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巍:“新冠長期症狀”讓我卧牀不起,23歲的我期待重拾過往的自己
【採訪、翻譯/觀察者網 劉倩藜】
觀察者網:仁巍,我知道你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英國倫敦,但你曾多次“邂逅”中國。2017年你即將成為美國斯坦福大學大一新生之前,來到了觀察者網實習,當時你還寫了一篇上海見聞的隨筆。難以想象,作者年紀輕輕,文字竟如此深邃和優美。我還聽同事説,你是一位優秀的年輕學者和極具天賦的小提琴手。今天能和你聊讓我特別開心。
聽你的父親、觀網的老朋友馬丁雅克(Martin Jacques)説起你不幸感染新冠,還得了“新冠長期症狀”,這讓我們特別難過。可以聊聊你得病之後的情況嗎?記得去年你本來是拿了獎學金要來中國讀研究生的對嗎?
**仁巍:**感謝你邀請我做這個採訪。2017年在觀察者網的日子真的很開心。回想在上海度過的日子確實很精彩,但現在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生病之前,我本來要前往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學習。一開始因為疫情原因去不了北京,所以前2個學期我在倫敦遠程上課。到了2021年3月我突然生病,後來被診斷為“新冠長期症狀”(Long COVID)。

夏仁巍接受觀察者網視頻採訪
老實説,它徹底把我的生活毀了。每天我不得不卧牀13-16個小時,這樣已經14個月了。因為這個病我無法像從前一樣做自己喜歡的事,或者任何有意義的工作。以前在學校,我的學業非常出色;現在我很費勁才能讀完一篇短文章。以前我每週都騎行,每次差不多20英里。現在騎15分鐘,回家就筋疲力盡。
以前我常常和朋友小聚,23歲的我仍然嚮往這個年紀應有的社交生活。但現在只要出門一趟見朋友,接下來幾天我的各種症狀都會加劇。這個病讓我完全喪失了過正常生活的能力。我一直在等待康復的那一天,重拾過往那個熟悉的自己。
觀察者網:聽到這些我很難過。所以你出現了哪些症狀呢?當時是怎麼被診斷為“新冠長期症狀”的呢?
**仁巍:**事實上,我的情況和相當一部分病人一樣,一開始是無症狀感染者。根據我的觀察,後來發展成“新冠長期症狀”的患者中有1/3在最初感染病毒時沒有住院治療。換句話説,在沒住院治療的情況下發展出“新冠長期症狀”的人有1/3是無症狀感染者。當然,這不屬於“長期新冠症狀”最常見的患病方式,但確實是一種方式。這對於奧密克戎毒株而言是有重要參考意義的,目前感染奧密克戎的病例裏相當多的人是無症狀感染者。剛剛提到,無症狀感染者也有得“新冠長期症狀”的風險。
抱歉有點扯遠了,説回到我自己。我先是感染了新冠病毒,然後2021年3月的一天我突然覺得疲憊不堪,這種感覺前所未有。一開始我沒想到和新冠病毒有關,我逐漸注意到自己的其它症狀,比如短暫失去嗅覺和味覺,還有一些和新冠患者常見症狀類似的情況。
然後我就去看了當地醫生,做了全套的血檢,排除了其它疾病的可能性。這個步驟完成後,這位醫生初診我的情況屬於“Long COVID”,於是把我推薦給了倫敦大學學院下面的“新冠長期症狀”診所,這是倫敦市內治療“新冠長期症狀”的專門診所之一。到診所後,我又做了一系列血檢,醫生查看了我的病史,之後確診我是“新冠長期症狀”。
觀察者網:醫生是否能檢測出你最初感染上的是阿爾法、德爾塔或其它毒株嗎?
仁巍:關於這一點,他們沒法下結論。首先是我自己並不清楚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感染的新冠。其次在於抗體,我身體感覺不舒服之後2個月才打疫苗,一旦打了疫苗,再做抗體檢測,檢測就會變得複雜。所以很難判斷具體的感染時間。
觀察者網:你剛剛提到你打了疫苗,之前也跟我説過,是打了加強針的。那麼對於“新冠長期患者”而言,從性別、年齡、疫苗接種、基礎疾病情況和初次感染新冠的嚴重程度而言,哪些人羣更容易感染呢?對此,國際醫學界目前有給出較為明確的答案嗎?
**仁巍:**對於哪些是“新冠長期患者”易感人羣,有基本的“人物畫像”。我必須要説,我是在出現“新冠長期症狀”之後才接種疫苗和加強針的。有數據顯示疫苗接種能降低“新冠長期症狀”出現的可能性。如果我事先接種了疫苗,那麼我得病的可能性會降低很多。疫苗還能有效預防出現死亡病例。但是,即便接種了疫苗,還是有一小部分新冠患者會產生“新冠長期症狀”,疫苗接種人羣中大約有5%會出現“突破性感染”。
談到風險因素,一方面,任何人都有患上“新冠長期症狀”的可能性。以我為例,我今年23歲,在這次得病之前一直很健康,但目前“新冠長期症狀”已經伴隨我14個月了。我認識一些病友家屬,他們的孩子有的11歲,有的16歲,都比我年輕,但情況比我還嚴重,甚至可以説不忍直視。

夏仁巍出現“新冠長期症狀”以來就沒踢過球了
另一方面,“新冠長期症狀”的易感人羣和新冠病毒易感人羣有一定區別。年長、有基礎性疾病的人,感染和死於新冠的可能性更高,但更容易得“新冠長期症狀”的是35-50歲之間的女性,比如一些中年媽媽。另外,病毒暴露風險也是一個因素。比如在英國很多感染病例是醫療工作者、老師和社工,病毒在他們所處的環境裏更易於傳播。
觀察者網:“新冠長期症狀”會在一位患者身上持續多久呢?目前有治療辦法嗎?
**仁巍:**一位病患症狀會持續多久,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有的人3個月就恢復了,有的需要6個月、14個月,也有人連續兩年都沒康復。如果無法對“新冠長期症狀”的病理生物學有更全面的認識,我們恐怕很難理解為什麼有的人恢復快,有的人始終無法恢復。相比兩年前,儘管我們對這個病毒有了更深的認識,但大量研究工作仍在進行中。
對治療方法的研究也是如此。只有更清楚地知道“新冠長期症狀”的病因,才能更好地對症下藥。目前一些理論認為,這是由於患者感染後,新冠病毒留存在了身體某些部位如喉嚨的組織裏;也有理論認為,由於患者感染後,血液裏形成血栓導致了“新冠長期症狀”。
儘管目前有理論層面的研究,但具體治療方式仍然處於實驗性階段。有的英國人去德國治療,花了2萬英鎊。有的人去美國治療,也支付了高昂的醫藥費。但這些治療的療效有限。如果要形成可及性高、療效好的治療方案,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這對“新冠長期症狀”嚴重的患者而言會很難面對,因為他們已經完全失去了正常生活。在有效治療辦法問世之前,這些人恐怕很難完全恢復。
觀察者網:我想還有很多人和你一樣正在遭受“新冠長期症狀”的折磨。比如在英國,這樣的患者大約有多少呢?在你看來,隨着時間推移“新冠長期症狀”會給社會和經濟帶來什麼影響呢?
仁巍:在英國有很多人存在“新冠長期症狀”。我們國家統計局在持續統計患者數據,每月發佈一次。最新數據顯示,英國有180萬人患有“新冠長期症狀”,其中120萬患者體況虛弱,80萬患者的症狀已持續一年之久。這真的是一種極為消耗體力、極為嚴重的慢性疾病。
目前,這種病症在社會上已出現兩年之久,很多人始終沒有恢復。我認為完全可以把“新冠長期症狀”的出現稱為一場公共衞生危機。任何公共衞生危機都會對社會和經濟造成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
我們之前聊到,中年人羣是“新冠長期症狀”的易感人羣,也就是正值壯年的勞動力人口。他們得上班,但沒法工作。據我瞭解,50%的患者得申請減少工作時長,25%的患者完全無法工作。這意味着“新冠長期症狀”已經成為英國勞動力短缺的一個主推因素。美國的情況也是如此。據估算,美國目前有100萬人因為“新冠長期症狀”的影響而無法正常工作。英國也有幾十萬人口因此而無法工作。這些龐大的數據讓人不得不擔心。

(圖源:美國政府問責辦公室報告《科技聚焦:新冠長期症狀》;漢化:觀察者網)
“新冠長期症狀”還會對社會其它方面造成壓力,比如歷經疫情2年多早已不堪重負的醫療體系。而且,相當數量的醫護人員也患有“新冠長期症狀”,據估計有3%的醫務人員屬於這種情況。這對已經超負荷運轉的醫療行業而言施加了更多壓力,對於教育、社會護理等行業也是如此。
觀察者網:據你瞭解,英國政府目前採取了哪些措施來應對“新冠長期症狀”?如果你知道其它國家的案例,也可以和我們分享下。
**仁巍:**老實説,英國政府在應對“新冠長期症狀”方面是百無一用。首先,政府從來不去談這個問題。儘管在國內有設立相關的診所,但提供不了任何的治療。儘管我們知道5~30%人在感染新冠病毒之後可能會出現“新冠長期症狀”,但政府向社會宣傳防疫知識的時候,從來沒提過什麼“新冠長期症狀”。當然,國家統計局在持續統計和發佈相關數據。
目前,國家財政投資了4000萬英鎊用於“新冠長期症狀”的研究,但相比這個疾病給社會經濟造成的損失,這筆錢是遠遠不夠的。
對於“新冠長期症狀”,為什麼政府避而不談,也不積極應對?需要理解的一個重點是,因為政府“不方便談”。首先,疫情發生以來英國政府因抗疫不力,導致17萬人死於新冠。韓國與英國的人口總數和人均GDP相近,韓國的死亡病例僅為2萬。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有180萬人口遭受“新冠長期症狀”的侵擾。如果承認這個事實,會讓政府方面很尷尬,因為這是政府抗疫不力導致的。所以不去談論“新冠長期症狀”的嚴重性更符合他們的利益。
第二,英國政府目前已聲明英國是全世界第一個走出疫情的國家,聲稱新冠肺炎症狀很輕。目前已基本取消所有的疫情防控措施。政府給出的唯一理由是:所有人都打過疫苗了,新冠病毒在社會層面已不構成威脅了。實際上,但凡認識到即便接種了新冠疫苗,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可能患上這種讓人日漸孱弱的慢性病,你都不可能説出“新冠病毒很温和”之類的話,也不應該放棄戴口罩、感染後進行隔離、大規模檢測等等防疫措施。那完全就是打破了新冠疫情的防控策略,令人難以置信。
觀察者網:現在取消所有防疫措施確實難以置信,畢竟我們對新冠病毒和“新冠長期症狀”的瞭解還很有限,各國政府和醫學界還有許多研究要做。我想討論一個微妙的話題:新冠病毒VS流感。相較之前幾種變異株,奧密克戎流行期間出現了很多無症狀感染者,於是有人認為這個病毒沒那麼可怕,呼籲“要把新冠病毒當流感對待”。****
最近讀到一段話,來自於你母校斯坦福大學一位傳染病學專家。他把人體免疫系統和這兩種病毒的搏鬥比喻成和兩支不同的足球隊打比賽。“得了流感,就像和一支熟悉的球隊打比賽,比賽雖然有輸有贏,但我們大概能預判對方的路數。而新冠病毒我們不瞭解,它很狡猾,可能不會按套路出牌。”在你看來,這是恰當的比喻,還是“危言聳聽”呢?
**仁巍:**我不認為這是“危言聳聽”。現在有種“噴”的慣性,一旦有人説“新冠病毒仍然是威脅”,就會去噴他,説這是危言聳聽。但實際上,説這話是有科學根據的。
談到奧密克戎,從德爾塔毒株到奧密克戎毒株,這確實像在球場的對手換了一隻你還沒研究透徹的新球隊。前一種毒株致死率高,但傳播率很低,而後來的毒株對社會造成的影響是完全不同的,症狀也不盡相同,生物學特性也不一樣。所以我認為這個比喻挺恰當。
回到那個更大的話題:我們是否該像對待流感一樣對待新冠病毒?在很多西方國家,比如英國,人們傾向於説“新冠病毒很温和,就是一種流感”,他們基本上拋棄了所有的防疫措施。現在在英國,如果你感染了新冠,你都不需要自我隔離,可以坐飛機,可以坐火車,而且在交通工具上你都不需要戴口罩,而且也沒有免費的新冠檢測。他們取消幾乎所有防疫措施的理由就是:“新冠患者都是輕症”。我認為“新冠病毒很温和”之類的説法是政治的權宜之計,宣稱“我們已經走出了疫情”也是出於政治目的,而不是基於科學或公共衞生考量。
實際上,我們可以看到奧密克戎本身的複雜性遠遠高於那些一刀切的言論。我認為從兩個層面來看奧密克戎和流感的社會經濟影響,我們能看到二者完全不一樣。一是個人層面,二是社會層面。
首先從個人層面看,相較於之前的新冠病毒毒株,感染奧密克戎後症狀的確輕一些,尤其是事先打過疫苗的感染者。疫苗接種大大降低了新冠病例死亡的幾率,當然也降低了奧密克戎患者死亡的幾率。
不過在評估和制定防疫策略時,把“新冠長期症狀”納入考量很重要,畢竟得這種慢性疾病的患者不少,而且症狀不一。一位病例如果接種過疫苗,或者感染的毒株是奧密克戎,發展成“新冠長期症狀”的幾率相對較低。所以從個人層面來看,奧密克戎確實不算最厲害的毒株。但相較於之前的毒株,奧密克戎的傳播力更強,感染的幾率增大,所以整體風險是加乘的。總之,“新冠病毒很温和”之類的説法放在個人層面是説得通的。
**但從社會層面來看奧密克戎就很不一樣了,而且一點也不“温和”,也一點不像流感。**我認為目前在西方太多的説法都是基於個人層面給出的觀點,而不是站在社會層面。奧密克戎的危險性在於它極強的傳播力。奧密克戎在英國傳播的高峯期,在一個人口6000萬的國家,我們每天新增病例達到20萬,這意味着全國有相當一部分人口在同一時間是新冠感染者,處於生病狀態。一旦感染人羣擴大,即便感染新冠病對個體的影響有限,但風險指數乘以全社會的感染人數,整體風險就很大了。
**奧密克戎毒株傳播期間,我們每天的死亡病例是200-500例,而且這還是在一個疫苗接種率很高的國家,英國的接種率大約在75%。**我們再對比美國,美國的接種率相對更低,他們每天的死亡病例有2000-4000例,這個死亡比例更高,這是讓人無法接受的。
再談到“新冠長期症狀”。在奧密克戎流行的當下,這個慢性病更讓人擔心。據估計,奧密克戎傳播期間,英國有40萬感染者患上了“新冠長期症狀”。引發一大波慢性病患者的正是這種“温和”的毒株。所以,從社會層面來談“新冠長期症狀”,不存在什麼“温和”的毒株。

(圖源:英國國家統計局;漢化:觀察者網)
最後補充一點,談到奧密克戎的影響,不能單從個人健康角度來談,比如會住院,比如感染者會得慢性病;還要從社會層面來談,畢竟它每天都在影響成千上萬的人。它讓我們的醫療體系不堪重負:一方面入院病例數在不斷增加(醫療資源被擠兑),另一方面也讓醫護人員感染生病或過勞生病。同時,極大擾亂了經濟運行,僱員感染後無法工作,這對企業經營而言是壓力。在教育機構和社會工作機構,情況也是如此。
把對抗新冠病毒比喻成“和一隻不熟悉的足球隊過招”這個説法,也能幫我們更直觀地理解當下英國的情況和疫情的影響。説到英國的足球迷、超級聯賽的球迷,在奧密克戎傳播的高峯期,每個週末的球賽至少有一半被延期,因為運動員被感染了。如此規模的停賽在英國足球史上是罕見的。
所以,奧密克戎對社會的影響可見一斑,即便是不出現死亡病例或重症病例,仍然在很大程度擾亂了正常生活生產。
觀察者網:是的,即便是從個人層面來看,一旦得了“新冠長期症狀”,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壓力足以讓人崩潰,所以對每個病患的支持和關懷非常重要。
你作為一位患者,我知道你不僅在積極和這種兇險的疾病做鬥爭,也在傾盡全力幫助病友。作為一位抗擊“新冠長期症狀”的倡導者對你來説意味着什麼?
**仁巍:**老實説,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新冠長期症狀”倡導者。我也沒想過自己會得這種病。回想在最開始得病的幾個月,太難了。之前我的生活是多麼的豐富多彩,突然之間我每天只能躺在牀上,能做的事也很有限。這是多麼沒有體驗、沒有意義的人生。
慢慢我意識到,儘管每天能用的時間和精力很有限,但我可以做一點點倡議的工作,比如花一小時到一個半小時。我感覺,即便我是病人,也能做有意義的事,目前工作量是我力所能及的,同時還可以和遭遇相同的病患互相溝通。

夏仁巍通過新聞和社交媒體呼籲重視“新冠長期症狀”的危害
得病之後,充盈豐滿的生活變得空虛空洞,我感覺我在召喚自己全部的能量。如果你意識到每天在和病魔做鬥爭的同時,還能做些其它事情,我認為這個意義很重大。
觀察者網:仁巍,謝謝你抽出時間接受我們的採訪。我覺得你不僅是位年輕的思想者,也是一位戰士。對此我很佩服,也代表編輯部向一直堅毅勇敢地和“新冠長期症狀”做鬥爭的你表示敬意。
**仁巍:**謝謝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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