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畢業縣城公務員:待遇工作環境落差大,有點後悔選擇基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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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畢業生就業,正從北上廣“卷”向縣城?
“有人問我花了100萬在海外深造,回縣城什麼時候才能賺回來?”
“即使我已經選擇回到縣城,他們仍在不斷地提醒我,有機會一定要離開這裏。”
“不管你信不信,我到這裏工作,最大的驅動力就是實現人生價值。”
回到縣城是這些年輕人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之舉,還是追求人生理想的主動選擇?縣城的工作生活,是否如想象一般,抑或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又是一年畢業季,《中國經濟週刊》記者採訪了幾位出身名校,進入縣城工作的職場新人,分享他們的就業故事。
95後港中文碩士:花百萬留學回鄉創業,賠本買賣還是致富經?
“本科的時候,我就打算回縣城了。”1998年出生的陳奕澄,高中畢業後就前往泰國留學。在國外度過了4年本科時光後,她又成功申請到香港中文大學旅遊管理方面的碩士,並將於今年11月畢業。由於疫情的緣故,2月份她回到家,一邊上着網課,一邊着手實施自己從本科就想要實現的創業計劃,而創業的地點,就在她的家鄉——江西省靖安縣。

江西省靖安縣
靖安縣隸屬於江西省宜春市,常住人口約為12萬人,2021年GDP為76.8億元,在江西61個縣城中GDP排名倒數第四。與陳奕澄曾經待過的城市相比,靖安顯得相對落後。在將自己的計劃告訴身邊的同學之後,幾乎所有人都表示了反對。
“有人問我花了100萬在外面讀書,回縣城要多少年才能賺回來。”一些同學給她算了筆經濟賬,認定陳奕澄的計劃將是一筆虧本買賣。但她卻不這麼想,“父母花錢的初衷也是希望我生活幸福快樂。這不一定只能在大城市實現”。陳奕澄告訴記者,她要的幸福,一方面來自親人陪伴的家庭生活,一方面來自自由打拼的成就感。而她也堅信,靖安,是可以幫助她實現幸福的目的地。
陳奕澄是個“行動派”,一開始她曾把自己的創業目標錨定近年來大火的奶茶店,還在隔離期間,就開始打電話與奶茶品牌方溝通。但出師不利,一週不到的時間,自己聯繫的兩家品牌方就直接拒絕了她。“電話裏對方一聽是某某縣就拒絕了。”
這條路走不通,陳奕澄立馬轉變了思路。由於她的男朋友去年在老家村子裏開了個加工廠,本身有一定基礎,外加近年來當地大力推行鄉村振興,她覺得農產品加工和銷售或許是一條可行的路子。在與男朋友溝通之後,陳奕澄越發覺得“這事可以做”,於是開始往農產品電商方面準備。今年4月份他們註冊了一家電商公司,打算藉助互聯網推廣當地農產品。
“江西特產本來就沒有太大知名度,加上我們這裏又是更小的地方,靠本地或者在外地的務工人員很難做大。”在前期的創業過程中,陳奕澄也是在摸着石頭過河,主要的困難點就在於如何把特產推廣出去,互聯網平台成為她的重要工具。除了產品本身的介紹內容,陳奕澄會拍攝一些記錄真實工作和創業經歷的vlog分享在各個平台上。她告訴記者,相比單純的廣告宣傳,分享個人經歷的內容更符合當下年輕用户的喜好。“很多網友關注我最開始都是因為創業的帖子”。這種“真實感”拉近了作為商家的她與消費者之間的距離。同時,陳奕澄也通過互聯網反饋,不斷調研大眾口味與接受度。“這半年一直在資金投入,到現在投了差不多70萬,淘寶店有了一定銷量,也算逐漸走上了正軌。”

陳奕澄的辦公環境
在創業的過程中,她也在積極響應當地產業脱貧的政策。“我們找的合作對象很多都是一些普通農民、脱貧户和殘疾人。大批量的收購減少了農户的其他各項成本,他們也樂意和我們合作。”陳奕澄告訴記者。
“店裏的產品最遠發往了西藏的守邊部隊。”陳奕澄説,那一刻她真正領會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義,“家鄉的東西真正走出去了。”
“家鄉山好水好風景好,今年還是重點發展的旅遊小城,本碩都是旅遊管理的我,這不正是回報家鄉的光輝時刻嘛!後悔?是不可能後悔的。”她説。

靖安縣的自然風景
縣城裏的名校老師:感覺像是被流放,有機會想轉行
剛進入而立之年的李桓宇(化名),2021年畢業於中國科學院大學,去年夏天他來到浙江一個陌生的縣城擔任初中老師。
剛畢業的時候,考慮到生活成本和工作壓力,李桓宇並沒有選擇去北上廣,而是將目光放在了經濟發展相對均衡的江浙地區。因此,在面對浙江縣城的工作機會時,李桓宇也並沒有多少猶豫,就選擇了簽約。
這座縣城屬於全國“百強縣”,發展水平在浙江的各區縣處於中間位置。“經濟上與大城市的差別其實並不會很大。”李桓宇説。他所學的專業是基礎數學,本科時期屬於師範類,研究生階段學習的內容應用性並不強,所以畢業之後還是進入了教育行業。
本以為縣城的日子是安穩的,自由的。但剛從北京來到縣城,李桓宇還是感受到了巨大的落差,這種落差不是來自經濟方面,而是縣城的生活方式與工作狀況。
“我和我不受控制的人生就這樣無奈地被迫向前,想要回頭絕無可能。在這個遙遠的小城,畫地為牢的流放地,在這寂靜的深夜裏,耳邊只有一句堅定温柔的嘆息,一句話,一個字,去……”3月份的一天深夜裏,李桓宇在朋友圈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縣城生活方式略顯單調,而且人際關係也更為複雜一點。”李桓宇説。記者與一些到縣城工作的年輕人交談後發現,許多人都對縣城所呈現的人情社會不適應。原本以為小縣城的生活更加單純,但沒想到的是,正由於縣域地域狹小,人員流動頻率低,人情關係網絡在這裏顯得極為重要,這讓一些剛走出校園的年輕人措手不及。
而方言,則是將許多年輕人排除在這一張人情關係網絡之外最直觀的一道牆。甚至一些回到家鄉縣城的年輕人也表示,在與一些鄉鎮人員溝通時聽不懂當地方言。“語言不同,飲食習慣、生活習慣不同,這個地方處處都在告訴我,我不屬於這裏,我格格不入。”一位在四川某縣城工作的北方老師如是説。
李桓宇也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去適應當地的飲食習慣和生活方式。但讓他感到更為艱難的是工作本身所帶來的“窒息感”。首先是工作壓力,“雙減”政策出台後,學校開始實行晚託,在校老師的工作時長明顯加長,加班情況也越來越多。李桓宇一般早上7點10分到學校,晚上8點10分下班,甚至無法保證午休時間。這與他所想象的自由、閒適的縣城工作顯然不同。而且,“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從這份工作中體會到成就感和幸福感,職業的天花板也比較低。”李桓宇説,未來他可能會考慮轉行,再次進入大城市試試。
縣城名校公務員,有人滿腔熱血,有人為婚戀發愁
去年6月從四川大學碩士畢業時,楊壯還手拿着某知名央企和科技公司的offer,在一個月後,他放棄了其他選擇,以四川省緊缺選調生的身份入職蒲江縣商務和物流局。當被問及為何會作出如此選擇時,他説是因為理想。
大學時期,楊壯擁有兩年軍旅生活,他告訴記者,在這期間,“為人民服務”就成為他烙在骨子裏的信念。“後面的入黨、考研、考公都是為了更好地參與到這項偉大的事業中去,做些力所能及的貢獻,這算是初衷。”
在真正面臨擇業之時,他也曾因公務員收入待遇的問題而猶豫,在和師長、朋友討論了之後,最終理想打敗了現實,“我是比較適合這個工作的,無論是思想、性格還是素質。”他説。
在入職之前,楊壯對於公職隊伍的想象幾乎全部來源於新聞報道和影視資料,對具體工作和可能面臨的困難知之甚少,對蒲江這座小城也瞭解不多。來到縣城之後,理想與現實不免有些落差。
首先還是語言方面。雖然讀研時就在成都,但楊壯從未在工作生活中如此密切地接觸四川方言。對於來自北方的他來説,這種“沉浸式”的方言環境增加了工作的困難度。為了更快更好地投入工作,他經常在夜晚獨自聽白天的會議錄音,確認工作內容理解無誤。
而剛進入職場時,由於工作經驗和基層閲歷的缺乏,陌生的環境也讓一心“想做點什麼”的楊壯,感到有些手足無措。“我是從山裏走出來的,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可能是絕大部分山裏孩子在潛意識裏追求的目標之一。”楊壯坦言,所以當自己放棄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機會來到遠離家鄉的小縣城,心理上的轉變和自我説服,還是花費了一段時間。
但隨着自己加入到項目建設中,楊壯也逐漸體會到了工作的樂趣。“我現在參與的是當地建設田園生態商務區的項目,能夠感覺到學有所用。”

工作中的楊壯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楊壯一般能快速地進入狀態。一位人大畢業的縣城公務員就向記者坦言:“入職以後確實有很大落差,待遇和工作環境都不是很滿意。遇到的困難主要是思想上的問題,從學生到公職人員角色的轉變,大學生的思想與縣城思想的碰撞。確實有點後悔選擇基層。”
基層公務員的工作並不輕鬆。楊壯告訴記者,伴隨着項目的展開,週末加班已經是家常便飯。
記者在採訪中發現,“忙”成為諸多基層公務員提到的關鍵詞。但即使身處同樣的工作環境,個人的感受也千差萬別。
楊壯因為真切相信自己的工作有價值,所以對現在的狀態仍然比較滿意。但也有一些年輕人,原本以為進入縣城可以擁有安逸穩定的生活,但沒承想工作節奏一點不輸給大城市的大廠“996”,連續的加班讓他們感到痛苦。
“領導因為我算那一批中學歷比較高的,什麼事都交給我,吃的虧最多,但獲得的並不多。”“一放假就加班,不停寫材料,沒有生活可言。”一些年輕公務員向記者訴説着自己的煩惱。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工作的忙碌,一些二十六七歲的高學歷女性公務員,對於婚戀問題尤為焦慮。一方面正處婚齡,熟人社會的催婚壓力讓她們疲於應對;另一方面,縣城狹窄的交際面,也讓她們遇見高學歷男青年的幾率要小得多。一名畢業於985院校的縣城女性公務員告訴記者,在縣城的婚戀中,男性公務員尤其“吃香”。“我們參加培訓會,許多女公務員是單身,但男生都是有伴的。男性公務員入職後,介紹對象往往也源源不斷。”
也有一些縣城公務員,仍未放棄再次去往大城市的目標。“身邊的人都告訴我,要抓住遴選的機會。我也知道,有機會一定要離開這裏,到市區去。”一名工作兩年的縣城公務員告訴記者。而為了“督促”自己未來去往大城市,他放棄了在當地縣城買房,而是選擇在省會城市購置房產。“這讓我覺得有個盼頭。”
而楊壯對於目前的工作,仍然抱有期待。他承認市區對他仍然具備吸引力,但目前的工作,讓他感到安心,離開的想法並不迫切,“先幹出些成果再説吧。”他説。
後記:優秀人才迴流縣城,意味着什麼?
對於這些名校畢業生個人而言,來到縣城的原因千千萬萬,煩惱也因為個人經歷各異而不同。但總的來説,相比回到家鄉的小鎮青年,外地縣城青年面對的身份轉變上的挑戰、工作生活方面的煩惱更多。
但面對這股優秀青年下沉的趨勢,幾乎所有采訪對象都堅信這對於自己所處的行業、社會的發展將是有益的。
李桓宇雖然因工作而煩惱想要轉行,但他依然相信教師門檻的提高,有利於促進教師隊伍的整體提升和教育工作的發展,對於實現教育公平來説也是大好事。
楊壯也相信,相比大中城市和沿海發達地區,縣域經濟社會發展更需要各種人才。“名校碩博士學歷高,知識面廣,思維能力強,這些優秀人才到了縣鄉等基層一線工作,對於地區經濟發展和開拓創新具有很大作用。對於這些優秀人才而言,在縣鄉等基層發揮才幹,也更容易找到實現自身社會價值的方式和路徑。”
而在把優秀年輕人才引流到縣城後,如何讓他們留下來,用好用對這部分人才,或許是目前縣城亟待解決的問題。
(文中李桓宇為化名,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中國經濟週刊》記者 郭霽瑤 | 北京報道,本文已獲得轉載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