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少將:“俾路支解放軍”的歷史及現狀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尤金少將】
2022年4月26日,巴基斯坦卡拉奇大學發生了一起針對孔子學院的自殺式恐怖襲擊。襲擊共造成包括襲擊者Shari在內的四人死亡,另外三人皆為中國學者。而在襲擊發生半小時後,臭名昭著的“俾路支解放軍”(BLA)立即宣稱為此次襲擊事件負責,並表示“如果中國不停止在巴基斯坦的投資項目,會進行更多的襲擊。”
與西亞地區最初的西亞式恐怖襲擊一樣,這次的襲擊者擁有“完美且具有煽動性的人設模板”:上流社會背景、碩士學位、富裕的家庭環境,這樣的“人彈”角色選擇顯然是有意為之。BLA想要以這位襲擊者的“高貴犧牲”作為旗幟,煽動“其他懦夫”進行效仿。
如果我們仔細翻閲歷史資料也不難發現,“俾路支解放軍”並非新生事物,其針對中國人發動襲擊也並非第一次:2018年11月的中國使館襲擊案、2019年的瓜達爾港酒店襲擊案、2021年8月的瓜達爾港中國工人大巴襲擊案。近五年在巴基斯坦對中國人發起的所有恐怖襲擊,幾乎都是這一組織的手筆,每一位在巴遇害中國公民的累累血債,幾乎都可以歸結在其頭上。
那麼,是什麼讓這一恐怖組織將中國人作為目標,如此持之以恆地策劃並實施襲擊呢?下文將梳理“俾路支解放軍”的歷史及現狀。

俾路支省示意圖
俾路支的歷史
俾路支地區和俾路支省並非一個概念。俾路支地區又名俾路支斯坦,地處西南亞的伊朗高原和南亞的部分區域,以俾路支人作為主體民族而得名。
由於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自古以來無論是由波斯、阿富汗和中國方向前來的軍團南下征服印度,還是印度北方的國王向北遠征,都會經過俾路支地區,使得該地區的統治者更迭極為頻繁。儘管當地也曾誕生過一些獨立的政權,但都沒有延續太久,而這一地理名詞也終究未能成為一個單一的民族政權,在相當長時間內,此處都可以説是一個歸屬模糊的地帶。
隨着英帝國主義進入並開始對南亞地區進行殖民,俾路支斯坦東部地區便被其征服;西部與北部地區則分別向波斯帝國和阿富汗王國尋求保護,並在此之後成為了現在伊朗和阿富汗的領土,而東俾路支地區被英國吞併的部分則成為後來英屬印度的一部分,再後來印巴分治,東俾路支地區又與北印度地區一起獨立出來,最終憑藉34.7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成為巴基斯坦一個最大的省。
儘管“俾路支解放軍”經常標榜過去的東俾路支對英國殖民者和巴基斯坦政權的反抗,但事實上這兩個時期的俾路支抵抗者和現在的他們沒什麼關係。因為俾路支省缺水、多山多沙漠、地廣人稀等原因,絕大多數的俾路支人都遷到其他更加富庶的國家和地區去了,其中自然也包括最初的反抗者羣體的後人。
目前俾路支省的俾路支人比例早就連43%都不到,這其中還包括不少上世紀80年代因為阿富汗戰爭和兩伊戰爭而遷徙過來的原阿富汗和伊朗俾路支人。
“俾路支解放軍”的由來
“俾路支解放軍”的出現契機非常特殊。1978年,穆罕默德·齊亞·哈克就任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總統,為了解決獨立後一直以來非常突出的民族矛盾,他對許多民族的活動家進行了大赦,並對包括俾路支人在內的少數民族實施了一定補助,這讓許多俾路支人得以接受教育。
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大量從阿富汗湧入巴基斯坦的難民被安置在俾路支省北部地區,原生的俾路支人歡迎來自阿富汗的俾路支人,卻極其厭惡其他民族的阿富汗難民,認為這些人擠佔了自己的生存空間與補助待遇。
隨着蘇軍越來越多地進入阿富汗,並開始彰顯出入主印度洋的決心,巴基斯坦正式成為西方與中國遏制蘇聯影響力擴張的最前線,俾路支省北部也由此成為阿富汗反蘇勢力的域外大本營。來自中國和美國的武器裝備、教官和軍火不斷抵達當地,並對阿富汗人進行武裝化和培訓。
起初只是為了第一時間掌握這些阿富汗武裝人員的營地位置、行動路線和動向,蘇聯方面派出克格勃人員進入俾路支省,並在當地設立情報站。但很快,蘇聯人意識到俾路支人的民族主義排外情緒非常高,於是決心加以利用。
1981年,他們圍繞俾路支省首府奎達的大學和中學建立了“俾路支學生組織”(BSO)。這一組織的工作手段非常詭異:一方面是利用當地民族本位主義,散佈獨立思潮籠絡俾路支人;另一方面又依靠宣傳馬列主義,試圖將其打造成一支左翼學生軍。而這一縫合思想的最終發展結果,正是“俾路支解放軍”。
在整個蘇聯侵阿戰爭期間,該組織在俾路支省的活動都很活躍。他們為蘇軍傳遞一些情報,對反蘇訓練中心和軍事物資訓練路線實施了一定的破壞活動,並利用當地各個族羣間的矛盾做大了自己的支持者基本盤。
但這些行動的作用極為有限,如果用戲劇來比喻這場戰爭中俾路支人的意義的話,那就是連配角都算不上,至多隻是一個有句台詞的龍套;其武裝力量的存在的最大作用是遏制伊斯蘭極端思想在部分地區的傳播,卻也因為武力濫用而造成數量可觀的當地阿富汗難民與其他巴基斯坦民族的人員傷亡。
所以,巴基斯坦政府一度也認為俾路支人的武裝力量並非什麼有分裂目的左翼武裝力量,而是一個單純醉心於對俾路支省其他民族實施襲擊和報復的青年武裝組織。

“俾路支解放軍”是意識形態大雜燴之下的產物
崩潰、重組與鎮壓
隨着阿富汗戰爭的結束和自身經濟困難的加劇,蘇聯逐漸減少了對“俾路支解放軍”的投入。而大量阿富汗難民和武裝力量的歸國,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當地原住民與難民間的矛盾。這讓“俾路支解放軍”的發展遭受了不小的阻力。
“禍不單行”的是,隨着1991年克里姆林宮上空的紅旗落地,“俾路支解放軍”的信仰崩塌了。大量核心人員選擇“潤走”和成為“日子人”,其軍事力量和政治力量的發展亦遭遇重挫。最終,其基層組織基本崩潰,而高層則選擇蟄伏,依託少量尚能控制的高校發展上層路線,並設法重建與俄羅斯軍隊的聯繫。
至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與巴基斯坦不對付的印度取代蘇聯,成為“俾路支解放軍”的新後台,他們的資金注入讓這一行將就木的分離主義武裝恢復了一點元氣。
但由於蘇聯和共產主義信念的瓦解,過去的宣傳口徑和站位已經無法維持下去了。於是,“俾路支解放軍”開始以極端化的民族主義和宗教主義招兵買馬,並與地方上的本民族豪紳進行利益捆綁。他們逐漸針對俾路支省內的其他民族聚集區和產業實施破壞,企圖趕走其他民族羣體,終結“旁遮普人的剝削”,以此作為自身獨立的基礎。
與過去針對難民的行動不同,這些破壞活動全部發生在巴基斯坦本國人身上。這讓巴基斯坦軍警不得不出動軍事力量進行打擊。在整個九十年代,巴基斯坦軍隊對俾路支省全域實施五六次清剿,摧毀多個“俾路支解放軍”的訓練中心和武器儲藏點,打擊了其勢力發展和武裝程度。至90年代末,“俾路支解放軍”僅在該省的少數城市和村莊內擁有一定的地下組織,且大部分遭到壓制。
不過,在這期間也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那就是巴基斯坦長期作為沙特盟友,且對本國的什葉派民族態度惡劣,這讓伊朗感到了不滿和威脅。作為反制手段,伊朗軍隊在邊境線上為“俾路支解放軍”提供庇護和幫助,而這一行為顯然降低了巴基斯坦的圍剿效應,從而為“俾路支解放軍”死灰復燃保留了火種。
9·11後的死灰復燃
2001年,9·11事件爆發,美國發起對阿富汗的入侵戰爭。由於巴基斯坦人對阿富汗塔利班及阿富汗人的同情乃至支援態度,讓美軍懷疑巴基斯坦是否真的是一個“可靠的盟友”。而巴基斯坦政府基層自治所造成的中央控制力不足,也使其難以監控和阻止本國與阿富汗之間的人力、武器流通。更何況,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本身就與阿富汗塔利班的早期團隊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此時,為了改善和美國政府的關係,俄羅斯國防部向美國同行提供了“俾路支解放軍”方面的聯繫渠道,美國方面自然是欣然接受。CIA迅速接手此前克格勃設立的情報站,並對“俾路支解放軍”進行再武裝,“俾路支解放軍”也由此成為美國的新政策工具。
不過,美國人給“俾路支解放軍”的待遇,比蘇聯人要“無微不至”多了。他們改造了這些武裝人員的思想,將新自由主義和民粹主義加入其鬥爭綱領,並逐步誘導其摒棄原本的學院上層精英發展路線,轉而以擴張軍事力量作為主要發展方式,將本民族的失業和半失業人口作為新的主要兵力來源,使之成為比過去更為純粹的“武裝反對派系”。
在此基礎上,“俾路支解放軍”還與盤踞在阿富汗東部和巴基斯坦西部、來自其他國家的民族分離主義者在一定程度上達成了統一戰線,而這一行動也在無形中奠定了它們後來的反華趨勢。
當然,“俾路支解放軍”的換邊也不是全無代價,因為向美國搖尾乞憐以及與伊朗顛覆主義者的勾勾搭搭,使之徹底失去了伊朗的幫助和庇護;而該組織原本的左翼鬥爭先進性也全然喪失,徹底淪為一支外國勢力支持下的極端分裂武裝力量,主要人員組成也從過去的知識分子學生軍轉變為Marri(馬裏)、Bugti(布格提)和Mangal(孟格爾)三個大型部落為主的俾路支部落民。
在阿富汗戰爭中的絕大多數時期,“俾路支解放軍”都在美國情報系統的保護傘下從事蒐集情報和“刺殺進入巴基斯坦的阿富汗情報人員”等工作,發揮的作用比蘇聯侵阿期間略大一點,但也沒有多大區別。
然而在美國的庇護、武器供應和印度的資金援助下,其實力卻得到了進一步發展,活動範圍也進一步擴大,一定程度上可以説是“一分情報蒐集、一分破壞活動、三分保存實力、三分悄悄發展”;對塔利班的情報工作不見進展,對平民和商户的襲擊劫掠活動倒是呈幾何式上升,由此徹底變成了一個恐怖組織。
2006年,忍無可忍的巴基斯坦政府再次發起了一輪清剿行動,擊斃和俘虜了上百名武裝人員,並宣佈取締這一組織。但在美國情報機構的庇護下,這種清剿基本上就是網漏吞舟之魚。“俾路支解放軍”依舊可以時不時地對巴基斯坦的邊檢站和軍事基地發起襲擊,給巴方造成一定損失。
新絲綢之路上的新匪幫
2014年之後,美國在阿富汗問題上日趨力不從心,因此對於“俾路支解放軍”存在意義的定位也發生了轉變。
此時,中國剛提出“一帶一路”概念,而在這個重建亞洲陸路貿易路線的倡議中,巴基斯坦將是重中之重。來自中國的工人和企業,將在對華友好的巴基斯坦建立吞吐量巨大的碼頭、工廠羣、貨運鐵路樞紐和大型物流設施,並以此為基礎向西挺進,將貿易和繁榮帶向中亞和西亞。但一個對中國有利的繁榮市場與穩定的中亞環境,卻是美國和印度都不願看到的。
在這條邁向繁榮的道路上,有一條繞不過去的小徑——那就是俾路支。工業化需要電力,電力需要能源保障,而俾路支省擁有巴基斯坦最大的天然氣田,中國和巴基斯坦的工程師必須在當地建立氣井、工廠乃至發電廠,以此來滿足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求。想要海陸貿易兼顧就必須依賴港口,而作為巴基斯坦的最大港口、位於信德省的卡拉奇港,距離俾路支省不過十幾公里,那裏的河流上亦遍佈着進行勘探和修建水電設施的中國工程師。
缺乏武裝保護的外國人自古以來都是恐怖分子最佳的目標,對他們實施綁架往往可以獲取巨大的本土影響力以及數量可觀的贖金。而美國人和印度人十分清楚,打擊這些手無寸鐵的中國人將有效降低中國人的投資意願、破壞中巴友誼,並以此為基礎掣肘甚至破壞中國的整個“一帶一路”倡議。
“俾路支解放軍”最初的行動可能是單純地執行“主人的任務”,謀財害命。但很快,這羣極端分子發現了問題所在,中國人會用一種強有力的“武器”摧毀它們賴以維繫的基礎,而這種“武器”的名字,正是繁榮。
中國人在信德省建造的基礎設施和工廠提供了大量就業崗位,俾路支青年們開始人心浮動,許多人前往鄰近省份尋找脱貧機會,以此告別貧窮、甚至安身立命的人不在少數,而這自然割斷了他們與俾路支省獨立運動的利益關係。
俾路支省的俾路支人比例從21世紀初的60%迅速降低至第二個十年的接近40%,常住人口比例則更低。在一個貧瘠的省份,以這麼低的人口比例打造一個所謂的單一民族獨立國家,那是不可想象的。中國對巴基斯坦的每一項投資,中巴每一個合作項目的簽署,都在直接或間接地摧毀着“俾路支解放軍”的生存土壤,正因如此,“俾路支解放軍”才會將中國人與中國企業作為主要的襲擊目標。
相關襲擊從2015年就開始了,只不過由於長期以來泥沙俱下的發展,“俾路支解放軍”武裝力量的人員素質非常低,且手段粗糙,絕大多數襲擊不是被扼殺在搖籃裏,就是未能達成目標。
諷刺的是,此時的“俾路支解放軍”開始將同屬美國僕從的敍利亞和伊拉克庫爾德獨立武裝奉為榜樣,但兩者領導層和武裝力量所存在的問題也是無比接近的,所追求的東西亦是同樣虛無縹緲的。
2018年,隨着美軍加速從阿富汗撤出,“俾路支解放軍”即將失去庇護。意識到勢頭不對的他們也在這一年變得異常活躍,陸續策劃了卡拉奇港和卡拉奇中國總領館的襲擊事件,只是這兩次襲擊都未能造成中國人傷亡而已。
作為回應,巴基斯坦於次年組織了三軍聯合大清剿,對俾路支省的極端分子來了個犁庭掃穴,幾乎摧毀了他們所有的大型訓練設施,逮捕了大量關鍵人員,比如策劃了針對中國領事館襲擊的高級領導人拉希德·巴洛克(Rashid Baloch),而“俾路支解放軍”也在當年5月以襲擊珍珠洲際酒店作為報復。

不安穩的現狀與安穩的未來
到了2020與2021年,隨着訓練中心被逐步摧毀,“俾路支解放軍”在美國幫助下所建立起來的基層作戰部隊基本死走逃亡,外部資金渠道也只剩下印度情報系統一條。
他們不得不再次縮進城市和學校的象牙塔裏,本次在卡拉奇大學發動襲擊的襲擊者就是從中學時代就被髮展和徵召的。而這一支存在於學校的“小蛋糕俱樂部”長期以來也只通過本地人員的私人武裝霸凌外來者,或以重金僱傭少量亡命徒實施有針對性的破壞活動,而這些活動的動靜自然也都不大。
當然,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巴基斯坦政府也同樣不願意頂着“打壓學術”的罪名對學校內的壞分子進行清洗,更難以對他們斬草除根。一般認為該組織的總人力已不足五千人,其中能參與和執行襲擊的人手則不足千人。
2021年秋季,美國在阿富汗扶植的傀儡政府垮台,大量美式武器彈藥也隨着潰散的政府軍和軍閥私兵流入巴基斯坦,而這些裝備的到來也算是給“俾路支解放軍”打了一針強心劑。但從長期來看,其實力的下滑,已經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了。
2022年4月初,巴基斯坦政局動盪,夏巴茲·謝里夫這位來自“旁遮普幫”的領導人上台。這一政治事件在“俾路支解放軍”及其後方金主看來,幾乎是該組織最後的翻身機會了。於是,他們才選擇將Shari這樣擁有高學歷、原本可以在學校內更有效散佈極端主義思想的人士拉出來,“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地作為一個信仰符號性質的人彈,對無辜的中國交流學者發起自殺式襲擊。
但這樣的恐怖主義行徑,恐怕也未必能起到他們所預想的效果。這次行動給了巴基斯坦政府介入地方活動家和校園內事務一個口實。一個以極端民族主義為核心思想、卻無法創造繁榮的獨立武裝力量,在缺乏外界大宗資金輸入的情況下,也無法長期維持,越來越多的恐怖襲擊活動只會讓他們失去外部的同情和支持。
而巴方所要做的,是提升地方上的安全等級和警備程度,對學術機構和基礎設施實行嚴格的保衞工作。只要手段到位,遏制襲擊行動、並逐步將發動襲擊的成本提高到一個讓對手難以承擔的程度,只是時間問題。
隨着中巴經濟走廊與“一帶一路”的繼續發展,當地的民族遲早會共享到發展所帶來的成果。國際社會繼續推動伊朗和巴基斯坦關係好轉,支持阿富汗逐步從美軍撤離和政權更迭後的混亂中恢復起來,一個和平、穩定和繁榮的環境,會讓“俾路支解放軍”的支持者逐漸脱離,並最終使該極端組織徹底退出歷史舞台,消失在時間的長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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