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托利亞:墓誌熱搜第一,上官婉兒的歷史爭議為何這麼大?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伊斯托利亞】
最近,陝西考古博物館作為中國第一個考古專題博物館,首次面向公眾開放。在其間珍藏的眾多文物中,唐代才女上官婉兒的墓誌銘尤為令人矚目,併成功衝上微博熱搜榜首。隨着關注度的暴漲,考古博物館的入場券一度一票難求。
作為中國古代最具傳奇色彩的女性之一,上官婉兒一直備受影視作品追捧,迄今為止已有數十部有關大唐帝國的影視劇以她為主要角色,而在熒幕上,上官婉兒的形象卻是大相徑庭:有將其塑造成才華橫溢、經邦濟世的女宰相者,亦有將之打造成操弄權柄、穢亂宮闈的負面人物的作品。
歷史上的上官婉兒到底是怎樣的奇女子?她的墓誌銘是否可以向我們展示上官婉兒的真實形象?面對這方已經塵封千餘年的石碑,我們又應該如何解讀?本文即圍繞這些問題展開。

上官婉兒墓墓誌蓋(資料圖)
上官婉兒與唐代宮廷政治
出生名門的上官婉兒,其人生之路並非一帆風順。她的祖父上官儀因為支持唐高宗李治廢除武則天的皇后之位而招來殺身之禍,當時尚在襁褓中的上官婉兒也受到牽連,與母親鄭氏一道入宮為奴。
北朝隋唐以來,皇宮中時有女官秉筆擬招的傳統。宮中女性除了負責宮內帝王后妃的飲食起居之外,還設置有女侍中、女尚書、女史、女才人等職位,處理日常行政文書。北魏時期不斷有太后臨朝稱制,便經常任用宮內女官輔佐其旁,協助溝通與外朝大臣之間的關係。
唐初雖一度廢止女官體系,但對北朝舊事並不陌生,因此武則天掌權以來,又重新起用內宮女性侍奉左右,上官婉兒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從沒籍為奴的罪臣之後重新登上政治舞台。上官婉兒的母親鄭氏出身於當時的名門望族,其自身的文化修養自然不在話下,一同入宮之後,對女兒的早年教育也應該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書影
史載上官婉兒,年十三為才人,這個才人並非是指皇帝的后妃,而應該是女官體系中的一員。上官婉兒的才人之命,也是因為武則天對其文學才能的賞識。
當時,武則天“臨朝求諸女史”,許多“墨敕制詞”,皆為“夫人所作”。這個“夫人”一開始並非上官婉兒,而是另有其人,比如當時朝中大臣司馬慎微的遺孀李氏就曾是武則天稱帝早期非常信任的女史之一,在宮內擔任核心詔敕擬定之責達十數年之久。
早年的上官婉兒雖是女史,但其實一直遊離於武則天宮內女官的最核心圈層之外,等到李氏去世,武則天已到暮年,這時候上官婉兒才有機會執掌一線的詔書草擬工作,而當時她也已經年過三十,因此並不能算是少年得志。不過,此時正處於唐朝宮廷鬥爭最混亂的時期,上官婉兒也就是在這時走向歷史的台前。
武則天晚年,武周政權統治不穩,神龍政變後,曾經被流放出京長達十四年之久的王子李顯被推上皇位,而武則天則被迫退位。也正因為長期不在京城,朝中缺少可靠人脈,所以唐中宗即位之後並無太多政治資源可以依仗,真正信賴之人唯有與他曾經共患難的妻子韋皇后和女兒安樂公主。而上官婉兒也因其父親曾為唐中宗藩府舊人,被中宗和韋后委以重任,進位昭容,“專掌制命”,成為當時權傾朝野的核心人物。
當然上官婉兒的崛起,也是各方勢力平衡的結果。她雖然不處於武周時期的權力核心層,但與太平公主等權貴仍有密切聯繫,同時又得到中宗和韋后的信任,遊走其間,左右逢源,一時無二。這是她的幸運,也是不幸。

影視劇中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之死與墓誌銘的書寫
起初韋后、安樂公主一系與太平公主、李旦一系尚能維持和睦,但很快矛盾便逐漸激化。由於中宗放縱妻女操弄權柄,並非韋后所生的太子李重俊感受到了威脅,於是發動政變,但很快兵敗被殺。
這時儲位空缺,安樂公主企圖讓中宗立自己為皇太女。根據上官婉兒墓誌銘的記載,此時她極力反對,並多次進諫中宗,甚至不惜以死相諫,希望中宗限制韋后和安樂公主的權力。
雖然安樂公主最終沒有被立為皇太女,但上官婉兒與韋后等人也很難再繼續合作下去,她隨即淡出權力中樞。不過,令人驚訝的是,不久之後上官婉兒又復為婕妤,被中宗重新啓用,其背後應該是多方勢力博弈的結果——既有中宗的信任,也有太平公主一系有意制衡韋后勢力的擴張,甚至還包括中宗對韋后權力的限制。
傳統史家皆認為唐中宗昏庸軟弱,只是受韋后等人控制的傀儡皇帝。其實從目前新出的各種文獻可以看出,中宗一系列的政治措施都有意在維持朝中各派系的平衡局面,並非一味被妻女擺弄,包括重新任命上官婉兒執掌詔敕。而也正因為此,他最終被韋后毒殺。
唐中宗李顯去世之後,韋后立中宗幼子李重茂為帝,改元唐隆,而自己試圖臨朝稱制。與此同時,另一派系也暗中加緊行動。很快李旦之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便聯合發動政變推翻韋后,中宗之弟李旦登上皇位,是為唐睿宗。
據傳世文獻記載,上官婉兒在這場政變中提前與太平公主有過聯絡,並事先擬好中宗遺詔,令相王李旦輔政,這也就為李旦的登基提供了合法性。當李隆基率兵進入內宮之時,上官婉兒甚至還作為內應,“執燭帥宮人迎之”。不過,即使有大將求情,即使看到了上官婉兒草擬的詔書,李隆基還是決定將她立即斬於旗下,一代女才便殞命於政變之夜。
在上官婉兒墓誌銘出土之前,曾有學者認為上官婉兒是由於與韋后一黨交往密切才被李隆基所殺,其實從墓誌銘的記載可以看出,在中宗朝後期,上官婉兒與韋后之間已經有了不同的政治立場,她在政變中也偏向李旦和太平公主一系。
但是李隆基或許有自己的考慮,他在政變成功之後想要徹底重建武周以來朝中的政治格局。如果上官婉兒還活着,且有奉詔書擁立之功,她和太平公主聯手,必然威脅李隆基的地位,所以他才揹着太平公主將其殺死。值得注意的是,政變後下詔的逆臣錄中也並沒有上官婉兒之名,這應該也是為了顧及太平公主的感受。
上官婉兒被殺之後兩個月才下葬,銘文通篇皆稱上官婉兒為婕妤,墓誌的規格也是按照三品婕妤來製作——長73釐米,寬75釐米。但墓誌銘的志蓋卻題為“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銘”,顯然是下葬前一刻才追贈加封為昭容。而且當時朝廷也並沒有禮葬她,僅有太平公主以個人名義贈絹五百匹,並專門派人前去弔祭。

影視作品中的太平公主
不同文本中的上官婉兒形象變遷
墓誌銘雖然較後世史書成文更早,但並不代表墓誌銘是第一手史料,比史書更可靠,主要便是因為墓誌銘的書寫受到當時政局的影響。比如上官婉兒墓誌銘的志文和志蓋稱謂不同,其背後就有權力博弈的因素。
而且整個墓誌銘將上官婉兒塑造成一個忠於唐中宗的諍臣形象,放大婉兒與韋后之間的矛盾,同時卻隱去了上官婉兒曾經與太平公主密謀政變,為唐睿宗李旦登基做準備的“功績”,也沒有記錄她被殺的具體情況——只是一筆帶過,稱其“亡身於倉卒之際”。
這一書寫顯然符合唐睿宗即位之初的政治形勢,尤其是太子李隆基與太平公主分庭抗禮的情形。既沒有寫出李隆基政變當晚過河拆橋,殺害“忠良”的故事,也沒有詆譭上官婉兒的形象。最後追贈昭容,顯然又有照顧太平公主感受的成分。
唐睿宗還未完全穩定朝局,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便開始角力。太平公主希望利用上官婉兒之死打壓李隆基,於是推動編撰上官婉兒文集,進一步拔高上官婉兒的形象,不僅稱頌其文采斐然,還在序中虛構了她“秤量天下”的故事,大有宰輔之才。
這顯然也與事實不符,前文已經提及,上官婉兒在武則天時期並沒有得到真正重用,而到了唐中宗時代也有韋后掌控內宮。因此,上官婉兒在內宮和外朝都很難有首屈一指的影響力。不過,對於太平公主來説,上官婉兒的形象越是高大,李隆基嫉妒賢良、將其殺死所犯下的罪孽也就越是深重。
等到李隆基發動先天政變,將其姑姑太平公主的勢力剷除殆盡之時,史官在編撰皇帝實錄時,上官婉兒的形象又經歷了大反轉,甚至虛構了她與武三思等人私通,穢亂宮闈的故事,此説已有史家進行過辨析。同時,相關記載還隱去了上官婉兒與韋后之間的爭鬥,甚至直接將其歸為韋氏一黨,為李隆基將其誅殺的行為提供合理性。

考古發現上官婉兒墓室被嚴重損壞
《舊唐書》的史料來源主要就是唐代官修的實錄,所以上官婉兒在《舊唐書》中的形象並不好。而《新唐書》在編撰的時候,採用了很多唐朝人當時記錄的文獻,才讓後人知道上官婉兒曾經幫助太平公主發動政變,推翻韋后統治。可見,不同文本中上官婉兒的形象背後可能都有書寫者複雜的考量。
或許,細緻剖析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之間的異同,才能讓我們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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