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文明硬幣的兩面
【文/波音】
在距今5000—4000年前的中原地區,中國古代所謂的“五穀”——粟、黍、菽、麥、稻,全都齊備了;所謂的“六畜”——狗、豬、牛、羊已經出現,馬正在北方草原揚蹄馳騁,雞可能正在南方地區啼鳴破曉,這兩者稍後會進入中原地區。
這些重要物種中,麥、牛、羊、馬都來自西方世界;極為重要的青銅技術、馬車技術來自西方世界,同樣重要的彩陶技術也來自西方世界。那麼,我們是不是該把安特生等人曾經提出的西來説重新拾起,拍拍塵土,擺上學術的供桌呢?
從邏輯和史實上,我們都不能如此武斷地支持西來説。中華大地的北方祖先馴化了粟和黍,並在距今7000—5000年前沿着草原帶西傳,讓亞洲西部與歐洲的古人也嚐到了小米和黃米的滋味。狗和豬這兩種家畜起源於中國,它們同樣也在很早的時候就擴散到了歐亞大陸的其他地區,包括西方世界。

如果僅僅因為一些物種和技術的輸入,就認定中華文明是“西來”的,那麼在這樣的邏輯下,根據古代中國向外輸送物種的史實,反過來我們也可以説西方文明是“東來”的。
那麼,本土説就正確了嗎?我們的文明是本土產生並繁榮起來的,即使沒有外來文化(包含物產、技術等)的輸入,中華文明仍然會結出碩果、輝煌燦爛嗎?
本土説走入了另一個極端,它的錯誤在於不承認塔島技術悲劇的原理,認為一個封閉的中華大地就可以自我生長出燦爛的文明來。實際上,自從西亞、東亞各自馴化野生植物,發展出原始的農業開始,東亞就不再是一個大號的塔島。在更早的現代智人擴張的時代,東亞就已經不再是人羣和文化交流的孤島了,它與歐亞大陸頻繁地發生着交流,有一些人走進來,有一些人走出去,他們把思想、文化、技術、物種帶來帶去。
堅持西來説、本土説的人,都只看到或者只願看到一枚硬幣的一面,沒有看到或者不願看到硬幣的另一面。
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口中所説的文明,是有其標準的。不同的學者提出的標準會有所不同,但無外乎幾個要素:(青銅)冶金術、城市、文字系統、信仰(宗教)體系。一個被學者承認的古代文明不一定具備所有要素,但至少具備大部分要素。
舉個例子,我們前面談到的良渚文化,已經具有了城市和信仰體系,但是缺乏冶金術和文字系統,因此國外主流學者並沒有把良渚文化提升為“良渚文明”。國內學者則傾向於認為,以良渚文化的大型社會規模和治理能力,是當得起“良渚文明”稱號的。因此,良渚社會算不算文明古國,還是一個爭議話題。

良渚遺址——遺產展示地圖(資料圖/良渚遺址官網)
從文明的標準和文明的進程看,中華文明能夠誕生並屹立於東亞,正是中華大地在本土充足的人口數量和糧食產量、本土文化傳統的基礎上,吸收了來自西方世界的技術與物種,甚至一些思想與文化,一舉脱胎換骨,把各種地區文化、技術熔鍊成整體性的中華文明,邁向了“最早的中國”。
青銅和家馬,正是中華文明以及其他文明誕生的決定性推手,它們衍生出來的青銅武器和馬拉戰車,給古代勢力提供了遠程軍事輸送能力,這種能力對於國家政權的建立至關重要。
青銅技術和馬車技術傳輸到北方草原後,在那裏主要用於軍事領域,增強了草原人羣的戰鬥力,給了南方農耕社會以極大的壓力,石峁古城展現的防禦能力就是這種壓力的反映。
稍後,青銅與家馬擴散到北方地區,肯定也提升了中原地區各地人羣的戰鬥力。為了共同防禦敵人,原本分散的各個部落會組成更大規模的強有力的部落聯盟,打破族羣、文化的界限。
在部落聯盟內部,青銅技術和馬車技術帶來了遠程軍事輸送能力。過去一個偏遠部族發動叛亂,聯盟首領鞭長莫及,難以鎮壓,現在就可以迅速派出攜帶青銅武器、以馬拉戰車為核心的軍隊平定叛亂,震懾有二心的部族,從而使部落聯盟內部更有效地整合在一起,朝着文明國家不斷邁進。
此外,青銅技術在北方地區還起到了文明催化劑一樣的重要作用。青銅技術是文明古國誕生前夕的高科技,我們的祖先用青銅器取代了古老的陶器,作為祭祀和禮儀用品,創造出中華文明獨有的禮樂文化,使部落聯盟內部的文化建設更上一層樓,以和平的方式增強了內部凝聚力。

資料圖:中國國家博物館
與此同時,外來物種使北方地區各個部落對於貿易有了更大的需求,從而促進了各個部落之間的緊密聯繫,對古代家畜的基因研究顯示了這個趨勢。
黃牛本來是從西方世界傳入中國的,優質的黃牛品種可以給古代人羣提供優質的勞作畜力和美味食物。通過對當時各個文化人羣養的黃牛基因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貿易交往已經非常頻繁,原本各有居所的人羣正在變得越來越緊密。
在當時的西北地區、東北地區和中原地區,如此大範圍內,每個遺址中佔比最高的黃牛基因型都是相同的。其他幾個黃牛基因型則佔比很低,它們在各個遺址中的分佈也不太一樣。這説明在北方地區黃牛的交流十分廣泛,一種優質的家牛品種會讓各個部落趨之若鶩。
有趣的是,中國上古傳説竟然也講述了牛羊貿易的故事。根據《竹書紀年》《山海經》等古書記載,商王有一個叫作王亥的先祖,與兄弟一起趕着牛羊去有易氏部落做生意,被有易氏的貴族謀財害命。王亥的兒子上甲微欲為父親報仇,但是實力不夠,直到4年後才借到河伯的兵,終於消滅了有易氏,為王亥報仇雪恨。此後在商朝的甲骨文中,記錄了後世商王祭祀上甲微,向他彙報目前本國的事項。上甲微顯然很受商朝人尊重,經常享受後代的祭祀。
上古傳説的細節未必真實,但它所反映的先商部落進行遠距離牲畜貿易的情景,應該是符合當時北方地區部落交往實際情況的。
上面這個傳説也反映了當時北方地區動盪的狀態,各個部落之間既有和平的商貿往來,也有暴力的兵戎相見。從考古遺址中,學者們也能夠讀出那段動盪的歷史。
仰韶温暖期本來是一段祖先們的快樂時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新的技術和物種不斷湧現,廣闊天地裏的古人傳播彼此的文化,生活變得越來越好了。但是在距今約4500年前,北方地區進入了長達幾百年的龍山時代,仰韶時代那種和諧社會土崩瓦解。從龍山時代的遺址看,聚落開始構築堅固的環壕,更大的聚落甚至修建城垣工事,對外防禦強鄰騷擾,對內凝聚部落人心。北方地區陷入萬邦林立的狀態,相互之間征伐不斷。

河南禹州瓦店龍山文化遺址(資料圖/中國考古網)
從仰韶時代到龍山時代,是什麼造成了社會的轉變?顯然,人口增長是重要的內因。進入龍山時代,可能有數百萬人生活在農耕社會的核心地帶—中原地區。在當時的生產力條件下,農田的產量並不高,粟、黍、菽已經得到充分馴化和種植,而小麥尚在趕來的路上,糧食增產在彼時彼地遇到瓶頸,人口激增帶來了強烈的生存壓力。各個部落盡力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彼此會為了爭奪一塊耕地、一塊牧場甚至一處水源而發生衝突。
龍山時代的氣候也是製造社會動盪的元兇之一。在經歷了仰韶時代的温暖後,龍山時代已經處於大暖期的末期,氣候變得波動起來,有時還會出現降温事件。氣候波動就會帶來大大小小的自然災害,激發一些部落的生存危機,求生欲驅使他們對外訴諸暴力,搶奪資源。
最終,氣候變化推動了中華大地實現“臨門一腳”,從一片亂世邁向了最早的中國。
距今4000年前,不論是中華大地還是歐亞大陸,似乎都正在經歷巨大的氣候轉變。
比如我們談到的良渚文化,在距今4000多年前衰落了;沿着長江上溯,長江中游的石家河文化、中上游的寶墩文化都在同一時期衰落。北方的齊家文化在距今3700年前左右走向消亡,更北的遼河流域的文化也差不多同時走向了衰落。只有中原地區的二里頭文化,在古文化大面積衰落的背景下冉冉升起。
這種巨大的轉變,考古學家稱之為從“滿天星斗”到“月明星稀”,原本東西南北如繁星般的各種古文化都黯淡下來,只有中原升起了一輪文化的明月。

《無字史記:基因裏隱藏的祖先秘史》
波音 著,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