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泰、張海冰:中國經濟增長動力轉型不可逆,應破除過時“投資抓手論”
【文/滕泰、張海冰】
2022年一季度,中國GDP同比增長4.8%,全國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户)同比增長9.3%,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同比增長3.3%,投資和消費增速失衡現象越發顯著,而從對GDP增長的貢獻率來看,靠投資拉動經濟增長明顯不可持續。
中國經濟的增長動力正在由投資向消費轉型,就像一台火車頭從以蒸汽為動力,轉換到以電能為動力,必須有相應的宏觀管理觀念和機制來配合。但無論是經濟決策機構,還是相當多的學術界人士,至今仍然在強調基建投資是穩增長的重要抓手,而對於消費的重視,還遠遠不夠。
近期國務院常務會議強調消費對經濟的持久拉動力,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政策戰略轉向的開始,只有切實轉變觀念,儘快將穩增長重點調整到以消費為主的方向上來,並對相應的機制和政策進行深度轉型,穩增長政策才能取得實效。
01
為長期投資規模下降1/3以上做好準備
投資驅動經濟增長,是工業化和城鎮化階段的“特殊現象”。只有在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快速推進的階段,才需要大規模的固定資產投資,來建設基礎設施、工業生產能力和城鎮住宅,使得投資成為相當長時間內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需求動力。這一階段過後,基礎設施建設投資、房地產投資和製造業投資這三大類投資都將不可避免地進入維護性投入階段,不可能維持高速城鎮化和工業化階段的巨大增長規模,這是一個十分淺顯但是又被大多數人忽略的道理。
2011年,中國城鎮化率達到51.27%,歷史上首次有超過一半的中國人在城鎮居住和生活,標誌着中國城鎮化的高峯階段已過,到2021年這一比例已經達到64.72%;2012年,中國第三產業增加值佔GDP的比重首次超過第二產業,到2021年,第三產業在GDP中的比重已經達到53.3%,標誌着中國快速工業化的高峯階段已過,中國增長的動力結構開始深度轉型。
例如,中國高鐵里程、高速公路里程全球第一,未來還有多大空間去建橋修路?中國14億人,過去30年間房產建設量佔了全世界的一半,人均住房建築面積已經超過40平方米,未來還有多少新建住房空間?在500種主要工業產品中,中國有40%以上產品的產量世界第一,新增產能未來還有多大空間?美國、歐洲、日本等國家在工業化和城鎮化的高速推進時期,也曾主要由投資驅動,然而當基本完成州際公路網等建設後,大規模基建投資基本就結束了。
有學者引用官方和人均數據認為,目前“基建投資項目儲備充足”,但根據我們和專業機構的調研,這一説法可能與現實有較大差距。目前各地方普遍缺少有市場回報的優質項目,在申報專項債項目時往往需要拼湊、“注水”,甚至出現了不少弄虛作假的現象。從已經建成的項目運行狀況來看,普遍存在回報現金流不及預期,項目投入運營即虧損的情況。而從地方財力來看,儘管地方債風險整體可控,但部分經濟落後地區的地方債務風險仍然在上升,2021年,城投非標違約事件由上年的28起增至31起,涉及城投企業由38家增至42家。因此,現階段如果繼續依靠投資穩增長,留下的可能不再是當期的需求和未來的供給,而是當下的虛假繁榮和未來的虧損和壞賬。
從固定資本形成總額佔2020年GDP的比重來看,美國、歐元區、日本、加拿大和印度分別為21.38%、21.89%、25.30%、23.26%和27.09%,同期中國這一比值為42.88%。中國固定資本形成總額佔GDP的比重將不可避免地向發達國家的比值靠攏。

2021年,中國GDP規模為114萬億元,全社會固定資產完成額為55.29萬億元,佔GDP的比重為48.34%。如果未來10年中國GDP增長為4%~5%,則10年後中國GDP增長將到150萬億~180萬億元,而投資佔比極有可能降到與歐美相當的20%左右,則對應的每年新增投資規模只有30萬億~40萬億元,未來投資增速將不可避免地出現零增長、負增長,對GDP增長的貢獻率也可能階段性為負,我們的統計部門、決策部門,對此有沒有充分的認識和思想準備?有沒有與這樣的增長動力結構切換相匹配的經濟決策和管理機制調整呢?
根據國家統計局公佈的數據,2019年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不含農户)為55.15萬億元,比2018年的63.56萬億元下降13.2%;2020年為51.89萬億元,比2019年下降5.9%。2019和2020年的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户)名義總額增速已是負數,而國家統計局公佈的2021年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再次實現了4.9%的同比增長。這是統計部門調整可比統計口徑對數據的修正來實現的,但如果今後中國的固定資產投資規模降到50萬億元以下甚至更低,還要靠調整統計口徑來實現正增長嗎?
02
從50%到80%,消費成主要增長動力
從中國三大需求對GDP增長的貢獻率來看,2008年,最終消費的GDP增長貢獻率為44%,而資本形成總額的GDP貢獻率為53.3%;到2021年,最終消費的GDP增長貢獻率已經升至65.4%,而資本形成總額對GDP增長貢獻率降至20.9%,中國經濟悄然進入以消費為主要需求動力的時代。

在城鎮化和工業化後期,消費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是普遍的經濟規律。以美國為例,2021年最終消費對GDP增長的貢獻率達到美國GDP的92.98%,私人投資的貢獻率為29.65%,政府消費支出和投資的貢獻率只有1.58%,淨出口貢獻率為-24.39%。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消費對GDP增長的貢獻率還有相當大的提升空間,這是中國短期穩增長和長期可持續發展的主要需求動力。
從最終消費在GDP佔的比重來看,2020年最終消費在美國GDP中所佔的比重達到81.73%,德國達到73.13%,加拿大達到79.81%,日本達到74.48%,印度達到71.08%。整體來看,後工業階段的經濟體大多是以消費為主的增長動力結構,中國最終消費佔GDP的比重為54.82%,未來必然逐步提高到70%~80%之間。

03
為破除過時“投資抓手論”,轉變觀念穩消費
長期以來,中國經濟增長依靠投資拉動,形成了與之高度適配的決策觀念、決策機制和機構設置,這種“路徑依賴”是適應形勢變化,調整穩增長決策方向的主要障礙。從決策觀念來看,投資抓手論——只有形成投資項目才看得見、摸得着;穩投資既方便考核,又體現政績;既形成短期需求,又形成長期供給——已經約定俗成,根深蒂固。
從決策機制和機構設置來看,已經形成了從上到下一整套決策和執行機制,從中央決策部門,到國家發改委的發展戰略和規劃司、固定資產投資司、基礎設施發展司,財政部預算司、經濟建設司,再到地方政府也有一套圍繞選項目、報項目、批項目和投項目的決策機制和執行團隊。在這樣的決策觀念和決策體制下,以投資項目為核心的穩增長計劃,不但在中央層面決策毫無障礙、容易通過,而且也能夠獲得實施的機制和財力保證。
當前,中國經濟由投資為主向消費為主的增長動力轉型已經不可逆轉,決策觀念和機制的轉變也迫在眉睫。但增長動力結構往往是在反覆波動中悄然切換,如果不能前瞻性地發現變化,甚至意識到這種變化卻不願意面對,那麼就像是蒸汽機車司機按照過去的經驗和做法來開動電力機車,其效果可想而知。
假定有這樣一個提案:發行6萬億元的特別國債,用來給6億月收入只有1000元的中低收入者發錢或發消費券,平均每人1萬元,三口之家3萬元,五口之家5萬元,用來刺激消費、穩增長,穩增長會不會迅速取得明顯成效?當然會,不過這在決策層面,顯然觀念衝擊太大。
從決策部門到學術界,很多人都認為,如果把資金髮給消費者並不能帶來持續的正向影響,要麼沉澱、“打水漂”,要麼一次性消費完,人為刺激消費是“無水之源、無根之木”,而且其影響和效應不好考核。實際上,在新的發展階段,那些既不形成最終消費,又不形成現實供給,而是挖空心思編造出來的投資項目,才是所謂“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資金進入居民手中、形成最終消費不但不是“打水漂”,而且是“乘數效應”的開始:在那個大家都熟悉的“蕭條的小鎮”案例中,一個旅人拿100元去旅館住宿,店主把賺來的100元給了屠夫買豬肉,屠夫把賺來的100元用來理髮,理髮師又把這100元買了衣服……蕭條的小鎮復活了,消費復甦才能帶動經濟的可持續增長。
另外,傳統政策觀念也許會認為6萬億元簡直是獅子大開口,是不嚴肅的笑話,而事實上,即便真的發6萬億人民幣,也只相當於美國給本國居民發放補貼的1/3——疫情期間的2020年至2021年上半年,美國政府三輪主要財政刺激計劃總額達5萬億美元,其中直接發放進入消費者賬户的金額就達2.93萬億美元,低收入者平均每人1萬美元,三口之家3萬美元,美國消費能不擴張嗎?誰説消費是不能被影響的所謂“內生變量”?如果覺得6萬億穩消費規模太大,不妨與中國政府搞投資的規模比一比,也可以設想下發3萬億——略低於每年專項債的規模。總之,提出這個問題的主要目的在於推動轉變決策觀念。
如果面對着已經轉變的經濟增長動力結構,我們手中卻只有傳統的決策觀念、決策機制和執行機制,那就會像諺語所説的,“手裏有一把錘子的時候,看什麼都像釘子”,結果必然會拿起過時的穩增長工具——基建投資,來應對後基建時代的問題,這就如同用燒鍋爐的思路來應對電機的故障,可能舊問題沒有解決,又持續帶來新的問題。

上海疫情封控期間,馬路上的物流快遞人員。圖自AP
04
促消費穩增長,有抓手有辦法
要實現增長動力結構的轉變,是不是應該像前些年促進投資那樣,設置專門的消費促進司、收入增長司、消費升級委員會呢?恐怕還是要掌握消費增長的規律,更多依靠市場的力量和新的經濟槓桿來促消費。消費變化取決於收入、利率和消費傾向等變量,制定政策也應當從這幾個方面入手。
首先,針對低收入人羣發放消費補貼等措施越早實施越主動。消費與居民收入增長速度和預期正相關,在疫情防控壓力驟然加大的情況下,應當及時研究對低收入居民大規模發放消費補貼的問題,越早實施越主動,規模要儘量大,可適當壓縮投資預算。同時,繼續擴大個人所得税退税力度,放寬公積金支取條件等措施,也可在短期內增加居民可支配收入,提振消費信心。另外,中國資本市場多年來均未形成持續的財富效應,對擴大居民消費十分不利,近期的劇烈波動更是進一步壓制了居民在疫情期間本已降低的消費意願。因此,重視股市的穩定發展也是促進居民財產性收入增長,進一步激發消費潛力的重要舉措。
其次,要解放思想,用好利率槓桿促消費。面對疫情的衝擊,中國的降息幅度遠遠小於歐美,即使2021年中央經濟會議定調穩增長之後,降息力度也遠遠不夠。由於儲蓄利率偏高,中國在居民收入增速持續下滑的情況下,家庭儲蓄還在以10%左右的速度增長。儲蓄傾向的提高,意味着居民消費傾向的降低。因此應當考慮大幅降息,必要的情況下降息到零利率。這樣才能大幅降低居民儲蓄傾向,提高邊際消費傾向。目前中國主要的收入羣體是中低收入的勞動者羣體,而不像日本上世紀90年代那樣以老齡化的富裕儲蓄人口為主,因此目前也不必擔憂降息導致儲蓄傾向進一步上升的情況。
當前居民住房按揭貸款規模達到40萬億元,貸款利率降低一個百分點,就可以為居民減輕4000億元的利息支出用於增加消費,同樣,政府債務負擔約為50萬億元,貸款利率降低一個百分點,就可以為財政減輕5000億元的利息支出用於擴大內需,節省的費用也可以用來促進消費。
再次,強化新城鎮化人口和靈活就業人羣社會保障,引導預期,提升居民消費傾向。影響居民消費傾向的重要變量除了利率之外,還包括社保覆蓋的廣度和深度、收入和儲蓄在生命週期中的安排等。當前,相當多的新城鎮化人口社會保險和公共服務的覆蓋仍然嚴重不足,導致他們不得不壓低消費率、提升儲蓄率來實現自我保障,由此導致城鎮化率的提升沒有拉動消費率提升。同時,在靈活就業已經達到2億人的情況下,如果他們沒有得到合理的社保覆蓋,也存在同樣的問題。因此,穩步提升新城鎮化人口和靈活就業人員的社會保險和公共服務覆蓋程度,也是提升消費傾向的重要措施。
最後,穩住老消費,重視新消費。油鹽醬醋、服裝、家電等傳統消費,需求有剛性,增長空間有限,而以新能源汽車、電子消費品、文化娛樂、信息傳媒、高端服務等為代表的新消費,需求彈性大,增長空間廣闊,政府出台穩消費的政策重點,應該在穩住老消費的基礎上,更加重視促進新消費增長。例如在疫情防控對線下服務消費衝擊加重的情況下,應適當放鬆對電子網絡遊戲等線上消費的政策限制,推動元宇宙等線上新消費場景發展,同時在疫情可控的區域,探索鼓勵線下消費的消費券等政策措施。
中國經濟增長的主要需求動力由投資向消費轉移,既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也是一次重大機遇。中國有着全球第二,即將成為第一的巨大消費市場,這是中國打造以消費為主要動力的增長結構的最大底氣和優勢。只有充分認識到這個轉變的必然性和緊迫性,及時轉變宏觀經濟管理觀念,順勢而為地改變相關政策和機制,按照國務院常務會議的要求,協同發力、遠近兼顧,努力穩定當前消費,綜合施策釋放消費潛力,穩增長政策才能真正取得實效,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才能形成。
(本文源於經濟轉型研究,首發於第一財經;觀察者網已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