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我們需要哀嘆功夫片的沒落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功夫片,大概是近年來最不景氣、“消亡跡象最明顯”的電影類型。
各大檔期、年度榜單、話題口碑之作裏,其身影一概難覓。偶爾出兩部小驚喜,仔細看去,也多半隻掛着功夫招牌,重心卻在喜劇、愛情、玄幻、修仙、偶像cp……總之,從其它賣點上得利。
至於網絡和電視劇那邊,流量還有一點,但也往往花架子有餘、核心要素崩得厲害,點開評論區,觸目皆是“動作場面不忍直視”、“全靠替身、閃回加慢放”、“五毛錢特效”、“打戲效果僅粉絲可見”的冷嘲熱諷。

拍不好武打,因為沒人打
其實,“動作片的沒落”,是世界性難題。
想想看,你有多少年沒在好萊塢大片裏,看到《洛奇》《鐵血戰士》《第一滴血》《亡命天涯》這類東西了?
前些年內地倒引進過名為《敢死隊》的三部曲,裏邊雲集了來自上一個時代的硬漢猛人:施瓦辛格、史泰龍、布魯斯威利斯、米基洛克,平均一身腱子肉、個個胸比城牆厚。
靠着情懷打底,中年以上觀眾羣體裏,對它的接受度不低。但在美國主流院線眼中,它僅有的意義,往好了説叫致敬,往難聽了説:炒冷飯。
沒錯,這羣真刀真槍肉搏、動輒跳火車跳飛機、腦袋懸在褲腰帶上拍電影的老男人,等於搞了一次追念往昔榮光的告別賽——不是復出,而是宣佈謝幕。

君不見,銀幕上的飛天遁地早已進階到《復仇者聯盟》的段位,一切都用神仙打架的級別展開,再身手矯健的凡夫俗子,面對滅霸、萬磁王、伏地魔,也註定提前歇菜。
2019年《阿麗塔:戰鬥天使》在中國五天票房破五億,可片中女主,全由電腦合成。當然,她表情自然、動作流暢,除了眼睛過大,看不出和現實人類的區別。但正是這份形神兼肖,愈發讓輿論驚呼:從今往後,我們是否還需要真正意義上的打星?

更進一步的:我們是否還需要真正意義上的“打戲”?
因此,要解釋功夫片的衰頹,我首先想起的,總是兩句著名台詞:
“我們都不再適合這片江湖”,以及,“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中國武術名揚天下,按説,全球範圍要找一座功夫片的不竭富礦,也該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可惜情況在咱這兒也差不太多。
於榮光曾在採訪中回憶:八九十年代的功夫片,裏面演員全是練家子,很少用替身、也羞於用替身,大夥兒都親自上場。
你瞧,又是“回憶”、又是“八九十年代”,一水兒的過去時。眼下之意,現在如何,不用多説。
演員斷檔背後,無疑是市場喜好的偏移,還有內娛造星工業的邏輯更替。
科技與特效的發達,足以把一隻肥碩的熊貓都變成絕世高手,這讓銀幕上一切身手不凡的奇蹟,蜕下昔日高不可攀的門檻光環,顯得予取予求、不必珍惜。
眼看着誰都可以會功夫,於是不再那麼渴求於欣賞功夫。這就是去神聖化,這就是意義的垮塌。
新一代明星們,就像大家掛在嘴邊的“小鮮肉”暱稱一樣,無論出於愛惜羽毛的自憐、還是出於賺快錢變現的慾念,都很難再願意投入漫長的青春和日常,去進行肢體、拳腳、刀槍劍戟的訓練,更勿論冒着受傷風險在拍攝現場跳橋鑽火圈,萬一不留神再破個相毀個容——誰都知道,那才是他們真正吃飯的傢伙。
理想很可貴,江湖則未必
上面説的,都是顯性觸因:銀幕上,會打的人沒了。
下面説的,則是隱性內因:銀幕下,看打的人少了。
為啥少了,也許,有良性和惡性兩個角度,它們分別導出一個悲觀的和一個樂觀的判斷。
從惡性角度説,功夫也好,武俠也罷,都是“成人童話”,萌發於一腔赤子之心式的熱血、一種質樸的鋤強扶弱、一份替天行道的信仰。
你愛看這些,建立在你相信這些,至少,你尊重這些。那如果有一天,整個社會,都開始懷疑這些了呢?
俠義道之本,習武者之魂,和慾念、貪婪、虛妄、犬儒、拜金之間,永遠是敵我矛盾。
如今的世界,內捲成風、庸俗市儈,理想主義退行為羣嘲的對象,結果,只能讓童話成了鬼話。
一諾千金、義薄雲天、扶危濟困,在務實功利的當代準則裏,夠兑現幾釐KPI?在自貶自嘲為社畜與打工人的眾生眼裏,仁者無敵的自我加冕,又剩多少實現可能?

但從良性角度説,事情又好像沒那麼不堪。
幾乎所有和功夫有關的故事,都發生在“前現代”,發生在“人民當家作主”之前。
那是不是説明,只有政府和管理缺位、民不聊生的情況下,眾生才會呼喚一個體制外的強力者,前來懲惡揚善?
若這樣想,則“我們不再需要功夫片”,是不是意味着,我們擁有了更多的安全感?
典型例子是香港——華語功夫片當初最輝煌的生產地。
以前就提過,香港電影,最大特點即為“明明是國際大都市,卻處處湧動着一股江湖草莽氣”。因為漫長而風雨飄搖的二十世紀裏,它幾乎始終置身於頂端秩序的缺失當中:有龐雜的社會肌理,卻少了來自國家層面的建構與打理。
江湖作為功夫片的血統基壤,固然具有粗糲的鮮活、躍動的生機、英雄不問出處的自由,可江湖的另一面,往往就是魚龍混雜、叢林法則、無契約無保障、勝者為王的暴力當先。

因“廟堂”的缺席而獨自活躍的江湖,其背面,註定是一片巨大的、泥沙俱下的道德灰色區。
這個灰色區,對普通民眾來説,還真不見得是好事。對電影來説,它倒是能提供不少傳奇,但這屬於“江山不幸詩家幸”。
而九七回歸之後,尤其是這些年來,香港正在經歷的,是一個“再秩序化”的過程。
秩序有了,江湖就褪色了,功夫片,還有願賭服輸、歃血為盟、冤有頭債有主這些古老的度量衡,好像也就沒那麼必需了。
所以,功夫片的淡出,也許,恰恰意味着現代制度與觀念開始深入人心,意味着社會趨於成熟和理性,意味着少年人不再狹義地曲解“血氣方剛”、成年人不再天真地幻想“俠以武犯禁”。
人類經歷那麼多年的跋涉,才走到用法律和道理説話的時代,又何必急着,在刀光劍影的白日夢中,回到靠拳頭説話的階段?
往日的輝煌,其實很多變
可是,找再多讓自己釋懷的理由,總難免有一點惆悵。畢竟,既往的成績,相當彪炳。
但這個彪炳,並非固態靜止、順理成章的,更不是因為老祖宗武藝卓絕就直接“躺贏”了的。
它經歷過艱難和曲折的探索,多次找到新的生長點與增值空間。
功夫電影的繁榮可追溯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上海,單一個《火燒紅蓮寺》系列,就三年拍出過十八部,用今天的説法,妥妥的大IP。

不過,一紅,就有無數跟風,一跟風,就有固步自封。拍着拍着,沒了武俠、只剩神怪,後來,連民國政府的審查機構,都判定其為“形狀怪異、驚世駭俗”。
這種低級趣味的荒誕不經,充斥蔓延到六十年代,眼見着低谷越陷越深。
然後,香港邵氏影業出了兩位導演,即大名鼎鼎的張徹和胡金銓,他倆的創作,第一次在刀光劍影裏,注入了書卷氣和文學意脈(你會發現,這個方向和後來的金庸特別一致),《大醉俠》《獨臂刀》等神作,至今還在圈子裏被津津樂道。

從此,一直作為消遣娛樂、不務正業、打打殺殺代名詞的“武功”,才登上前所未有的格局和境界,作為一種文化學概念、一條精神譜系和一份世界觀,被重新定義與看待。
七十年代屬於李小龍,《精武門》《猛龍過江》和《龍爭虎鬥》,無一例外加入了某種“中華民族用比武和技擊上的勝利,證明自己不是東亞病夫”的家國天下情懷,更何況,它們常常以大洋彼岸為拍攝環境、以海外華人為主角英雄,等於是“在外國人的地盤用功夫打敗了外國人”,有了雙重的快感。
到八十年代的內地,張鑫炎導演、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上映,斬獲1.61億元的“票房神話”(要知道那年頭票價往往一毛錢一張)。少林寺作為中國武術的地標符號,讓電影與歷史文化的交融顯得順理成章。而李連杰既是少林俗家弟子、又是全國武術冠軍的身份疊加,更推動着“真功夫”,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看點、大爆點。

後來的《黃飛鴻》系列、《方世玉》系列,都延續了這份氣質。直到李連杰遠走美國發展,他身邊的一眾綠葉,如於海、計春華等等,或是追隨他腳步學武入行的一波年輕人,如吳京、趙文卓等等,依然撐起了下一個時代。
和“實感派”相對,徐克的《新龍門客棧》《蜀山劍俠》則走向了夢幻化、寫意化的極致,把千古俠客夢裏最浪漫的那點墨跡,渲染成舞蹈一樣的華典詩篇。
這條路徑的集大成者,則是李安的《卧虎藏龍》 ,儒道文化的境界營造、天人合一的東方美學,讓整個西方瞠目結舌、如痴如醉,一舉捧回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殊榮。
與此同時,成龍的動作片卻另闢蹊徑:幽默風趣、激烈但不暴力、搞笑而不低俗、看起來總是在奔逃的一方但偏偏佔盡便宜(洪金寶也是這個路數),從而軟化了功夫題材常見的血腥恐怖因子,又一次完成了對本土觀眾和海外觀眾的雙重取悦。

大約十年前,香港影人大批北上,推出了一批新派功夫片,其中佼佼者,無過於甄子丹的《葉問》系列,它有着極其工整的類型敍述結構、極其有效的情緒喚起機制,每一部都在“從屈辱疊加到屈辱洗雪”的中國功夫自我正名路徑裏,屢試不爽的運行。
重述過這幾十年盛衰,似乎能得出幾個結論:
第一,功夫並非一個籠統詞彙,它藴藏的多重文化樣態,展現了海納百川的胸懷,時空演化的表象背後,藏有飄忽的精神共通。
第二,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的局面,保證了功夫片的生命力延展,卻也從各個維度窮盡了功夫在影像語言中的呈現可能。
第三,變化始終是功夫片的關鍵詞,且每一次變化,都與精神氣質層面的提振息息相關:或是人文底藴的持續注入,或是愛國主義與民族精神的持續注入。
文化和價值觀,是功夫片每次自救和自振的最關鍵要義。
那麼,今天的疲軟,會不會只是等待着又一次變化?我們是不是正在犯認知錯誤,把變化當成了消失?如果新的變化將要發生,又會如何與文化和價值觀,建立聯繫?
化整為零後,潤物細無聲
第一個變化,還就發生在“文化”的內部形態上:中國語境裏,總會對功夫片使用一個同位語詞彙——武俠片。
其實,武俠、武術、武林,這些概念,都不太一樣。
武俠是虛幻的、想象性的,武術是具象的、技術性的;武俠是一片影子,武術是一套拳法;武俠要吟誦,武術要習練;武俠是浪漫主義,武術是現實主義。
姑且認為,上面所述的李小龍、李連杰、成龍的真功夫,就是武術片,而《大醉俠》《龍門客棧》到《卧虎藏龍》那種“氛圍感拉滿”的,叫武俠片。
那麼武林呢?武林是歷史的、社羣性的,武林首先是一羣人,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人際規則、有自己的人情世故、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和稻粱謀。
現在,真功夫沒人會了,氛圍感又不落地了。也許,該“武林片”登場了。
王家衞十年磨一劍的《一代宗師》,就已經把視角從“登萍渡水、走谷沾棉”,轉入到人的生活與情感處境,電影既沒有刻意去寫一種英雄救美、奪寶尋仇的神話(武俠),也沒有刻意去凸顯踏雪無痕、飛檐走壁的高能(武術),而是在嘗試講述一個確切存在過的武林世界。

在那個裏面,葉問也好、霍元甲也好、宮二先生也好,都是歷史中真實存在的人物,他們不再是令狐沖、楊過、張無忌,他們所組成的那個以練武、傳武、演武為存在前提的社羣,有自己的規則、倫理、信奉的法則和遭遇的困境。
電影在試圖講清楚這些東西,講清楚這個武林社羣曾經黃金歲月裏的榮光與凋敝前的掙扎,彷彿對江湖所展開的一次大型田野調查。
另一個代表人物則是徐皓峯,他的電影作品,《倭寇的蹤跡》《師父》《箭士柳白猿》,常常不講武術而講武行、不講武俠而武道,根植於民間武林、根植於以河北為根基的華北武術體系,不斷探究和還原“武林”的運作邏輯,師徒之間是怎麼一回事、門派之間是怎麼一種競爭和依存關係、一個招式在源流和演變中是怎樣有章可稽……勾勒出了一個意境蒼涼的紮實的時空,大大加重了功夫話語的真實感和現實主義特徵。
也許很多人會覺得這些作品不再是功夫片、不再是“以前熟悉的”功夫片,但此即為求變、即為新的生長點。
從魔幻到歷史,從神怪到人心,這與當初張徹胡金銓做的事情不是非常相似?
第二個變化,自然屬於價值觀範疇。
每個類型本就有興盛期和衰變期,就拿美國特有的西部片來説,黃金時代裏也是佔據好萊塢半壁江山的份額,近年日薄西山,除了科恩兄弟、昆汀等少數導演,幾乎沒啥人拍了,但是,它可以改頭換面、化身為某些隱性元素,繼續給其它電影提供營養:
比如,西部片的精神在於,“現代文明到達了一個蠻荒之地、自以為是地覺得可以征服和改造它、卻遭到了屬於蠻荒本身的驕傲的抵抗”,那好,以這個標準來衡量,《阿凡達》是否也可以看成是西部片——“傳承了西部片精神的科幻片”?
功夫片或許也可如此。
作為一種類型衰落了,但作為一種要素,依然春風化雨般滲透在一系列新作品裏,持續地、不為人知地發揮作用。
有時候,這作用並非技術性的、有目的的,而更像一種創作者的下意識,一種原型和母題的反覆降臨。就像建國之後若干年裏,大量紅色經典,乍一看肯定沒半分功夫片的影子,但誰又能説《鐵道游擊隊》《地道戰》《地雷戰》這樣的作品,它們的結構方式和人物氣質,沒一點武林俠士、草莽傳奇的影子?

同理,近年裏叫好又叫座的、屢創票房奇蹟的主旋律商業大製作,如《戰狼》系列、《紅海行動》等,主角無不以“一身的好武藝”為特徵被人記住,以一敵百、身入虎穴、力挽狂瀾、斬邪留正、嫉惡如仇等品質和行為,又何嘗不處處閃現着功夫片時代最有神采的人物塑造經驗?
不只是人設使用,更有不少以往獨屬於功夫片的場景設計、拍攝技巧、調度訣竅、剪輯節奏、表演方式,被用於看似與功夫片無關的此類作品當中。
張藝謀的新作《狙擊手》裏,戰爭被濃縮在兩位槍神之間,以一場近乎“決戰紫禁之巔”和“華山論劍”的比武形態展開,且這種比拼,早已躍出了純粹的技藝高低,而貫通於精神氣藴、人格高度的碰撞當中,這已經等於是在整體上化用了武俠電影的最高敍述形態。更不用説對子彈破空而過時“以極致慢速表現極致快速”的處理細節,破屏而出的都是各種功夫片裏的暗器處理。

由於這些功夫人格的擁有者,無一不是革命英雄和革命軍人,由於這些功夫技能的施用場域,無一不是反抗侵略、保家衞國,於是,功夫片再次迴歸了它的本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等於説,在狹義的功夫世界因各種原因顯得不那麼必需之後,功夫片主動化整為零,進入更宏大更匹配時代主旨的音域,以類型的看似消失,換來了類型的另類永存,順帶手,還探討了之前自身一直在試圖解決的問題:功夫的最高意義,究竟在哪裏。
保護和喚醒民眾、民族力量的自證、內在的仁與悲憫、為天下蒼生的奉獻、對和平的守護,這些,才是中國功夫電影一直在努力奔向、也應該奔向的地方。
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哀嘆“功夫片”的沒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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