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流浪站:中巴兩國像“異地戀”,我穿過克什米爾和巴“奔現”了
【文/莫邪君】
最近幾天巴基斯坦的議會十分熱鬧,總理伊姆蘭·汗和反對黨之間針鋒相對。“不信任動議”和反“不信任動議”的大戲演得不可開交。最終,伊姆蘭·汗成為該國歷史上第一位被投票罷免的總理。
2018年領導正義運動黨上台的伊姆蘭·汗正意氣風發,撇開那些政治主張,“公子哥”、“前板球明星”、“風流倜儻”無不是當年民眾競相吃瓜的標籤。他曾經帶領巴基斯坦板球隊贏得了1992年的板球世界盃冠軍,按照英國《每日電訊報》報道:“這個花花公子在倫敦夜總會的斬獲也不亞於他在板球場上取得的成績。”這位結束了數十年來謝里夫家族和布托家族“二人轉”的政壇新星如今卻又重重摔下。
巴基斯坦作為第一個與中國建交的伊斯蘭教國家,無論總統和總理怎樣“印度河後浪推前浪”,數十年來對華關係一直都十分穩定,在互聯網上更是以“巴鐵”而聞名。另一方面,雖然與中國山水相連、情感親近,但兩國民間直接的經濟和文化交流一直不多,這朋友處得有點像異地戀——我就琢磨着趕緊奔現。

當地人稱塔縣辦事處,地圖上要搜晨光伊甸園小區門口。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我跟這個國家萬里奔現的時候還是在新冠疫情爆發之前,穿過帕米爾高原,沿着中巴公路進入巴基斯坦。這條中巴兩國的友誼之路又稱喀喇崑崙公路,北起喀什,南到巴基斯坦的塔科特。工程修建十分艱險,1966年動工,直到1978年才全線貫通。由於地質條件所限,時常有泥石流和洪水衝擊。即使是中國段的路況也難稱樂觀,從喀什市區到塔什庫爾幹縣城300多公里,行程大約需要六七個小時。

喀喇崑崙公路。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我本來早早就跑去長途汽車站窗口排隊,但是每日僅有清晨的一班車發往塔縣,甫一放票就被插隊的大媽搶光。沒有辦法,我只好再按着當地人的指引,來到傳説中的塔縣駐喀什辦事處門口乘坐皮卡車(但凡路況還説得過去,也不至於用皮卡作為運輸主力吧)。

卡拉庫裏湖背後就是被稱為“冰川之父”的慕士塔格峯。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一路上顛來顛去,我的骨頭都要晃散了,司機師傅話也不多,自顧自地開。別看車速慢如牛,必經之路上的慕士塔格峯和卡拉庫裏湖絕對是頂級的風光,柯爾克孜牧民的一座座氈房就散落在卡湖邊上,犛牛在草地上優哉遊哉地咀嚼着。窗外的雪峯、牲畜、湖泊和草地靜靜地舒展。3600米的海拔還會讓人面色潮紅、心跳加速,這生理反應倒着實很符合異地戀奔現的樣子。

區別於維族的方形花帽,塔吉克族女性的花帽是圓形的,她們還會在外面再罩一層頭巾。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登上帕米爾,塔什庫爾幹塔吉克族自治縣是中國唯一的塔吉克族自治地方,一個縣同時與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國接壤,是向中亞南亞溝通的咽喉要道,也是戍邊反恐的最前沿。這裏呈現出了與新疆各地截然不同的社會風貌。
由於地處高原,縣城街景倒是有幾分像西藏,牧民的牲畜中犛牛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酥油等“西藏特色”的食物在這裏隨處可見。充足的陽光和稀薄的大氣讓能見度明顯更高,塔里木盆地上常見的黃沙天已經難覓蹤跡。建築的色調也與喀什、莎車等地差異甚大,普通水泥二層房替代了南疆盆地上常見的土黃色花磚。從五官上來看,塔吉克族明顯比維吾爾族更加立體,鼻樑和眉骨普遍更高。在宗教上亦有別於周邊所有民族,是我國僅有的什葉派穆斯林,屬於伊斯瑪儀派。

逼着川菜師傅做出的甜版宮保雞丁,下方的菜單可以看出,由於物資運輸不便,小飯館的菜價略微偏高。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川菜館在塔縣格外常見。我不想在臨行前的最後一餐吃我不喜歡的辣味,那就只能另闢蹊徑。
“老闆,點個宮保雞丁,一丁點辣椒、花椒、麻椒也不要。”
“啊?!那怎麼做?只有雞丁幹炒嗎?”
“放黃瓜啊,然後你給我做甜一點,放甜麪醬。”
他一臉疑惑,估計心裏覺得我是來砸場子的吧。
我又補充説:“沒甜麪醬您就加點糖吧。”
就這樣,我在川菜館如願吃到了一份魯菜風味的宮保雞丁。

紅其拉甫山口,穿過國門不遠就是巴基斯坦地界了,這裏海拔5000米,氣候條件十分惡劣。口岸辦公地及出入境辦理地已經搬到縣城,只留下邊防兵在國門執勤。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清晨辦理過出境手續之後,大家就準備等着那輛一步三搖的藍色卧鋪大巴。同車的乘客大多是從喀什採購滿載而歸的巴基斯坦商人和邊民,他們會不定期地從中國採購物美價廉的生活用品。
喀什的兩亞市場裏總能找到他們的身影,每年夏天在喀什舉辦的中亞南亞商品交易會更不會少了他們。這些夥計們一看就是邊境線上的老油條,搶座經驗極其豐富:車子緩緩開來時就跟着車小跑,待車子停住時一排人已經齊刷刷地站在車門口。然後先把不那麼大的行李搬上車廂佔座,再下車來把大件的填進行李架。

到巴方一側不時能見到的吉普車,樣式十分古早,但是油漆十分光亮。吉普車越多,往往説明道路系統越差。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從縣城到國門的公路還算能夠讓人接受,待到了巴方一側道路就開始明顯顛簸起來——然而比起之後的路段這裏已經是最好的了。跑了120多公里到了對面的口岸小鎮蘇斯特,從這裏敲章過關開始,就算正式開啓巴基斯坦之旅了。
海關的鬍子大叔看我明顯不是邊民,敲完章還不忘跟我説聲:“歡迎來到巴基斯坦,朋友!”在邊檢站門口換匯的販子也已經恭候多時,我掏出美元他不要,只換人民幣。以往在任何兩國交界的地方換匯,美元永遠是最堅挺的貨幣,沒想到在這裏還是要給“中巴友誼”讓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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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崑崙公路之旅的精華在罕薩河谷,離中巴邊境有200公里,秀麗的風光和安定的社會環境彷彿一個世外桃源,總讓人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巴基斯坦。電影《消失的地平線》就在這裏取景,西方人對這裏趨之若鶩,常年有歐美登山者來這裏挑戰喬戈裏峯。
在宮崎駿的《風之谷》中,娜烏西卡駕駛着她的滑翔翼穿越這片美麗的山谷。可能正是宮崎駿畫龍點睛的一筆,吸引了數量可觀的日本遊客前來探訪,遠比近在咫尺的中國旅行者數量更多。罕薩和日本之間的文化聯繫似乎相當密切,與這裏偏僻的地理位置極不相稱。
在旅館就曾與一位日本小哥偶遇,他是從南邊伊斯蘭堡北上至此。除卻寒暄之外,他還教了我兩個日本人名的讀法,也算是引導我在抗日神劇之外又學了一點日語吧。

罕薩河谷盛放的櫻花,這也是吸引日本遊客的一個重要因素。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旅館老闆Essa khan在日本的近照。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後來,我在罕薩遇到的旅店老闆居然也移居日本了。他的名字叫Essa khan,現在正在東京的一家食品工廠上班,公司主要業務是給7-11便利店供貨,業餘還會做做寶石生意。當我在社交軟件上問起是什麼緣由促使他到新的國度闖蕩時,他平靜地告訴我:“我的未來生活早已由真主安排好,所以我才來了日本。”初到東瀛,他也面臨着所有移民者都不得不直面的困難。特別是語言的磨礪尤為艱鉅,但好在如今已經一切安穩。
世界的聯繫總是如此奇妙,就像人們永遠想不到華人能在南美的蘇里南共和國當上總統,這種貌似超出理解範圍的事情背後總會存在一條足夠自洽的證據鏈,展示出樁樁件件讓人不明覺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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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小鎮上,隨便什麼事情用不了多久就能盡人皆知,吃瓜的羣眾總能隨時搬出小板凳來看熱鬧。尖鋭的嗩吶聲劃破寧靜的空氣,山谷地形本身就彷彿一個大擴音器,循着這聲音讓我有幸觀摩到一場球賽。
在簡陋的沙土球場上每踢一腳都會揚起一陣浮塵,邊上的看台也十分簡陋,觀眾要麼坐在兩層的土台子上,要麼就席地而坐,這裏聚集了二三百號人,年紀從五六歲到七八十歲,不一而足。小小的足球場儼然承擔着鎮上男性社交中心的職能,因為這裏沒有一個女人,女孩也沒有——可能直到這一刻才提醒了我:“您已經進入了伊斯蘭教國家”。

巴爾蒂特城堡(Baltit Fort,又稱卡里瑪巴得城堡)是罕薩統治者“彌爾“的宮殿,現已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在其露台上瞭望山谷視野極佳。1945年,末代彌爾從這裏移駕另一座宮殿,這裏一度面臨坍塌毀壞的風險,幸虧阿迦·汗文化信託基金對其開展了修復工程,現在已被闢為博物館。(阿迦·汗為伊斯蘭教伊斯瑪儀派領袖,對此地有着相當的影響力)。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罕薩(Hunza)其實與中國還頗有淵源。由於羣山阻隔,這裏長期是個信奉佛教的獨立王國,直到15世紀在波斯人的入侵之下才改宗成為了伊斯瑪儀派穆斯林,其君主稱為彌爾(Mir,源自波斯語,與阿拉伯語的“埃米爾”同義,意為“總督”)。清代文獻中將此地稱為“坎巨提”。清朝平定大小和卓叛亂之後,坎巨提於乾隆二十六年開始成為中國的藩屬國,入貢交由喀什噶爾道尹。

巴爾蒂特城堡一隅。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1891年英軍入侵罕薩,將其劃為英屬印度之下的一個土邦,當地彌爾還逃到新疆尋求政治庇護。直到清朝滅亡,這一層藩屬關係才結束(雖受英國管轄,但仍同時向清政府納貢),印巴分治時當地土邦甚至曾一度超脱雙方之外,與國民政府秘密接洽恢復藩屬關係事宜。直至1974年,時任總統阿里·布托取消其獨立地位並劃入巴控克什米爾,罕薩土邦這才完全融入巴基斯坦行政體系。

風之谷中的少年。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罕薩的一位木匠。圖源:“中東流浪站”微信公眾號
罕薩就像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但是離開罕薩,就能嗅到那麼一點不一樣的氣息了: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經過一個檢查站,我坐在車廂最後一排,警察同志會徑直走過來檢查我的身份信息(某種程度上可能是要確認我還在車上,而不是中途遇到什麼麻煩),然後叮囑左右的乘客多加關照我這個外國友人。
從喀什沿着中巴公路南下,一點一點走進喀喇崑崙羣山中的世外桃源。蜿蜒曲折的公路起初為戰備而築,如今亦是互通有無之路,中巴經濟走廊正是依託這條主軸延伸至南亞和波斯灣。如果順利的話,規劃中的中巴鐵路也將沿着大致與公路平行的方向聯通瓜達爾港、伊斯蘭堡和喀什經濟特區。按照計劃,那時候罕薩也將進一步走向現代化的快車道。
未來的時光充滿了不確定性,很多超出預想的事情都會發生,就像巴基斯坦前總理被罷免這樣的宮斗大戲一樣。但無論時光如何搖曳,帕米爾與喀喇崑崙仍然是雄鷹盤旋的地方,民生仍需個人勉力維持,生活總要繼續。
附:在巴爾蒂特城堡博物館裏仍保存數張當地統治者與清政府和民國政府簽發的文書,下圖是其中之一,在圖後已將文書內容謄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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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命喀什噶爾兵備道兼通商事宜黃 為發給護票事,兼有駐坎巨提英官派人來中國賽裏河地方購辦羊只。經英員馬繼業面請給票保護前來,應準平價買賣以睦友邦。合行給護為此票,仰各卡頭目查照,毋阻須票。
色勒庫爾X局一本,查驗毋得阻XX
光緒二十年八月廿九日
本道黃 限 叁個月 繳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