盧卡斯·拉齊:“拉美想要學習中國金融支付的現代化”

阿根廷迪特拉大學歷史與社會研究系教授盧卡斯·拉齊接受觀察者網專訪。圖自受訪者
【採訪/觀察者網 劉惠 翻譯/由冠羣】
觀察者網:您在講座中着重講了拉美地區近現代的殖民史、全球化和工業化,拉美在世界一直處於客體和邊緣地帶,殖民掠奪和帝國主義使得拉美髮展充滿了不平等和不穩定(Inequality and Instability),您如何看待拉美的近現代史?
**盧卡斯·拉齊:**對於一個被其它世界“生出來”的地區而言,它在被征服後(始於16世紀)受到了突如其來的衝擊,包括人口驟降、強迫勞動和奴隸制,拉美與發達國家的關係一直是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
在我看來,拉美只有與國際市場進行商品貿易才能實現可持續增長。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經驗再一次證明了一個國家在成功融入世界經濟後就能夠真正走向繁榮富裕。我認為,這種可持續發展的關鍵要素之一是國家對人力資本和基礎設施進行長期投資。
觀察者網:拉丁美洲曾在20世紀經歷了工業化,比如阿根廷總統庇隆推動了國家主導下的工業化,許多拉美國家邁入了經濟強國的門檻,後續的去工業化和內向型工業化使得拉美沒有獲得長遠發展,您對這段時期的成績和教訓如何總結?
盧卡斯·拉齊:著名經濟學家艾伯特•赫希曼曾説過這樣的話:“我們認為內向型工業化會帶來一個新的社會,但它只帶來了製造業。”正是由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全世界爆發經濟危機,拉美內向型工業化才開始發展,後來又變成了政府政策。
內向型工業化至少面臨着三個問題,這些問題導致其不可持續發展:大多數拉美國家的市場太小,本國無法大規模生產出所有商品;此外,智利或阿根廷等勞動力短缺國家的勞動力成本高,這導致這些國家難以把內向型經濟模式轉換成外向型經濟;最後,經濟學中的經典理論“勒納對稱定理”指出,人為提高進口商品的價格(以便本國更容易生產出替代產品)相當於對出口產品徵税。因此,這些國家的商品出口並不活躍,拉丁美洲的許多國家在20世紀中葉受困於外匯短缺,這阻礙了重要的資本流入和半成品的進口。
觀察者網:目前阿根廷、委內瑞拉、墨西哥和哥倫比亞等國被認為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middle-income trap)。學界用各種理論和方法對此進行解釋,大概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外因:拉美的殖民歷史、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壓迫,另一方面是內因:拉美經濟的脆弱性、資源主導型產業等,您如何分析拉美的中等收入陷阱?外因和內因的關係是什麼?
盧卡斯·拉齊:許多亞洲國家的例子已經證明,如果真的存在什麼“中等收入陷阱”,那這個陷阱也是可以避開的。當然,韓國或馬來西亞等國的經濟增佔率在本國經濟發展到成熟階段後慢了下來,但大多數亞洲國家(包括中國)在成為我們所謂的“富裕國家”之前,都設法維持了驚人的高增長率。

秘魯受俄烏衝突影響物價上漲:民眾街頭抗議,政府大樓被砸。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有人可能會説,對於一個出口製成品的國家(如大多數亞洲國家)來説,攀登“經濟高峯”的難度可能會比出口自然資源的國家低一些。
但今天的情況可能已與過去不同:以自然資源為基礎的產業產生了大量的新技術和附加值;在21世紀,“人力資本”密集型產業是最具活力的產業。在拉美和世界其他地方,政策在發展教育和提升技能方面發揮着至關重要的作用,而教育和技能水平對人力資本密集型產業的發展至關重要。所有國家,尤其是中等收入國家,都有能力獲得這些優勢。
觀察者網:除了“中等收入陷阱”,拉美的貧困問題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2016年拉美貧困人口高達1.86億,同時拉美國家也有“福利趕超”制度。但是拉美社會支出在縮小貧富差距上的作用並不明顯,傳統福利國家通過社會支出保障有力地縮小了收入不平等程度,顯著降低了恩格爾係數。同樣的政策工具在拉美卻出現了相反的結果,這是為什麼?
盧卡斯·拉齊:在拉美部分地區,長期以來,旨在改善社會狀況的政策採用了很不有效的工具,如體制內就業、人為促進無競爭力的勞動密集型產業發展或操縱匯率以提高實際工資。這些都導致了低經濟增長,最終使貧困率居高不下。
在過去幾十年,從墨西哥實施“進步計劃”開始,福利政策已經轉變為直接向家庭提供更多轉移支付,以保證他們的最低生活水平,有時還要滿足受贈者孩子的教育或保健要求。我認為這是一個積極的發展趨勢。要緩解拉丁美洲的貧困狀況,政府需要採取扶貧措施,但也要實施激勵措施以促進經濟增長。

哥倫比亞:大量海地難民穿越山脈雨林,試圖前往美國。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對比中國在2021年脱貧攻堅取得了全面勝利,拉美多國的主流媒體對此做了集中報道,拉美記者團來到中國脱貧村探索“中國經驗”,您認為中國的脱貧經驗對拉美有何啓示?
盧卡斯·拉齊:我認為,拉美可以從中國經驗中學到三個啓示。首先,經濟增長至關重要。第二,將消除貧困作為實施經濟政策所要達到的首要目標。第三,政府要意識到想要減貧往往要進行大膽的改革,而且是要在所有政策領域進行改革,而不僅是在經濟政策方面,此外還要進行教育體制、城市發展和地區規劃等方面的改革。
觀察者網:20世紀80年代的債務危機使得拉丁美洲經歷“失去的十年”。新冠疫情衝擊全球經濟的背景下,拉美地區再次面臨債務危機,比如阿根廷在經濟上嚴重依賴美國和IMF,而美國藉機炒作“債務陷阱”,將經濟問題政治化,您如何看待美國製造炒作“債務陷阱”的行為?在全球債務逼近300萬億美元,美國面臨國家主權債務危機,這會對拉美經濟和債務產生什麼影響?
盧卡斯·拉齊:拉美債務問題錯綜複雜,尤其是國家公債。極端相對的兩個國家是阿根廷(在過去40年裏,每不到10年就有一次債務重組或違約)和智利(以非常負責任的態度控制國家預算)。
美國因美元是國際主要儲備貨幣而天然享有“特權”,同時這也意味着世界各國對美國國債有需求。我認為出現這種情況的部分原因是各國別無選擇,儘管美國存在通脹,但歐洲和日本因自身經濟不振而無力支撐歐元和日元,而人民幣又不能全面兑換。
我認為,如果中國真的把數字人民幣發展到可以在任何電子錢包(包括在非中國公民的電子錢包)中存儲的程度,那麼更容易交易的數字人民幣和加密貨幣一起就可以對美元構成巨大挑戰。
上一次世界儲備貨幣轉換(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從英鎊轉向美元)意味着“衰落中的霸主”面臨巨大問題,那時英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不可兑換的。我的結論是,美聯儲不僅在打一場對抗通脹的臨時性戰役,而且還在打一場持久戰,為保衞美元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而戰。
觀察者網:拉美國家在20世紀也產生了風起雲湧的左翼運動,戰後經濟大發展時期也上台了許多左翼政府,如何評價左翼思潮對拉美社會和經濟的影響?目前,拉美地區再次出現左翼崛起的勢頭,33個拉美國家和地區中有15個國家由左翼或中左翼領導人執政,您覺得這波左翼浪潮有可能帶來哪些新的變化?
盧卡斯·拉齊:拉美既有左翼政府又有右翼政府。例如,當我回答這些問題時,智利正在更換總統,從傳統的中右翼親商總統(皮涅拉)變成極左陣營非常年輕的學生領袖(博裏奇)。但博裏奇任命備受尊敬的央行行長做他的經濟部長,他還譴責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並一直直言不諱地批評委內瑞拉獨裁者馬杜羅。

智利新任總統博裏奇首訪阿根廷。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因此,這是一位具有宏觀經濟素養且尊重多元主義和國際秩序的左翼總統。另一方面,也有左翼人士更懷念經濟民族主義,對國家應在經濟發展中扮演何種角色抱有不合時宜的看法。阿根廷或委內瑞拉等國一直無法擺脱這些不合時宜的看法,因此在經濟增長方面落後於其他國家。
觀察者網:上個世紀發生了拉美文學爆炸,湧現了一大批優秀的拉美作家,至今依然深遠地影響着世界文學的發展,拉美文學也受到了廣大中國讀者的喜愛。在您看來,拉美文學爆炸背後是否有經濟、歷史、社會和文化的必然性?
盧卡斯·拉齊:我認為,拉丁美洲藝術和文學的豐富多彩(無論好壞)源於多姿多彩的“文明衝突”,這種文明衝突始於“征服美洲”終於19世紀末的歐洲移民潮,它孕育了反差強烈、有時還互相駁斥的極其不同的世界觀。
例如:阿根廷文學史上可能最典型的三位作家(薩米恩託、何塞·埃爾南德斯和博爾赫斯)都把“歐洲文明(以現代變革力量的面目出現)和更傳統的混合或混血社會衝突”當做他們的寫作母題,這種衝突源自長達幾個世紀的殖民史。
觀察者網:近年來,隨着中國經濟的發展,中國與拉美地區的經貿往來不斷增加,“一帶一路”也開啓了大量在拉美的基礎投資項目,未來中國可能超過美國成為拉美地區最大的貿易伙伴,您對中國與拉美國家未來的經濟合作前景怎麼看?
盧卡斯·拉齊:對拉美來説,中國可以扮演英國在19世紀扮演的角色,與拉美在經濟上實現互補。美洲主要出口自然資源,這使得中國與美國不同,中國對美洲來説與其説是競爭對手,不如説是客户。此外,中國對全球化的貢獻甚至超過了美國在“黃金時代”做出的貢獻,這也意味着中國將在21世紀大規模投資拉丁美洲經濟。

阿根廷總統費爾南德斯瞻仰參觀毛主席紀念堂。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最後,我認為,儘管中國經濟比拉美經濟強大得多,但就人均GDP而言,中國仍是一箇中等收入國家,這意味着我們面臨着一些共同的問題,可以相互學習。例如:我在擔任阿根廷央行副行長期間,曾試圖實現阿根廷支付體系和金融科技行業的現代化,當時我就把目光投向了中國。因此,在未來幾十年裏,中國和拉美可以在許多領域展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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