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蘭瑞典“入約”,為何土耳其“開價”、俄羅斯隱忍?
【文/觀察者網 王慧】芬蘭在前,瑞典跟上,兩個北歐國家在俄烏戰事膠着之際申請加入北約。面對這項“入羣”申請,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説,只要芬瑞申請,我們就快速響應。
不過,“入約”流程並非私聊“羣主”那麼簡單,還需要30個成員國的全數支持。如今,土耳其成為了芬瑞“入約”路上最大的“攔路虎”,直接阻止了兩國加入北約談判的開啓。
要想土耳其開“綠燈”,土方開出了大概10項條件,要求兩國以及美國等北約成員國一一解決問題,包括公開譴責庫爾德工人黨及其附屬組織,承認其為“恐怖組織;解除對土耳其的武器禁運;將土耳其重新納入F-35先進飛機計劃等等。
土耳其之外,克羅地亞政壇近日也傳出反對聲音。該國總統米拉諾維奇“開價”,要求北約幫忙解決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的克羅地亞人選舉權受歧視的問題。
除了北約內部的阻力,芬瑞“入約”還面臨俄羅斯方面的壓力和不確定性,俄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將俄羅斯的反應稱為“驚喜”。儘管如此,一個月以來,俄方在外交上表態已出現明顯變化,從開始時的強硬,到如今的務實。俄羅斯總統普京和芬蘭總統尼尼斯托對話中所表現出的冷靜、剋制,甚至讓對方感到驚訝。普京沒有阻止,而是在劃線。
在土耳其攔路、克羅地亞加碼和俄羅斯警告之下,芬蘭和瑞典能否快速“入約”?一旦加入北約,芬瑞兩國安全就有保障了嗎?俄羅斯接下來將如何進行戰略突圍?這件事會不會加速俄烏戰爭提早結束?在俄烏衝突、北約第六次擴張的大背景下,中國又可以收穫哪些經驗?
針對上述問題,觀察者網採訪了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所所長崔洪建。
崔洪建認為,芬蘭、瑞典加入北約是俄烏衝突持續外溢的產物。如果俄烏衝突能儘快停火併轉向外交解決的話,芬蘭和瑞典的民意變化不會如此劇烈,兩國政府也不會做出加入北約這樣艱難的決定。
“俄烏衝突進行到現在,芬蘭和瑞典都認為,加入北約安全係數會更高。但是安全既有主觀判斷,還取決於各方互動的結果”崔洪建稱,接下來還要看北約和俄羅斯之間的對抗態勢,是會繼續升級還是能找到一個新的平衡點。如果對抗態勢不減,北約和俄羅斯關係更加緊張的話,芬蘭和瑞典可能反而會更不安全。
他認為,俄羅斯目前的主要矛盾還是烏克蘭問題,如果波羅的海方向再出現情況,俄方將四面受敵,因此一個理智的政府不會在這時讓局面更加複雜化。
至於土耳其,崔洪建分析道:“它是想利用芬蘭和瑞典加入這件事,把對北約和美國的不滿都提出來,爭取在它開出的條件上談判,並獲得有利結果。一旦芬瑞進入正式的申請程序之後,土耳其會見好就收,也會知難而退。獨自阻擋芬瑞入約的壓力會很大,將遭到北約內部‘政治正確’的孤立。因此,在部分條件得到滿足後就不再阻攔符合土耳其的利益。這樣,它今後在北約內部仍會擁有較大的發言權,否則可能得不償失。”

芬蘭和瑞典正式向北約遞交“入約”申請信 圖源:北約

芬蘭總統尼尼斯托(左)和瑞典首相安德松
波羅的海局勢會否升級,要看芬瑞和北約談的怎麼樣
芬蘭和瑞典是受到國際承認的七個“永久中立國”中的兩個。兩國此前也曾多次遭北約拉攏,要求加入,卻始終沒有“入約”。
瑞典從1814年至今,已有208年沒有打過仗了。芬蘭在二戰後與蘇聯簽訂了《蘇芬友好合作互助條約》,中立也有70多年了。
崔洪建認為,“中立國”這個概念對於瑞典和芬蘭來説,不是非常準確。“兩國都加入了歐盟,而歐盟是一個政治經濟組織。它們兩國也承認,加入歐盟之後,至少它們的外交政策已經不能保持中立了,在很多方面要服從歐盟的整體政策。”
“這次加入北約,確切地説,是芬蘭和瑞典放棄了它們傳統的軍事不結盟政策,”他分析稱,這個變化對於兩國是很大的。過去走的軍事不結盟這條路子,給它們帶來了長期的和平。即便是在冷戰時期美蘇陣營劍拔弩張的情況下,這兩個國家也仍然能在兩大陣營對抗的夾縫中,通過軍事不結盟政策維護了本國的安全和和平。對於現在這樣的巨大轉變,它們還需要一段時間適應,國內的一些爭論也會持續。
芬蘭和瑞典兩個國家加入北約之後,主要從兩個方向對歐洲的地緣政治和安全造成影響,一個是波羅的海方向,一個是北極方向。
從地理位置上來看,芬蘭緊挨俄羅斯,兩國國境線長達1300公里。俄羅斯第二大城市聖彼得堡距離俄芬邊境僅約170公里,幾乎沒有戰略縱深。此外,芬蘭與俄羅斯的科拉半島接壤,這一地區是俄羅斯北方艦隊的所在地,俄羅斯認為它是對俄羅斯國家安全至關重要的“戰略堡壘”。

視頻截圖
崔洪建認為,芬瑞加入北約,確實有控制波羅的海的態勢。“但是具體什麼情況,還是要看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之後,它們自身在北約如何定位,北約多大程度上會對它們施加壓力,讓它們掉頭成為對付俄羅斯的工具等等。”
“現在是一個非常微妙的階段,雙方正處於重新建立互信的過程。在這一時期,雙方需要有一個相互試探的過程。”崔洪建分析道:
比如説,芬蘭總統尼尼斯托第一時間和普京通話,就是想盡量避免在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這個問題上讓俄羅斯造成誤解,進而形成誤判,因為一旦誤判就會有錯誤的行動,有了錯誤的行動就會讓安全形勢升級。
另外,兩國都表態稱,即使成為北約成員國,也不希望北約在其領土上部署核武器或建立軍事基地。
“這也是為了讓俄羅斯方面放心,避免造成過度刺激,”崔洪建表示,芬蘭和瑞典需要把加入北約和對抗俄羅斯加以區分。它們試圖説服俄羅斯,表明自己加入北約“只是為了尋求安全保護”,而不是成為對抗和擠壓俄羅斯的“北約前線”。俄羅斯方面也很快接收到這個信號,並在對外表態上把芬蘭瑞典加入北約和烏克蘭衝突分開來。
普京是這樣説的:俄羅斯與芬蘭和瑞典之間“不存在問題”,因此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不對俄構成直接威脅,但北約軍事基礎設施在兩國領土上的擴張必然會引起俄方回應。
這是俄羅斯對芬瑞釋放的信號:你們可以加入北約,我理解你們的關切,但是我不能接受你們被北約作為工具來對付我。
因此,未來波羅的海局勢會否升級,這裏是否會成為另一個北約用來圍困俄羅斯的區域,取決於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過程中和北約的談判細節,看各方如何達成平衡。

芬蘭總統尼尼斯托和俄羅斯總統普京
普京要拉集安組織對抗北約?
從芬蘭和瑞典提出加入北約到現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俄羅斯的態度已經出現了變化:從強硬到務實。
俄羅斯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曾在記者會上稱,芬蘭加入北約的行為“絕對”會對俄羅斯構成威脅,而俄羅斯將會分析此舉對俄羅斯安全造成的後果。與此同時,俄外交部發出嚴重警告稱,俄羅斯將不得不採取技術性軍事手段或其他手段來消除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所造成的威脅。
一開始,“他們希望用比較划算的外交方式來扭轉趨勢,”崔洪建分析道,當時這兩個國家加入北約還處於民意階段,沒有成為政府決策,俄羅斯想通過發出強硬警告的方式讓芬蘭和瑞典的民意發生變化,或者政府內部出現分歧。
這招,確實有些作用。
芬蘭五黨政府裏面的左翼聯盟發出批評聲音,稱芬蘭成為北約成員國將使芬蘭的邊界局勢緊張,“芬蘭的土地將成為大戰的前線”。
但總體來看,俄羅斯起初的強硬反應適得其反。警告之後,兩國民意進一步朝着加入北約方向變化。五月初,芬蘭廣播公司民調顯示,76%的芬蘭民眾支持入約,只有12%反對。在俄羅斯展開特別軍事行動前,“入約”支持率多年來一直徘徊在25%左右。
當然,民意變化背後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俄烏衝突持續。

5月17日,從亞速鋼鐵廠撤離的烏克蘭士兵在巴士上 圖源:澎湃影像
當芬瑞兩國“入約”成為定局之後,俄羅斯的態度也出現變化。“它開始尋找平衡,並展現出冷靜和務實的一面,”崔洪建稱,俄羅斯現在需要解決的是這兩個國家加入北約之後怎麼辦,比如説普京給這兩個國家劃線,你們加入可以,但是不能有軍事部署,如果有軍事部署,俄羅斯就會採取更具體的應對。
俄羅斯為何如此剋制隱忍?
崔洪建認為,對於俄羅斯來説,目前雙拳不敵四手,主要矛盾還是烏克蘭問題。“現在除了烏克蘭的正面戰場之外,北約在黑海方向還有很多動作,如果在波羅的海這邊再出現什麼情況,俄羅斯會四面受敵,因此一個冷靜和理智的政府不會在這時選擇讓局面變得更加複雜。”
除了外交上的回應之外,拉着集安組織和北約形成一種形式上的集團對抗也是俄羅斯回應的方式之一。
集安組織日前在莫斯科舉行了峯會,普京在峯會上表示,集安組織在“後蘇聯空間”發揮着非常重要的穩定作用,而北約擴張“基本上被用作美國的外交政策工具”。在北約近期不斷組織軍演之際,普京稱,集安組織成員國秋季也將舉行一系列聯合軍演,且演習次數將會增加。
“俄羅斯這麼做可以證明,它在數量上並不是絕對的劣勢。另外,無論俄烏衝突怎麼計算勝負和輸贏,俄羅斯在它所想要影響的範圍內還是有影響力的。”崔洪建分析道:
但是,無論是從總體實力,還是從兩個組織內部合作的機制和意願來説,集安組織不是能和北約抗衡的體系。北約是一個長期處於聯合演練、短期動員能力很強的軍事機器,集安組織則不是。集安組織不僅內在機制比較鬆散,成員國之間也缺乏長期的實戰演練。
而且集安組織除了俄羅斯之外,大多數的成員國集中在中亞地區,這些國家跟着俄羅斯一起對抗北約的意願並不強。
另外,北約在多年擴張過程中,已經對集安組織的一些國家進行了影響和滲透,在北約的“和平夥伴關係”網絡中,很多“夥伴”都是集安組織國家,它們和北約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
所以,雖然現在俄羅斯想拉着集安組織對抗北約,但是從規模和有效性來看都很難複製冷戰時期華約和北約之間的對抗。

集安組織領導人16日在莫斯科舉行峯會 圖自克里姆林宮網站
“土耳其接下來會見好就收”
在芬蘭和瑞典“入約”過程中,北約“資深玩家”土耳其手握一票否決權,一腳踩了“剎車”。
土耳其方面的態度也很有層次,先説不同意,後來又表示沒關閉瑞典和芬蘭加入北約的大門,但希望與北歐國家進行談判,並開出“要求清單”。
俄衞星通訊社18日披露稱,土耳其將向這兩個北歐國家提出10項條件。同一天,美國彭博社也列舉了安卡拉的“要求清單”。
報道引述3名土匿名官員的話稱,除了想要芬蘭和瑞典公開譴責庫爾德工人黨及其附屬組織,土耳其還希望包括它們在內的幾個歐盟國家終止對土耳其的武器出口限制。另外,安卡拉想要取消由於從俄羅斯購買S-400導彈防禦系統而受到的制裁,並重新被納入F-35戰鬥機項目。土耳其還要求購買幾十架美國F-16戰鬥機,併為其現有戰機購買升級套件。

彭博社報道截圖
“土耳其的反應一定程度上是北約內部矛盾的集中表現,”崔洪建稱,土耳其和北約的關係本身就比較特殊,這兩年又恰恰處於一個矛盾多發期。安卡拉在利用芬蘭和瑞典加入這件事,把對北約和美國的不滿都提出來。
他認為,土耳其初步目標已經達到了。美國要來找它談,北約要和它協調,芬蘭和瑞典也需要至少傾聽它的意見,土耳其在北約內部的話語權明顯提高了。而且只要談,土耳其就能提要求,爭取在這些問題上達成交易,獲得一些有利結果。
“現在芬蘭和瑞典申請入約在北約內部是一種‘政治正確’,這個時候如果土耳其不接受它們的加入,就會被當做變相支持俄羅斯。所以一旦芬蘭和瑞典進入正式的申請程序之後,土耳其會見好就收,不會一直擋在那兒,不然得不償失。”

土耳其總統總統埃爾多安 圖源:視覺中國
除了土耳其之外,克羅地亞政壇日前也出現了反對聲音,接下來不排除還有別的國家提出反對,成為芬瑞“入約”阻力。
崔洪建指出,不管是土耳其、克羅地亞還是未來其他北約國家提出異議,它們針對的都是對北約和美國的不滿,而不是芬蘭和瑞典兩國本身加入的資格。
芬蘭和瑞典在資格上完全沒有問題,而且正如它們自己説言,它們的地緣位置、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會給北約帶來附加值。
另外,崔洪建還提到“入約”過程中的另一個不確定性,即“入約”談判過程中,如何界定芬蘭和瑞典在北約裏的權利和義務。兩國都提到的“不部署核武器,不建永久基地”等要求可能會在北約內部引起一定爭議,進一步暴露出對俄“強硬派”和“温和派”之間的分歧。
“歐洲安全深層斷裂”
成立於1949年的北約,擁有12個初創成員國:美國、英國、法國、加拿大、意大利、荷蘭、比利時、葡萄牙、丹麥、冰島、挪威、盧森堡。
到1991年冷戰結束,與北約對抗的蘇聯華沙條約組織解散時,北約共有16個成員國,4個為新增:德國、希臘、西班牙、土耳其。
1994年,北約與俄羅斯以及30個歐洲國家簽署了“和平夥伴關係計劃”,開啓東擴進程。擴張目前已完成五輪:
1999年的匈牙利、波蘭和捷克,2004年的保加利亞、拉脱維亞、立陶宛、羅馬尼亞、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和愛沙尼亞,2009年的阿爾巴尼亞和克羅地亞,2017年的黑山以及2020年的北馬其頓。
如果芬蘭和瑞典這次最終加入北約,將代表着北約第六次擴張的成功。屆時,歐洲的安全格局將會改寫。

北約擴張示意圖 圖片來源:BBC中文網
對此,崔洪建分析道:
從形勢上看,北約相對俄羅斯的實力會進一步增強,歐洲安全結構進一步失衡,對俄羅斯不利。而在俄烏衝突還沒解決的情況下,形勢對俄羅斯越不利,俄羅斯採取某種不確定行為的可能性也就會越大,這是歐洲目前安全風險上升的主要原因。
在俄羅斯看來,北約就是一個美國主導的軍事工具,儘管芬蘭和瑞典強調自己主權獨立、自主決策等等,但是一旦它們進入到美國主導的這個機器之後,很可能會身不由己,這個擔心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這種情況下,歐洲安全的深層斷裂就出現了。
不過,目前這種戰略上的對抗態勢加劇並不一定會立刻反映在現實中,它還取決於各方的互動,即各方是否能找到一種避免誤判並重新定位彼此距離的方式來相處。
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之後,它們在得到北約所謂的安全保護的同時,如果不在俄烏衝突持續的同時立刻成為北約與俄羅斯之間的另一個摩擦/衝突點,並且能夠在今後北約與俄羅斯關係中發揮某種建設性的作用,那麼兩國是可以在保持平衡中去獲得它們想要的安全感的,儘管這種平衡的保持絕非易事。

2022年3月24日,比利時布魯塞爾,北約峯會召開前與會政要合影 圖源:視覺中國
中國該怎麼做?
面對一輪又一輪的北約東擴,以及美國始終把中國作為首要的戰略競爭對手,印太戰略成為圍堵中國的全球戰略的大背景下,俄烏衝突可以讓中國獲得哪些警示,或者做什麼準備?
針對上述問題,崔洪建提出了四點經驗:
第一,目前來看,在俄烏衝突之前,俄羅斯對自身實力地位、周邊形勢和西方所做反應的判斷是有偏差的。對中國來説,我們更需要全面、完整、準確地判斷國際形勢和周邊環境,更科學地處理好發展與安全需求、短期與長期目標之間的關係。
第二,我們要始終堅持自身的立場和判斷,獨立自主地發揮大國作用,不能被任何一方帶節奏。我們反對美國的霸權行徑,也不主張更不支持任何破壞現行國際法和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國際規則的行為。
第三,我們要主動把握、主動創造並把握戰略機遇期。這次俄烏衝突讓大家看到,儘管是在一個遠離中國的地方發生的一場局部衝突,國際社會對我們的關注和期待之高前所未有,這一方面反映了我們的實力、地位和影響力的上升,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們今後要承擔的責任會越來越大,我們面臨的環境也越來越複雜,對於接下來的困難和責任我們都要有清醒的認識。
最後,俄烏衝突及其引發的國際金融、能源、糧食以及產業鏈安全問題表明,國內和國際、地區和全球問題密切聯動,我們很難置身事外,有些矛盾可能會集中爆發,各方的激烈互動也會讓形勢變化充滿變數。歸根結底,無論國際形勢如何變幻,我們從富起來到強起來的道路是一個連續的、相互促進的過程,每一步都要走得踏踏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