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大國博弈與世界秩序重建
【演講/鄭永年】
今天的題目是“大國博弈與世界秩序重建”,這個題目很大,很重要,它會影響中國、甚至整個世界幾十年。今天,我先講國際,講大國政治和大國博弈;再講中國,分析在一些大的領域,中國如何應對。我們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也是最大的貿易國。如果不講中國的話,這個世界形勢就講不通了。
那麼,近年來影響世界秩序的因素有哪些呢?我認為,目前有四大因素在影響二戰以來的國際秩序:新冠疫情、烏克蘭戰爭、大國競爭和中美關係。
新冠疫情的衝擊
大家如果瞭解歷史,就會發現在歷史上很多戰爭跟疫情走在了一起。很不幸,這次疫情跟戰爭又走在一起了。當然新冠疫情在先,戰爭在後。新冠疫情已經對各個國家產生很大的影響,從發生到傳播,各個國家疲於應對。
總體上看,歐美國家在抗擊疫情上基本是失敗的。以前我們很難理解這種現象,因為像美國、英國這些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有非常發達的醫療體系,有發達的經濟體可動員的巨量資源,他們應當比我們做得更好。
反觀我們,我們國家從某些方面來説,比起英美發達國家,還是個不發達國家。我國的人均GDP到去年才達到12,000美金,但歐美這些發達經濟體人均GDP都是5萬多美金,他們比我們發達得多。但我們這次新冠疫情的防控,比起其它國家來説是非常成功的。這是什麼原因呢?
新冠疫情暴露了各個國家體制的弱點。中國的成功得力於我們所説的體制動員能力。反觀西方,國家資源雖然很強大,但是在治理危機發生時,國家跟社會、政府跟人民之間就產生很多矛盾。

3月18日,吉林市黨員志願者張騫文(左)在社區核酸檢測採樣點為居民掃碼登記。新華社記者 張楠 攝
當然,這跟西方以個人主義為中心的文化和亞洲國家以集體主義為中心的文化的不同也是有關係的。因為其實不僅僅是中國,亞洲國家和地區比起西方在應付新冠疫情方面,總體來説是更為成功的;甚至受西方文化影響很大的日本、韓國這些地方對新冠的防治還是比西方國家有效一些。所以,這次新冠疫情檢驗了各個國家的體制。
這次新冠疫情不僅分化了國家,也分化了社會。人類在面對危機的時候,各種弱點都會表露出來,不僅僅表現在人和新冠的共存問題上,更表現在人與人之間的共存問題上。
從美國的角度看,新冠危機大大分化了美國社會。當然,中國在某種程度上也存在着類似的問題,所不同的只是可控與不可控——我們是可控的,但很多西方國家就出現了失控的狀態。
自然,社會的分化不僅僅是因為新冠疫情的影響,還因為新冠疫情期間,各個國家和政府都推出了龐大的拯救經濟計劃對社會的影響。究其本質而言,各國龐大的金融財政計劃主要是來解救社會危機,但是國家分配的經濟資源反而加劇了社會的不公。這在美國社會表現得非常明顯。
新冠危機的持續發酵,也影響着國家與國際、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各國來往少了,整個航空業這幾年都是遭遇災難性的影響。人與人交往也少了,就是所謂的“脱鈎”。尤其是中美關係在新冠危機發生以來,在意識形態、治理哲學、價值觀等方面都發生了分化,兩個國家的民眾在社交媒體上互相吵鬧。
如果經常關注社交媒體,就會發現新冠危機還導致了各個國家的民粹主義的崛起。如果説在國內是體現為民粹主義的話,那麼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就表現為民族主義。在美國,這種民粹主義也表現在各個種族之間的糾紛,新冠危機發生以來,美國亞裔的生存環境就變得很壞。新冠危機現在還沒遠遠沒有過去,我們還要持續觀察新冠危機對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的影響。
進行中的俄烏戰爭
烏克蘭戰爭是預期中的。這場戰爭儘管是俄羅斯發起,但是戰爭的根源在以美國領導的北約。北約是冷戰的產物,北約當時的敵人是華約,也就是蘇聯東歐集團。
在蘇聯東歐集團解體以後,華約也解散了,但是北約不僅沒有解散,反而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擴張。北約連續五次的擴張,直到烏克蘭也要加入北約,逼到了俄羅斯的門口,就對俄羅斯構成了國家的不安全。
也有一些人認為這場戰爭是俄羅斯總統普京個人的性格所然。這是西方媒體、西方政治人物把主要的責任推給普京一個人的説辭。大家不要誇大普京個人的作用,戰爭的根源不在普京。
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是非常親西方的,蘇聯以後俄羅斯的第一個總統葉利欽也親西方,甚至普京早期也親西方,他們都曾想要加入西方陣營,甚至加入北約,但是西方拒絕了俄羅斯的要求。
當然,現在的普京不喜歡西方也是事實。那麼我們就要問,早期是非常親西方的普京為什麼後來成為反西方的人物?這是長期以來西方與俄羅斯互動的結果。北約的東擴讓俄羅斯作為國家感覺到了不安全。即使沒有普京,只要北約東擴威脅到了俄羅斯的安全,也會出現另外一個“普京”。

那麼,俄烏戰爭的未來會怎樣?
第一個可能就是俄羅斯完全失敗,甚至有人説俄羅斯的第二次解體。
西方用各種方式,用史無前例的工具制裁俄羅斯。俄烏戰爭現在不僅僅是俄羅斯跟烏克蘭之間的戰爭,已經變成一場烏克蘭作為西方代理人的戰爭。當然(美國領導的)北約的國家沒有直接捲入戰爭,但他們出錢、出力、出武器,烏克蘭實際上是變相的代理人。
但説俄羅斯要解體,我認為是不太可能的。從歷史上看,大國很難被打敗。俄羅斯這個民族也是多災多難。比如説1917年十月革命以後,整個西方也是努力圍堵蘇聯的共產主義革命的。1945年以後,半個世紀西方都在對抗蘇聯,到最後當然是蘇聯解體了,但蘇聯解體之後的俄羅斯還是一個大國。俄羅斯完全失敗,這個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第二個可能,俄羅斯完全勝利。就是説俄羅斯達成目標,比如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烏克蘭不軍事化、烏克蘭不允許外國設軍事基地、承認克里米亞的獨立等。
我認為這個可能性也很小。烏克蘭實際上比德國還大,俄羅斯很難吞併整個烏克蘭。現在社交媒體上,很多人都在討論普京要幹什麼,但大多數都是西方媒體和西方政治人物的猜想,因為人們根本不知道普京到底想要什麼。
最終的結果可能是俄羅斯部分的失敗和部分的成功。現在雙方還是處於交戰狀態,談判也進行了好幾輪。基本上有一點共識,比如烏克蘭不加入北約。但在包括東部兩個共和國等領土主權問題上,目前還有困難。
我們要清楚地看到,烏克蘭會不會妥協並不取決於烏克蘭。現在形勢變得非常複雜,已經不是烏克蘭跟俄羅斯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北約和西方國家已經從不同程度上捲入了這場戰爭。西方國家的支持程度又會影響俄羅斯政府和烏克蘭政府對戰爭的看法。談判還會進行,但戰爭不會馬上結束。
烏克蘭戰爭表明二戰以來所建立的以聯合國為中心的世界體系的解體。當聯合國不能以任何有效的方式去制衡,來使得它的成員國遵守規則的話,那表明聯合國已經失效了,系統已經失效了。聯合國不是國家,只是一套規則,當它的規則對成員國沒有用處、沒有約束力的話,這些規則就基本上處於解體狀態了。
戰爭沒有贏家。但從短期來看,美國是贏家。美國達成了拜登總統所謂的兩個“團結”:
第一個是歐洲國家之間的團結,因為俄烏戰爭讓歐洲國家又有了一個共同敵人;
第二個是歐美之間的團結,過去特朗普時期美國到處“退羣”,不重視美國跟歐洲盟友之間的關係,拜登上台以後,第一要務就是和歐洲盟友在國際層面上恢復關係,俄烏戰爭無疑幫助美國實現了這一“團結”。
此外還有一個“團結”,就是美國實現了中國跟俄羅斯之間的“團結”。但很顯然這個團結實際上是“被團結”,是西方政治人物和媒體把中國跟俄羅斯綁架在一起,是西方在國際話語敍事上一直在塑造所謂的“中國—俄羅斯軸心”概念的結果。
不過從長遠來説,美國既是贏家,也是輸家。為什麼這麼説?
第一,從表面上説,好像美國跟歐洲團結起來了,但實際上不是。
首先,歐洲在經歷着非常嚴重的能源危機。歐洲國家總體上説約40%的能源依賴於俄羅斯,德國更是50%多的能源依賴俄羅斯。從長遠來説,它們可以提“去俄羅斯化”,但是那麼高度的依賴在短期之內讓歐洲國家切斷和俄羅斯的關係,無疑是一個災難,沒有一個政府可以承擔得起,也沒有企業能承擔得起。
其次,歐洲也在經歷糧食危機。烏克蘭、俄羅斯可以説是歐洲的糧倉,尤其是烏克蘭。我以前在年輕的時候讀過《烏克蘭的拖拉機》,這個表明它是歐洲的糧倉。馬上就要春耕了,這個糧食危機怎麼辦?還有就是供應鏈危機。所以,在短期內,雖然戰爭對美國影響不大,但是對歐洲國家來説就這要承受戰爭的危機。
雖然美國(西方)制裁俄羅斯,但是這種“脱鈎”和“去俄羅斯化”—用我們中國人説的—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我們説俄羅斯是“戰鬥民族”,因為其人民的忍受能力是非常高的,但是像法國、德國或者英國這些國家富裕慣了,他們的人民忍受能力是很低的。

第二,德國“再軍事化”問題。德國的“再軍事化”會對歐洲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一點從我們的鄰居日本來看就比較容易理解。日本想修改它的和平憲法,想再軍事化已經經過了多少年了?但到現在日本國內還沒有共識。日本再軍事化的話,會對東亞整個地緣政治產生非常深刻的影響。
德國這次利用烏克蘭危機進行再軍事化,大家都很支持,至少沒有國家明確反對,而美國也在推動。德國的軍事預算一下子提高到2%。德國再軍事化對歐洲意味着什麼?對法國會有什麼影響?對英、法、德的國家關係有什麼影響?
亨廷頓教授寫過一本名為《文明的衝突》的書,認為不同的戰爭會發生在不同的文明,他假定冷戰後歐盟、歐洲國家之間再也不會發生戰爭了。但是我個人覺得亨廷頓的判斷可能是錯的。
要知道,一戰、二戰都是在歐洲國家之間發生的,是在同一個文明、同一個文化,甚至是具有差不多的政治制度和經濟發展水平的國家之間發生的。德國再軍事化從長期看對歐洲形勢的改變是非常危險的,對歐洲將產生非常重大的影響。
第三,核擴散問題將更嚴峻。因為俄烏戰爭,很多國家,像白俄羅斯,已經修改憲法,就可以容許國家擁有核武器;也有一些國家現在提出了“核共享”的概念,包括亞洲的日本、韓國,他們以北朝鮮為理由,要跟美國進行核共享;還有波蘭等國已經決定允許美國在波蘭佈置核武器。
由俄烏戰爭引起的核擴散將成為新一波的威脅,無疑會給世界帶來更大的不安全,包括美國本身。儘管也有一些國際關係學者認為,如果每個國家都擁有核武器的話,世界是不是會變得更和平?我個人認為,這個世界不僅不會變得和平,還將存在更大的危險。因為你永遠沒法保證哪一個領導人,隨意使用核武器導致核擴散和核戰爭。
另外,這次俄烏戰爭也變相體現了美國的外交能力的失敗。不僅中國跟俄羅斯被美國“綁架”在一起,美國自己也綁架了歐洲。美國有其得天獨厚的地緣政治優勢,周邊就兩個國家——北邊的加拿大和南邊的墨西哥。
現在有一些人認為,如果美國支持烏克蘭,會不會把烏克蘭戰場變成一個阿富汗戰場?阿富汗在中東,離美國很遠,離歐洲也遠。但現在這個戰場在烏克蘭,在歐洲非常核心的地方;如果烏克蘭變成另外一個阿富汗的話,整個歐洲就要遭殃。因此,美國實際上也綁架了歐洲國家。
美國處理俄羅斯問題、處理歐洲問題,還是從它自己的利益出發,並不是從歐洲國家利益出發的。所以儘管拜登宣稱美國跟歐洲因為俄烏戰爭實現了團結,但我個人認為這個團結是非常脆弱的,其發展趨勢尚待觀察。
“新國際秩序”下的大國競爭
説到大國競爭,大家就想到中美競爭,像冷戰時期美蘇競爭一樣。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的是,今天的大國競爭並不是只有中美之間的競爭。
毛澤東的時候,我們將超級大國稱為第一世界,還有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現在我們自己認為中國還是最大的第三世界國家,我們也是代表第三世界國家的利益,但從其它國家的角度來説,中美現在是兩個超級大國了。
就像冷戰時期美國跟蘇聯決定不了整個世界一樣,中國跟美國也不能決定今天的整個世界事務。實際上,其它的大國在今天的國際事務上扮演着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如果烏克蘭戰爭表明二戰以來所建立的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國際體系的解體的話,那麼在舊的國際秩序要解體的情況下,如何建立一個新的國際秩序?
目前看來,主要的大國都非常活躍,都希望建立一個能把自己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國際秩序。俄羅斯為什麼會發起俄烏戰爭?一方面是北約東擴,如果沒有俄羅斯方面的阻力,北約的東擴是一直不會停止的。
我們政治學裏面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就是“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敗。”我想,這對個人是這樣、對國家是這樣、對集團也是這樣。北約作為一個集團,如果沒有外在力量制約的話,它的擴張永遠不會停止。俄羅斯總統普京可能想要建立一個“小蘇聯”,因為只有出現一個像“小蘇聯”那樣的集團來對付北約,北約的擴張才能停止,俄羅斯的基本國家安全才能得到保障。
土耳其是另一個對中國影響很大的國家。在俄烏戰爭中,到現在為止,土耳其是唯一的贏家。土耳其既譴責俄羅斯發動的戰爭,也譴責北約沒有處理好對俄羅斯的關係,同時土耳其還施展了高超的外交能力,把俄羅斯烏克蘭拉在一起,在首都伊斯坦布爾進行多次的談判。
土耳其曾是一個帝國——穆斯林帝國。近代以來,土耳其從以前的穆斯林宗教國家變成世俗化的國家,但現在的總統埃爾多安上台後一直在搞“再宗教化”和“去世俗化”,想構建一個突厥語系(Turkish)的聯盟和帝國。如果成功了,對中國西北邊疆的形勢將產生非常大的影響,因為土耳其對“疆獨”勢力的影響很大。所以我們要密切注意。
還有一個在國際舞台有所作為的大國就是印度。印度對俄烏戰爭的態度跟中國差不多,甚至明確説要購買俄羅斯的能源,不過印度現在所承受的國際壓力要比中國低得多。我一直説中印關係非常重要,僅次於中美關係,因為印度是我們最大的鄰國。

美印領導人視頻會晤 圖自外媒
這幾年美國搞“印太戰略”來制衡中國,所以一些人認為印度會站在美國這一邊來譴責俄羅斯。但印度沒這麼做。印度從傳統上和蘇聯的關係很好,印度的軍事和裝備系統基本上來自俄羅斯。而且,印度跟中國一樣,也是一個文明國家,那麼大的一個國家不會完全靠向美國,美國也沒有能力來“收編”整個印度。印度就在我們的西南邊疆,也是崛起中的大國,不可被忽視。
我們東邊的日本也是另外一個大國。儘管中國崛起以後我們的經濟總量大大超越了日本,但別忘了日本以前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迄今從技術各個方面來説依然是有很大經濟能力的大國。
日本現在憑藉它的技術和經濟能力,追求它的勢力範圍,並且還有美國相助。日本對中國大陸解決台灣統一問題會產生很大的影響。而且,日本現在是CPTPP裏面的主要國家,中國去年正式申請加入CPTPP。我們的“二次入世”能否實現?日本對中國加入CPTPP的態度是非常關鍵的。
東南亞的印尼也非常重要。印尼也是個幾億人口的大國。印尼在東盟的角色如果能恢復到1997年以前蘇哈托時期那樣的話,印尼在東南亞的老大的地位是不可忽視的。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尤其是“海上絲綢之路”來説,印尼是重中之重。印尼的崛起也會對我們與東南亞的關係產生很大的影響。
因此,**這裏要強調的一點就是,今天我們講大國關係的時候,不能只看中美關係,還有很多大國都在崛起,都在追求把自己的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國際秩序。俄羅斯只是先走一步。土耳其、印尼、印度也會走自己的下一步,日本修改和平憲法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些國家對中國的關係會對我們產生很大的影響,會對整個世界的局勢產生很大的影響。
博弈中的中美關係
中美關係不是一對簡單的雙邊關係,中美關係更像是今天世界秩序的兩根支柱,哪根都不能倒。我們國家一直強調,中美如果合作,什麼事情都能做得成;如果不合作,什麼事情都可能做不成。很可惜的是,現在美國的大戰略就是對付中國。
冷戰期間形成了所謂的中美蘇大三角,尼克松總統促成中美建交,中國跟美國基本上站在一起。雖然不是正式的同盟,但是實際上也是一種準同盟,共同對付蘇聯的擴張。蘇聯解體後,美國開始把它的重點放在中國。美國很早就有判斷,蘇聯解體以後的俄羅斯再崛起很難,俄羅斯對美國來説,只能充當一個“麻煩製造者”,而不會對美國的全球利益構成致命的影響,而這種致命的影響只能來自中國。
小布什政府時期,美國新保守主義(new conservatism)崛起,就是針對中國的,目的是為了建立一個亞洲“小北約”。但是,後來因為9·11恐怖主義事件發生了,美國把重點暫時地轉移到反恐。也因為反恐,中美兩國之間又找到了一些共同的利益。
美國反恐是成功還是失敗?實際上美國反恐沒有成功,只是美國改變了心態,認為恐怖主義是常態,大家可能要不斷地面對恐怖主義的威脅。美國開始認為,真正對美國能產生威脅的就是中國。所以奧巴馬提出一個新的概念,即“重返亞洲”(Pivot to Asia)。特朗普正式提出“印太戰略”的概念。“印太戰略”早期也只是一些非正式的溝通,特朗普時期是美日澳印部長級的對話,QUAD(四國)就是安全對話,到了拜登時期已經上升到首腦級別,變成峯會了。
美國為什麼要從歐洲脱離出來?為什麼從中東結束阿富汗戰爭?大目標就是想把戰略重點轉移到印太。
今天,美國形成了“二三四五六plus”。“二”指的是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雙邊盟友,像美日、美韓、美澳;“三”就是AUKUS,就是美國、英國、澳大利亞聯盟;“四”就是我們這裏所説的美、日、澳、印四國安全對話;“五”就是五眼聯盟;“六”就是在印太四國基礎上加上新加坡和越南。當然,美國可以無限地擴張,變成“六plus”,一直可以加。
美國的主要目的還是想形成一個亞洲版的北約來針對中國。美國一直在重構不同類型的同盟,例如希望把美日、美韓雙邊的聯盟,整合成美日韓三邊的同盟,只是因為日本跟韓國之間有歷史傷痕所以沒有能夠結成三邊聯盟。
北約的擴張在歐洲造成了烏克蘭戰爭,而美國試圖在亞洲形成“小北約”。如果美國整合成功,那麼對亞洲的地緣政治會產生非常劇烈的影響,這不僅僅是阻止中國實現國家統一的問題,而是對中國的國家安全將造成巨大威脅的問題。
美國現在針對中國的手段也很多。美國的第一手段是兩極化,即建立一個以美國為中心的一極,和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一極。這個行動早就開始了。美國現在把俄羅斯跟中國綁架在一起,更是將兩極化向前推進了一步。
在意識形態領域,美國總統拜登上台以後,就把中美關係簡單地界定為所謂的“美國民主”跟“中國專制”之間的對立,是制度之爭。通過俄烏戰爭,美國更是把自己看成“民主”與“文明”,把中國和俄羅斯看成是“專制”跟“野蠻”。這是典型的意識形態之爭。
第二個手段是脱鈎。首先就是高科技的脱鈎。美國卡我們的脖子,像在芯片這些高科技領域就非常明顯。其次是在經貿、投資、金融方面脱鈎。更為嚴重的就是人才脱鈎。美國現在限制我們,我們的理工學院畢業的學生去美國留學越來越難,因為美國所謂的安全審查(實際上是政治審查)越來越嚴。
還有一個手段是美國的互聯網社交媒體武器化。美國把跟中國有關的媒體都看作是中國政府的代理人,把新華社、人民日報這些媒體都標上記號。
俄羅斯和烏克蘭戰爭,有人在問美國是不是又要重新把重點放在歐洲了,不會轉移回亞太地區了?我覺得不會。
**俄烏戰爭只是拖延和消耗了美國的一些精力,美國的大戰略並不會改變,還是放在印太地區,目標是中國。**儘管美國一直在烏克蘭戰爭發生後用各種手段制裁俄羅斯,但美國從來沒有忘記台灣。針對俄烏戰爭,美國的基本判斷是,俄羅斯只是一個 trouble maker(麻煩製造者),真正的主要競爭者、主要的敵人是中國。美國的大戰略不會改變。

《美國保守派》雜誌刊文:“華盛頓將同俄羅斯戰鬥到最後一個烏克蘭人”
變局之中,各國都在重建的世界秩序中不斷博弈,為自己爭取更多的話語權。針對近年來影響國際秩序的四大因素——新冠疫情、烏克蘭戰爭、大國競爭、中美關係,中國應該如何去應對目前錯綜複雜的局面?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吳下阿蒙了,未來的國際秩序離不開中國因素,中國要從中找到有效的應對方式。
如何應對新冠疫情?
新冠疫情到現在為止,中國的防疫措施非常有效,至少比起其他國家來説非常有效。西方國家一直批評我們,我認為這種批評毫無道理。西方國家死那麼多人就有道理了嗎?西方強調所謂的“自由”,但這是老百姓自己自由選擇的死亡,還是因為政府沒有能力去拯救老百姓的生命而導致的死亡?這是兩碼事情。中國政府拯救了那麼多人的生命,西方卻説“中國老百姓活下來就是因為專制制度”,而西方老百姓死了就是因為“民主和自由”。這是強盜邏輯,毫無道理。
不過,對待新冠疫情,我們的政策也要與時俱進。現在新冠的變種不斷在變,我們從早期的“清零”也變為現在的“動態清零”。而且因為中國在國際舞台上——尤其在國際經濟上扮演着一個重要的角色,當其它國家逐步開放的情況下,我們也要逐步開放。但是我個人不主張一下子開放,而是要逐步地開放,要科學地開放。
目前香港已經積累了一些經驗。近期上海疫情也在社交媒體上吵得很兇。但如果客觀地去看,上海也是在摸索經驗。“動態清零”是個概念,問題是實踐上如何去把握?如何在動態中來應對新冠疫情?這是一個重要課題。不管如何,逐步開放還是需要的。這也是為了防止我們跟世界脱鈎,不讓自己被孤立起來。
如何認識和處理俄烏戰爭?
有關俄烏戰爭,我們的態度很明確,我們既反對戰爭,也反對戰爭的根源,戰爭的根源就是北約。
現在,美國利用俄烏戰爭向中國施壓,搞世界秩序的兩極化。但美國很難在短時間內從歐洲脱身。戰爭會拖延很久,美國如果不能幫助歐洲國家的話,其在歐洲國家的聲望就會崩潰。但我們對美國也沒有必要採取過度對立性的政策,還是要理性。我們不需要把美國看成一體的,因為美國是由很多利益集團組成的國家,華爾街跟美國的冷戰派和反華的力量對中國的態度是不一樣的。華爾街希望我們的市場更加開放,這主要為了它的投資,使其利益能得到更大的保障;一些政治力量希望通過開放使得中國逐漸變成一個西方這樣的國家;當然還有一些美國反華政治勢力想孤立中國。對美國的各種不同的既得利益集團,我們要實事求是地分析,才能做出科學的決策。
我們要跟歐洲打交道。前面講了歐洲國家實際上是被美國綁架的。中國跟歐洲國家之間沒有地緣政治之爭,一直只有商貿利益。商貿利益對歐洲國家很重要,無論是民主也好、專制也好,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和增長對哪一種政體都很重要。經濟發展得好,大家的生活都好過;經濟發生危機,所有的政治體制都會發生大的問題,這是一個普遍的規律。中國跟歐洲國家有很多共同利益。所以,我們希望歐洲各國能獨立自主,不是總跟着美國。
在烏克蘭方面,我們還是要大力呼籲停止戰爭,用政治跟外交的方法來解決問題。我們的外交官員也是多次強調這一點,但我認為聲音還可以再大一點;對烏克蘭的人道主義援助力度還可以加大,甚至我們也可以考慮接受一些烏克蘭的難民。
跟俄羅斯之間,我們當然不是西方眼中的“盟友”。中俄不是像美日、美韓這種盟友,但我們是一種夥伴關係。我們對俄羅斯也確實有一些影響力,我們跟俄羅斯溝通也是可以的。土耳其所做的這些事情我們都可以做。國際政治危機也是我們的一個機會,如果通過處理這種危機能產生我們自己的“基辛格”,這也是我們國家外交崛起所需要的。
如何應對大國競爭關係?
大國競爭方面,我們與印度、土耳其、俄羅斯、印尼這些國家的關係怎麼處理?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對其它國家的看法——對印度、對土耳其、對俄羅斯的看法,太受我們對美國看法的影響。也就是説,我們缺乏對這些國家獨立的看法。
尤其是我們研究國際關係的,大家都把很大精力放在中美關係上。中美關係當然很重要,但是中美關係並不是整個國際關係,中國的國際關係有更廣泛、更深刻的含義。
中國目前對美國的態度上有幾種:一種是仇美的,非常仇視美國,美國做什麼都是針對中國的,都是“陰謀”;第二種是恐懼美國的,基本上是投降派;第三種是輕美的,就是輕視美國的,説美國已經衰落了,沒什麼了不起的;第四種是親美,就是傾向於美國的。
俄烏戰爭發生以後,也有人提出因為這次俄烏戰爭中美國是最大的贏家,所以我們要跟贏家站在一起,要跟俄羅斯切斷關係。我想説的是,我們很多人都有幻想,好像我們跟美國好,美國就會接受我們。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我為什麼一直強調蘇聯的戈爾巴喬夫、俄羅斯的葉利欽,包括普京本人都曾是親美國的,但美國為什麼不接受呢?
政治是很現實的。美國不能接受一個從體制內來挑戰他的國家——就算是他的同盟國,哪一個同盟國挑戰美國了,美國照樣打壓,所以我們看到80年代美國打壓德國、打壓日本,因為德國、日本的技術對美國構成了挑戰。美國對付德國、日本比較輕鬆,因為德國和日本沒有軍隊,安全是完全靠美國的,所以這兩個國家都非常依附美國。美國所説的同盟不是equal partner(平等夥伴),是美國要領導的、要聽美國話的同盟。在美國的同盟裏面,美國打壓法國是最厲害的,因為法國既有經濟也有獨立的軍隊。
我們對各大國的關係不要過度受美國因素的影響。比如對印度,我們就太受美國的影響,一些人老是擔心印度會投入美國的懷抱來對付中國。實際上不是。中國跟印度有邊界糾紛,但是我們對印度要有我們自己的立場。我們對土耳其也要有自己的立場。美國不能代表中國的整個外交關係,中國的整個外交關係也不能由中美之間的關係來主導。中美關係很重要,但不代表所有的一切,這一點我們要搞清楚。

某邊防團官兵在“大好河山 寸土不讓”標語前舉行重温入黨誓詞儀式。新華社發(鄭曉林 攝)
如何處理中美關係?
那麼中美關係如何處理呢?拜登把中美關係簡單地定義為“民主”跟“專制”之爭,這個是意識形態的説法。中美關係實際上更像拜登的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安全顧問傑克·蘇利文(Jake Sullivan)所規定的幾個領域——合作領域、競爭領域、對抗領域。該合作的就合作,該競爭的就競爭,該對抗的就對抗。對抗這個領域又可以分成兩個,可控的對抗是對抗、不可控的對抗是衝突。所以我把中美關係分成四個領域,就是合作、競爭、對抗、衝突甚至戰爭這四個領域。
合作的領域當然有很多,包括氣候問題、核擴散問題和公共衞生問題等。這些問題如果中美之間不合作的話,誰也做不好,尤其是氣候問題。當然還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合作,比如我們的太空技術方面。我們的航空技術進步了,我們就找到了跟美國的合作點。**一個弱國跟強國是從來沒有合作可言的,只有自己有能力才能有合作的“門票”。**一個有核武器的國家跟沒有核武器的國家之間談什麼核合作呢?中美兩大國就是這樣的關係。我們為什麼強調發展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只有發展我們才能強大,才能有跟美國合作的基礎。
大家對中美合作不用擔心,因為沒有合作大家就要互相毀滅了。有競爭也不要害怕,所有的領域都會有競爭。經濟上有沒有競爭?當然有競爭。人家芯片卡脖子,我們不想競爭也得競爭。還有制度要不要競爭?也要競爭。
對抗領域也有,包括美國所謂的新疆、西藏、香港的人權問題,中美都發生了對抗。但是這些對抗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對抗是可控的就沒問題,該對抗的是可以對抗的。
目前衝突的領域不多,主要在南海和台灣,我甚至認為南海也不會有大的衝突,是可以有和解的方式的。主要是台灣問題,我們沒有退讓的空間。
美國認為中國解決台灣問題是為了稱霸西太平洋,把美國的力量趕出西太平洋。但對中國來説不是這樣,台灣問題是我們的主權問題,是國家統一問題。這次烏克蘭戰爭,也是給台灣和美國一個教訓。如果台灣獨立了,不僅主權不完整,而且中國的國家安全就沒有保證了。所以台灣不僅僅是主權的問題,台灣問題我們是沒有任何退讓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