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新冠治癒者:我們感染過新冠,但我們不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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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疫情防控進入常態化管理階段,全面恢復正常生產生活秩序。而對於在此輪疫情中曾經被感染的居民來説,他們現在的生活恢復得如何?
近期 “新冠康復者遭遇職場歧視” 的話題備受關注。現實生活中,曾經“陽過”的經歷究竟會不會對他們產生影響? 近期我們採訪了10位新冠治癒者,他們談了談自己的真實經歷。
多舛的17天
孫先生 37歲 建築行業項目經理
“終於到家了,儘管還是隔離,但整個人感覺呼吸到了自由健康的空氣。”4月8日,從隔離醫院回到家中,孫先生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記錄下了這樣一條即時感想。
今年3月底,孫先生一家五口先後感染新冠。最早是與他同住的岳母被確診,接到通知後他第一時間將自己“主動隔離”,並向相關部門上報。作為密接隔離的第二天就接到了通知,要轉運至醫院,這意味着他也“陽了”。
“穿上防護服,收拾行李走出酒店的那5分鐘內心是最崩潰的 。發短信告知家人、領導時,心裏有説不出的糾結。”隨後他被轉移至華山醫院北院,6天后的3月27日,迎來了第一次核酸為陰性的報告。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可以出院回家的時候,卻等來了通知,華山醫院北院要另作他用,他也要立即轉移。
無奈的孫先生不得不再次轉移,在封閉的大巴上和38位病友待了一整晚。先後輾轉三個方艙,不料全部“滿員”,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在瑞金醫院北院嘉定隔離點找到牀位。在這裏,孫先生開始了新一輪隔離治療和核酸檢測。最終經歷了多舛的17天,才回到家中。
“那段時間,每個上海人都不容易。尤其3月底疫情突如其來,大家都摸着石頭過河,難免造成誤判。大家應該多一些寬容,多一些配合。經歷了這次疫情,我依然愛着上海。” 孫先生感慨道。
5月初,孫先生早早地返回了工作崗位。“一想到有的同事曾因為我不得不被隔離,工程進度也曾因為我受到一定影響,心裏還是有些忐忑。好在同事們都很親切,常常主動來關心我,也從未遭遇過歧視。”
如今建築工地疫情防控依然嚴峻,每48小時就要進行一次核酸混管檢測。前不久,孫先生再次被通知在一次5人混管篩查中發現異常,幸好複核下來是個“烏龍”。 “有過上一次波折的經歷,如今心態已經變得坦然多了。” 孫先生笑着表示。
3個月過去了,他始終沒敢把感染新冠的事告訴家人
馮揚 35歲 菲律賓國際學校中文老師

2021年底,剛剛經歷家庭變故的馮揚(化名)收到朋友的邀請,來上海生活調整心情。3月中旬,他所居住的社區進入封閉狀態,4月4日,他的自測抗原試劑上出現了兩道槓,經核酸複核後被轉運至上海跨國採購中心方艙。
馮揚始終沒敢把自己感染新冠的事告訴家人。他偶爾也會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感染新冠的經歷,但總會悄悄地把家人提前屏蔽。
後來,他遠在菲律賓的學生和同事們也知道他得了新冠。孩子們第一次聽説“中國方艙醫院”這個概念,便好奇地向他提問。馮揚分享了自己在方艙生活期間拍攝的視頻,“我並不覺得這個身份(感染新冠)有什麼需要羞愧的。”馮揚説,經歷了11天盒飯上門的方艙生活,出艙那天,轉運車把馮揚送到了離小區最近的路口。站在小區門口,他緊張地打電話給居委會報備,是否會遭遇嚴格盤問、反覆消毒、鄰居的歧視。面對可能發生的一切,他心裏沒底。然而,居委工作人員只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説了一句:“直接進來吧,已經報備過了。”就這樣,馮揚輕輕鬆鬆回到了自己的小區,他開玩笑稱“整個過程一點儀式感都沒有”。
隨着上海疫情好轉,馮揚決定返回菲律賓。當需要提前在中國海關小程序上填寫“出/入境衞生健康申報”時,“您是否曾患過新冠肺炎”這個選項讓他憂慮了很久,不過機場和海關並沒有找上他,這讓馮揚安心了不少。然而遺憾的是,7月5日凌晨,馮揚所居住的樓裏查出一例密接,整棟樓再次進入封閉管理。如今,他的返崗計劃只能再度推遲了。
“我們不是怪物”
小林 21歲 在校大學生
4月15日,小林確診新冠住進方艙後,把自己的微信朋友圈設置了“分組不可見”,其中包含所有親人,據他説,這是父母的“命令”。“可能父母害怕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們吧。”因此,親戚們至今都不知道小林曾經得過新冠。
然而,朋友圈的“屏蔽”並不代表生活中的信息屏蔽。“異樣的眼光”就存在於身邊。出艙後回到小區,同小區的租客曾懷疑他是從方艙偷跑回來的,在專屬於業主的微信羣中發表令他不快的言語。與此同時,也有同一樓棟的鄰居給他提供很多物資。他對關切者懷着感激之心,而對懷有“異樣眼光”的人,也表示理解。“在康復之後,我們應該是最‘安全’的人。”小林説道, “希望那些帶有歧視眼光的人能保持理性,我們感染過新冠,但我們不是怪物。”
暑假正是實習的好機會。今年大三的小林曾在圖書館做過志願者工作。如今他依然申請加入了志願者行列,報名表上他主動備註了“曾感染新冠肺炎”,並表明週末全天都可以參加社會服務。“為了盡到告知義務我還是要主動告知這個身份。”小林表示。
“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小李 35歲 二孩媽媽
“4月12日,我先生抗原自測顯示兩條槓,我當機立斷讓全家人都戴上口罩,並把他一個人關在南屋‘隔離’。”然而在等待複核及轉運期間,小李和她的母親以及兩個孩子,還是陸續檢測出了陽性。之後,她們一起住進了周浦方艙,由於正處於哺乳期,在方艙治療的日子,她全程都不敢吃任何藥物。
在感染與康復期間,鄰居們對他們全家表示出了友好和支持,從始至終,小李也堅持嚴格消毒,她所居住的樓內無一人再被傳染。
然而,來自陌生人的不滿還是不可避免。康復後,小李每天都會收到來自浦東防控辦的短信,提醒她可以持相關文件前往常態化核酸檢測點進行核酸檢測。前不久,有一次在常規核酸檢測排隊過程中,由於她需要做單人單管,耗時較長,有位老阿姨就對此表示出嫌棄與害怕。“她以為我聽不懂上海話,嘴裏一直在罵罵咧咧。不知道三個月滿了是不是就可以用核酸碼做核酸了,這樣也不用總跟別人證明我是出艙人員,並且已經過了出艙隔離期。”小李無奈地表示。
最近,由於她供職的企業即將遷離上海,轉往深圳發展,已經在上海成家的小李無奈“被裁員”。但她依然對生活保持樂觀,每天將主要精力都放在照料孩子上, “沒事的,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小李笑着補充道。
我已經轉陰,為什麼會被最親近的家人視為“洪水猛獸”
嚴先生 76歲 退休工人
嚴先生獨自居住於虹口區老弄堂裏。5月2日,在例行抗原自測中,嚴老先生做出了“兩條槓”,連測幾次結果也沒有改變,身體也開始出現持續低燒、咳嗽症狀。此後他被送往上海市第九人民醫院寶山分院進行隔離治療。
在隔離的日子裏,家人每天都通過電話與嚴先生保持聯繫。老先生的牙口不好,聽説外賣可以送進隔離點,家人想辦法為他送去了一些鬆軟的食物,儘可能地改善他的伙食。經過十幾天的隔離觀察,在連續兩次核酸陰性後他終於結束了隔離生活,回到家中。
嚴先生説,因為弄堂內許多人都有感染新冠的經歷,鄰里之間也不存在歧視或刁難。居委也為他們主動提供了紙質“隨申碼”,出行也基本沒有問題。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本十分關心自己的家人,現在卻對他“百般提防”。
原本妹妹一家一週會固定時間過來兩到三趟,幫忙打掃衞生和照料生活。嚴先生在被送往隔離點的時候尚有春寒,而返回家中之後氣温陡然上升,生活用品換季的需求十分迫切。他多次聯繫妹妹,希望她能夠上門幫忙清洗被褥、置換衣物。而如今,妹妹只是偶爾過來,不僅“全副武裝”,還屢次勸他把舊被褥、碗筷餐具等用過的東西全部扔掉。
嚴老先生十分難過,認為曾經得過新冠的自己受到了家人的歧視。 “我不是已經轉陰了嗎?為什麼還會被曾經最關心自己的家人視為‘洪水猛獸’呢?” 他感到不解。
呼籲社會善意看待新冠陽性康復者
葛先生 38歲 銀行職員
現在被問起當時感染新冠的經歷,葛先生還是有些摸不着頭腦。 “3月底開始封小區,之前的幾次核酸檢測也一直沒有問題,但是後面病例就越來越多。 我被確診後有低燒和感冒的症狀,幾天後被送往方艙醫院隔離,兩個多星期後才轉陰出院。 ”
隔離期間,葛先生受到了身邊同事、鄰居和親友的許多幫助,回想起來感動猶在。“這一次疫情給我的感觸特別深。當時大家對奧密克戎還不太瞭解,抗原檢測出陽性的時候我還有點擔心。聯繫了同事後,他專門開車來給我送了幾盒連花清瘟。居家期間,社區發放的物資、團購的東西都靠鄰居送上門,倒垃圾也基本靠鄰居幫忙。 艱難時刻,幸虧有了大家的幫助。 ”
6月以來,葛先生的生活逐漸恢復正常,“可能有些醫院的要求會嚴格一點,會問你有沒有感染經歷,如果有的話還要當場做個抗原,這也能理解,沒有特別不方便。”在葛先生看來, 他的日常生活基本沒有被區別對待。目前社會上對新冠感染者的管理,總體説可以理解和接受,算不上是刁難。
但與此同時,葛先生也關注到新冠陽性康復者遭到“用工歧視”的新聞。他氣憤地表示:“方艙當時很多志願者、建設者都是從外地來上海的。清潔、送餐、垃圾轉運等工作全靠他們才能有效運轉起來。 這些樸實善良的勞動者沒有得到公平的對待,讓人很難過。希望全社會能更理性地看待疫情帶來的影響,對曾經感染過的患者,大家更當善意地看待。 ”
讓歧視、偏見止於智者
嚴先生 33歲
在經歷了兩天高燒,核酸複核陽性確診後,4月2日凌晨,嚴先生經轉運抵達連亮路方艙醫院。此後隨着身體狀況的好轉,他很快就加入了方艙醫院黨員志願者隊伍,每天和醫護人員一起幫忙給同樓層的病患做核酸檢測、通知帶領病患出院,遇到老年病患不會使用智能手機,也會幫助他們做好出院登記。
“有一次,出院的專車馬上要發車了,有一位病患突然變卦,無論如何不願走,而且態度很堅決。當時我只能硬着頭皮上,在和對方交談後得知,原來他健康碼還沒有從紅色變成綠色,居委會明確告知他不能進小區。為了打消他的顧慮,我幫忙聯繫了院方工作人員,並通知居委會,同時對他耐心勸導,最終他同意出院,趕上了專車。”
在連續兩次核酸結果陰性後,嚴先生在4月20日離開了方艙。離開的當天,他收到了來自方艙醫院臨時黨支部的感謝信,艙內生活從此告一段落。
回到社區後,周圍鄰里朋友們多數還是關心、詢問。生活中也未感覺到太多不便,只是在日常做核酸時需要特殊説明“單人單管”。如今生活已步入正軌的嚴先生表示: 希望大家不要特殊對待新冠陽性康復者,讓歧視、偏見止於智者,也希望管理措施可以更科學、高效。
大家能像對待感冒一樣對待新冠康復患者
胡女士 26歲 教師

4月8日凌晨3點,胡女士被通知轉運至方艙。胡女士作為一名教師,在方艙期間,因為有了線上教學,工作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她甚至還在方艙裏召開過班會和家長會。同時還看到了很多和她一樣,隨時搬着電腦,堅持工作的“打工人”。
胡女士於4月17日離開方艙,生活也慢慢恢復到了正常節奏。但是偶爾也還是會遇到令人生氣的事,“有一次在一個常態化核酸點,我出示瞭解除醫學隔離證明上的二維碼,要求做單人單管檢測時,工作人員沒有給出任何理由地拒絕讓我檢測。那天真是氣死了!”胡女士説道,“後來想想,可能也是工作傳達不到位的原因吧,幸好只是偶然,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了。”
除了這一次的不愉快,新冠康復患者這個身份也給她的愛人帶來了一點小麻煩。在6月初,恢復正常生產期間,她愛人的公司曾提出,不建議新冠康復患者同居人回單位上班。後來因為公司緊急缺人,在保證核酸陰性的情況下才讓她的愛人迴歸正常工作。
“真希望大家能像對待感冒、腱鞘炎、頭痛病人一樣對待新冠康復患者啊!” 胡女士發出了這樣的期許。
她把方艙經歷拍成短視頻,播放量增長了幾十倍
姚晴怡 30歲 互聯網企業工作

5月2日到5月6日,經歷了5天4夜短暫的方艙生活後,姚晴怡開始把自己的經歷製作成視頻,搬運到b站上。視頻裏,她經常找周圍即將出院的病友取經;陽性感染者康復主要靠自己的免疫力,她就不斷提醒自己多喝水,中午有時還會吃兩份盒飯“增強體質”;為了早日出艙,她每天晚上都試着戴兩層口罩睡覺,口鼻被呼吸帶來的水霧狠狠悶住,入睡變得無比艱難…….
這些真實記錄下來的視頻在b站上大受歡迎,賬號從過去不温不火到播放量一下子翻了幾十倍。觀眾的評論也伴隨着播放量紛沓而來,有些是好奇,各種各樣的問題湧入了她的私信箱。 “我原本以為大家從新聞中已經對方艙生活有了很多瞭解,沒想到對我的內容還是很感興趣。”
姚晴怡把自己的方艙經歷做成了五個視頻,每三天更新一次,整個系列在5月20日正式完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她上傳完最後一個視頻的那天,卻再次收到了疾控的電話,告知她核酸檢測結果再次出現了異常。同時居委會也通知她做好準備,隨時可能要再次轉運去方艙。幸好,當天核酸複檢結果為陰性,她不用再一次去方艙了。
從方艙回家後頭痛持續了兩週
劉先生 媒體從業者

4月初,劉先生一家四口先後感染上新冠,併成為了他所居住小區的“首例”。他與愛人和女兒一起申請進入親子方艙。“方艙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除了洗漱和上廁所有些不方便,吃得倒是不錯。”
而最讓劉先生困擾的是如何與妻女一起回家。由於感染者入院後第2天起,每日要進行核酸檢測。連續2次核酸結果陰性才符合出艙標準。然而一家三口的陰性報告始終沒能同步。“我想向方艙工作人員爭取,跟還未成年的女兒一起回家,但沒有成功。”無奈之下,劉先生只得求助居委,幸好居委同意派車,把女兒從中轉點接回社區。劉先生至今對這樣的安排感到不解,“在流程上,其實完全可以做得更合理、更人性化一些。”
回家前,居委會已經為他們安排了專業的全屋消殺,鄰居們也始終友善。最初一週,全家需要隔離足不出户時,左鄰右里還紛紛“投餵”食物。
有些意外的是,劉先生的愛人回家後發了持續一個星期的低燒,他自己也斷斷續續有頭痛症狀,持續了兩週後才逐漸緩解。從來沒有頭痛史的劉先生一度想去醫院做核磁共振檢查。他在諮詢了醫生朋友後得知,這些都屬於常見的短暫後遺症現象。
近期,已經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的劉先生對新冠康復者遭遇職場歧視有所耳聞。在他看來,這是由於企業本身對“新冠”病毒缺乏正確的認識和科學的理解。從企業的角度來看,一旦出現陽性感染者,很容易讓他們產生直接的經濟損失。但實際上新冠病毒並沒有那麼可怕。“莫名其妙”復陽的概率並不高,而且在復陽之前也並沒有傳染性。
如何向全社會更廣泛地科普,消弭隱藏的風險,如何保障我們的日常生活與工作不再因病毒的持續而頻繁受到影響,或許才是當下亟待解決的難題。
(記者:解敏 實習生:李胤辰 陳學超 劉欣予 許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