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拜登提“日本入常”,網民玩起“日本到底有多弱”的冷笑話接龍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潘妮妮】
美國總統拜登在訪問日本期間,提出了“在聯合國改革時支持日本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承諾。對此,日本媒體奔走相告,日本政府也給予了熱情的回應,尤其是自民黨內的右傾少壯派政治家情緒最為高漲,例如我們比較熟悉的自民黨政務調查會會長高市早苗,立刻就在社交媒體上表示:
“承蒙美國拜登總統對日本入常給予支持。上個月徵調會向內閣提出了“增加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抑制常任理事國否決權”以及“從《聯合國憲章》中剔除對日本的敵國條款”的建議。這真是很好地串聯起來了呢。”
不過,儘管都説網絡輿論“情緒化”,但這次日本網民的整體反應倒是比政治家冷靜許多。大致分成了三種流派。
第一種反應是與政府和主流媒體基本一致,表示高興與支持,但同時不忘關心“中國和俄羅斯的阻攔”。這算是我們一般説的“右派”的反應。第二種反應是提請政府關注日本的侵略歷史,強調説“我們可是‘敵國條款’的對象”,言下之意是,日本當前的外交政策和對自己的戰略定位,實際上與戰後國際秩序是衝突的,不利於世界和平。這就是一般説的“左派”的反應。不過在這兩種“常規”反應中,另一種反應卻異軍突起。一位網民借用最近的熱門漫畫《章魚P的原罪》中的台詞,發出靈魂提問:
—美國:日本,要當常任理事國不?
—日本:可以嗎?好哇!
—美國:驅逐恐怖分子和“敵對武裝勢力”的能力,你具備了嗎?
—日本:人……人家不知道P……
這篇推文的熱度立刻碾壓了“左”、“右”兩種態度,網民很快沉浸在“民族文化”——“動漫”——的狂歡海洋中,開始玩起了“日本到底有多弱”的冷笑話接龍游戲,對“日本入常”這個問題的討論實質也終結了。這也代表了當前日本網絡上相當常見的場景。

來自《章魚P的原罪》
日本網民對入常問題的“冷靜”,一個重要原因大概是,其實從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日本入常最不缺的,就是“美國總統的支持”。為了回應美國的期待,日本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而在今天,當美國自己都因為利益不能得到充分滿足,不時威脅要“退出聯合國”另起爐灶的時候,日本作為美國的“重要盟友”,對加入聯合國的興趣自然也降低了。
早在1959年,美國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的“科隆報告(Colon Report)”就建議美國支持日本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一為增加美國的冷戰砝碼,一為幫助日本保守派穩定國內局勢,增強美日“親善”。不過,此時距離二戰結束僅十餘年,美國也不會為此去冒挑戰“敵國條款”與國內深厚反日情緒的風險。但是這也表明,美國此時已經認識到,支持日本入常,是一個可用的外交工具。
進入1970年代,美國在東南亞的擴張遭遇挫折,蘇聯逐漸轉入攻勢,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了聯合國席位,開始履行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職權。失去了國民黨政府一票的美國,自然將目光轉向了日本。時任日本駐聯合國大使鶴岡千仞回憶,約翰遜總統時期的美國駐聯合國大使戈德堡(Arthur Goldberg)曾向他口頭承諾,如果日本提出入常申請,美國會予以支持。
到了尼克松時期,美國的態度公開化。1972年9月,美國國務卿羅傑斯(William P. Rogers)在聯合國大會演講時,表示日本已經是一個“主要國家”,應該參加到安理會,以“保障安理會維持其影響和權威”。1973年8月,田中角榮與尼克松會晤,在聯合聲明中明確提出,“日本是一個在世界事務中有重要影響的國家,必須保證日本在安理會獲得常任理事國席位。”
尼克松下台之後,充滿理想主義、有“老好人”之稱的卡特甚至比他的前兩任更加熱情,也和日本首相福田赳夫發表聯合聲明:“美國應該與日本合作加強聯合國在世界的作用。美國總統認為日本具有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應該具備的資格和能力,並表示支持日本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
與拜登附帶條件的曖昧表態相比,尼克松和卡特的“承諾”顯然是既清晰又強力。考慮到中美此時正處在邦交談判中,這未嘗不是美國總統對盟友的“補償”姿態,可以算是一種早期的“亞太再平衡”。不過,總統説歸説,美國國務院及以下卻從未買賬,堅持表示不認為日本具有入常的資格和條件。整個冷戰期間,美國也從未採取實際的支持行動。

3月24日,比利時布魯塞爾,七國集團峯會期間,拜登與岸田文雄會面。圖自澎湃影像
冷戰結束後,形勢發生了變化,日本自己開始真正有了強烈的入常興趣。冷戰時期,日本夾在美蘇兩個大國之間,儘管與美國同盟,但也自恃充當了東西兩個陣營的“橋樑”,兩個陣營的矛盾也成為了日本處理對外關係的“舒適區”,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蘇聯解體後,日本一方面只能走出舒適區,迫切需要建立新的外交戰略;另一方面又看到雅爾塔體系鬆動,可以獲得擺脱所謂的“戰後包袱”的“機遇”。於是日本希望藉助強大的經濟影響力,在全球多邊合作機制中謀求發揮更大的作用。加上前幾任美國總統的“鼓勵”,日本政府自然將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放入自己的目標射程。
不過,雄心勃勃的日本先碰上了老布什這個二戰“功勳軍人”。1991年10月美日峯會時布什直接拒絕討論這個問題,而在次年訪日時,日本首相宮澤喜一主動表明日本已具備入常資格,布什表示會支持,但卻做了一段補充:
“日本是一個重要的國家,但要實現入常願望,就需要修改憲章,這很困難。而且還有其它國家也有同樣的想法。我們不想阻止,也不希望犧牲其他國家來滿足日本入常的願望。”
事後美國政府官員進一步對日本政府和媒體打補丁,表示“從美國方面考慮”,支持日本入常會招致大量法律、政治與戰略上的麻煩。
老布什的表態,看似是比其他總統消極,但卻是直白地揭示了美國支持日本“入常”態度的一貫本質。一方面給自己的“盟友”日本賦予情感上的希望與快樂,宛如一種社交禮儀,保持日本對美日同盟的忠誠。但另一方面,美國並不付出實際行動,而讓沉浸在“盟友”快感中的日本把自己入常失敗的失望與怨念轉移到其它國家身上。這樣一個毫無成本的空氣籌碼,既可以促使日本主動真金白銀地與美國合作,又給其他常任理事國或意圖入常的國家憑空製造危機感,從而為美國爭取在“聯合國改革”議題中的主動權。
1993年7月,日本第一次對安理會改革提出正式回應,表示準備盡一切可能履行在安理會的責任。這被視為日本正式開啓“入常”的起點。
這個“勇氣”無疑有新任美國總統克林頓鼓勵的因素。從競選到上任,克林頓及其國務卿奧爾布賴特就多次表示支持日本入常。並且,和雲山霧罩的前任們不同,克林頓明確地給出了理由,他希望聯合國改革把美國的會費分攤比例從30.4%降至25%,而日本與德國,這兩個富裕——且美國可以保障不會與自己產生巨大戰略分歧——的國家相應要承擔更多的金錢責任,那麼就“有資格”入常。

美國駐聯合國代表甚至在1995年的聯大會議上表示,“美國不會同意增加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除非它能導致上述兩國(德日)獲得席位。”可以説,克林頓時期,美國第一次對日本入常有了實際的支持——為了減少美國的財政負擔。
但是,隨着總統更迭,美國的態度不出意外又“蕩”去了另一個方向。小布什上台後,美國對日本入常的態度呈現出顯著的矛盾。美國外交口仍然保持“支持”的態度,但小布什卻始終不予明確表態。而在行動上,美國一再阻撓為安理會“擴常”問題設置具體的時間表,同時於2005年7月,公開在聯大上強硬反對日本、德國、印度和巴西共同提出的四國擴常方案(內容為,要求增加10個安理會席位,包括6個擁有否決權的常任理事國席位和4個非常任理事國席位)。
小布什的這個態度,也許有“家學淵源”,但更重要的還是,美國對日本入常本來就是要保持口惠而實不至的曖昧。日本入常固然有利於增強美國的力量,但安理會大國間協調、美國國內二戰記憶的阻力,還有其它更“高級”的歐洲盟友意見也是美國必須考慮的。
何況,21世紀初期的日本,國力底子仍然雄厚,又處在國家戰略轉型期,儘管重大問題仍然與美國保持同步,但在具體問題的投票上,在1999-2004年間,有50%與美國不一致。而小布什在任期間,美國正熱衷於拋開安理會用兵,因此對於安理會改革,即使是“盟友”,也不會完全信任。
2005年也是至今為止日本爭取入常最為上心、出力最多的一年。日本選擇了與德國、印度和巴西結成爭常聯盟,聲勢浩大。同時,也許是試圖復刻1970年代第三世界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聯合國席位的景象,自首相小泉純一郎以下,日本政府、企業與民間組織積極遊説非洲。
因為非洲國家和日本沒有歷史與現實的明顯衝突,又是日本經濟援助的重點對象,日本朝野信心滿滿。但結果卻是,在當年8月4日的非洲聯盟首腦會議上,有三分之二的代表反對四國聯盟提案。同時在聯合國內,以意大利、巴基斯坦、韓國、阿根廷等組成的“咖啡同盟”,也提出自己的方案,極力反對增加常任理事國。
在如此多方的反對下,聯合國“擴常”議程被擱置了下來。不過在日本的社會歷史記憶塑造中,這次“挫敗”被主要歸咎為中國的阻撓了。

2006年12月5日,在東京商業區,身着和服的銷售小姐展示日本傳統工藝品——板球拍。拍上的人物分別是時任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和日本首相夫婦。(新華網資料圖)
這次之後,日本放棄了與其它國家“捆綁入常”的方案,開始了“曲線”入常:首先,繼續加強與美國的同盟關係,爭取支持;其次,保持自己在非常任理事國競爭上的絕對優勢,繼續推動聯合國“改革”,擴大自己在改革中的發言權;最後,繼續對第三世界國家開展經貿交往與“援助”,爭取這些國家對入常的支持。
只不過,目標趕不上變化。隨着近年來日本經濟實力的相對下降,與發展中國家的“親善”越來越難以開展,而美國也不時顯露出甩開聯合國機制,另行打造區域秩序的意圖——從奧巴馬時候的TPP,到現在的“小北約”機制嘗試——日本的戰略目標,也就漸漸從“入常”轉變為協助美國構建“中國包圍網”。目標更明確了,當然,也更狹小了。
所以,此次拜登訪日,再次做出了“聯合國改革時支持日本入常”的承諾,日本媒體與政府也熱情地回應。然而內心是否真的高興,外人就無從知曉了。畢竟對現在的日本而言,既然已選擇了與美國“完全一致”,是不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除了一個名頭,又有什麼實質差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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