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迦陵:大選怪圈與美國戰略收縮,拜登也難解以色列的雙重困境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孫迦陵】
7月13日,拜登抵達中東行首站以色列,與該國看守總理拉皮德會面,並將在7月15日由以色列飛沙特阿拉伯,達成兩國之間的首度直飛。平心而論,雖説以色列如常迎接拜登,但該國政治精英的內心,恐怕正處於水深火熱的焦慮。

美國總統拜登訪問以色列期間,將有上萬名警察確保安全和公共秩序。圖源:視覺中國
首先,由於以色列議員西爾曼(Idit Silman)於4月6日退出時任總理貝內特的執政聯盟,後者由此喪失在議會120席中過半61席的執政優勢,被迫以1席之差同反對派“平起平坐”,隨後又因延長約旦河西岸猶太人定居點相關法律效力的法案,引發了執政聯盟內部的左右分裂,幾位議員由此退出又進入,執政聯盟不僅陷入僵局,更一度被反對派席次壓過。
忍無可忍加上心灰意冷,貝內特遂在6月20日提案解散議會,法案後於29日三讀通過,貝內特宣佈辭職且不尋求連任,同時辭去統一右翼聯盟(Yamina)領導人職務,將暫別政壇一段時間。

以色列通過解散議會法案,總理貝內特卸任,拉皮德擔任看守總理。圖源:視覺中國
慌亂之中,與貝內特共組執政聯盟的擁有未來黨(Yesh Atid)主席拉皮德繼任看守總理,但在11月1日新大選登場前,這一政府註定無法通過任何重大議案,且各方勢力也勢必無心執政,而是會集中火力拉幫結派,好在下次選戰中一決雌雄。
故拜登此時來訪,對拉皮德而言,形同天外飛來催票機,倘若自己能代表以色列與美國簽署相關協議,不論其實質意義如何,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選情。在此脈絡下,拉皮德不會放過任何爭取拜登支持的機會,但其對手內塔尼亞胡亦然。
與此同時,以色列還有另一深層焦慮,那便是美國撤出中東的戰略收縮。
自奧巴馬政府起,華盛頓便在重返亞洲的旗幟下,極力校正過往在中東的戰略拉撐,故會有2011年的撤軍伊拉克、2015年的伊朗核協議;即便特朗普任內基於政治盤算,展現了對以色列的高強度善意,既單邊退出伊核協議,又在巴以問題上屢屢偏惠後者,卻也沒有完全偏離美國的戰略收縮主軸,否則便不會有2019年的撤軍敍利亞。眼下拜登若無意外,應也將是“蕭規曹隨”,而不會為以色列的利益多做停留。
且拜登此次出訪中東,各方心知肚明,行程的真正重點不在以色列,更不在其將順道走訪的約旦河西岸,而是要與沙特實際掌權者、王儲穆罕默德會面。早在拜登出發前,外界便預估此次華盛頓的第一目標,將是與沙特達成石油增產協議,緩和國際油價與美國通脹,同時力勸沙特將俄羅斯踢出OPEC+。
在此局面下,特拉維夫恐會面臨內外相煎的政治困局。
跳不出的大選怪圈
首先,是以色列難以團結的政黨體系,以及前總理內塔尼亞胡“不甘寂寞”的特殊存在,導致國家陷入難以止息的大選怪圈。
2021年6月,貝內特與拉皮德共組8黨聯和政府,並在60票贊成、59票反對、1票棄權的激烈廝殺下,勉強通過議會信任投票,終結了內塔尼亞胡長達12年又55天的第二任期,也讓2年來4度大選的以色列政壇暫時休養生息。沒想到1年過後,貝內特政府再次瓦解,以色列即將迎來3年內的第5次大選。

貝內特試圖凸顯他的成就。圖自外媒
而回顧前述4次政權解體,第一塊骨牌的傾倒,便是各方對內塔尼亞胡的圍剿。2018年,以色列宗教政黨們積極推動國防修正案,希望免除全日制宗教學生的兵役義務,好讓“哈瑞迪”(haredim,猶太教極端正統派)能更加專注“脱產讀經”,結果引發世俗主義政黨的集體反彈。
然其反對原因除了以色列向來仰仗強力部門,不能擅開宗教特權的免役之門外,也與內塔尼亞胡與宗教政黨的結盟有關。
2009年起,內塔尼亞胡二度成為以色列總理,並憑藉其任內出色的經濟成長數據、對哈馬斯與巴勒斯坦議題的強硬態度,成功收穫社會右轉下的廣大民意,開始了12年的長期執政,堪稱以色列的政壇不死鳥。
然而2017年後,內塔尼亞胡的貪腐醜聞接連引爆,加上以色列經濟成長有所放緩,民意的免死金牌不再耀眼,曾經的政壇夥伴便也開始了明目張膽的同室操戈,2018年的國防修正案由此成了“機會之窗”。
彼時右派的以色列是我們的家園黨(Yisrael Beiteinu)、中間派的擁有未來黨、左派的梅雷茲黨(Meretz)皆公開發難,要求內塔尼亞胡勸退宗教政黨們,否則便解散議會。
然其不可能不知道,宗教政黨向來是內塔尼亞胡的忠實盟友,故其設定了此般條件,便註定這場政治風暴的結局要以解散議會收場。果不其然,內塔尼亞胡政權於2018年12月解散,但對挑戰者們來説,要推倒這座大山遠比想象困難。
如前所述,內塔尼亞胡的民意基礎十分雄厚,即便因貪腐醜聞而有所跌落,仍能維持領先,其所領導的利庫德集團(Likud)亦然。細數2019年以來的4次大選,利庫德集團次次都是第一大黨,每每都能突破30席,卻又距離60席的組閣門檻有段距離,對抗的僵局也由此成形:反內塔尼亞胡派們沒有任何一黨能單挑利庫德集團,但後者也必須與他黨共組執政聯盟,才有重回權力核心的可能,故2019年後的以色列政治,頻繁上演了鬧劇與權謀交織的宮鬥戲碼。
例如2020年5月,在藍白黨(Blue and White)來勢洶洶下,內塔尼亞胡假裝同意與其領導人甘茨結盟,由自己先出任總理,任滿18個月後再交權給甘茨。沒想到內塔尼亞胡掌權後根本不打算兑現承諾,而是放任預算案持續不過,導致政府再次解體,議會只好於2021年3月重新大選,是為2年來的第4次選舉;中間偏左的藍白黨則因前述結盟,而被外界批評是“放棄理想”、“權慾薰心”,故在新一輪大選中嚴重失血,僅僅獲得8席,甘茨的政治能量也受到重挫。
然而詭計得逞的內塔尼亞胡同樣摔了一跤。2021年3月大選結果出爐後,其帶領的利庫德集團又是席次最多的第一大黨,但此次除了宗教政黨外,其餘勢力目睹藍白黨的悲慘結局,皆不願與內塔尼亞胡合作,而是破天荒選擇了大團結,最終內塔尼亞胡組閣失敗,貝內特政府則順利上台。
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反內塔尼亞胡派或許能攜手擊潰共同敵人,卻無法超越彼此的光譜歧異。在貝內特與拉皮德召集的8黨聯盟中,包含了2個左翼政黨、3個右翼政黨、2箇中間路線與1個阿拉伯政黨,光是看到這般組成,便能推知,但凡有法案涉及相對爭議的巴以議題,便不易在貝內特政府內形成共識,且若有議員為此憤而退出執政聯盟,解體也不過在剎那之間,此次上演的正是這般戲碼。
歸根結底,“反內塔尼亞胡”的旗幟終究只能用來選舉,而無法真正彌和政黨的立場分歧;且與其説8黨聯盟的出現是一場“愛與包容”的政治實驗,不如説是以色列社會分裂的忠實體現。而上述結果看在內塔尼亞胡眼中,不過是吹響了遲來的勝利號角,其也為此對外表示“感受到了風向轉變”,並開始積極投入選戰籌備。
然此次民意態勢其實與過往差距不大,即利庫德集團與內塔尼亞胡仍是無法過半的最高票,其餘小黨若能組成穩定聯盟,便有機會與內塔尼亞胡較量。

因涉嫌腐敗而受審的內塔尼亞胡在重新掌權的道路上面臨障礙。圖自外媒
眼下各方勢力仍在集結,但集團對抗的態勢大致底定,內塔尼亞胡陣營將由利庫德集團領軍,宗教猶太復國主義黨(Religious Zionist Party)、沙斯黨(Shas)、聯合妥拉猶太教(United Torah Judaism)等3個宗教政黨已表態支持。
對峙的另一邊,則是曾共組8黨執政聯盟的擁有未來黨(中間派)、藍白黨(中間派)、工黨(Labor,中間偏左)、以色列是我們的家園黨(右派)、新希望黨(New Hope,中間偏右)和拉姆黨(Ra’am,阿拉伯政黨)等,其眼下皆不願與內塔尼亞胡結盟,亦有可能再度形成多黨同盟。
而根據《以色列公共廣播公司》(Kan)、《第12頻道》(Channel 12)兩家媒體於7月12日公佈的最新民調來看,雙方皆差臨門一腳。在《以色列公共廣播公司》的民調數據中,如果現在舉行大選,利庫德集團能獲34席,擁有未來黨23 席,藍白黨與新希望黨聯盟14席,宗教猶太復國主義黨10席,沙斯黨8席,聯合妥拉猶太教7席,聯合名單(Joint List,阿拉伯政黨)6席,以色列是我們的家園黨5席,工黨5席,拉姆黨4席,梅雷茲黨4 席,貝內特所屬的統一右翼聯盟則因政黨得票率未超過3.25%的執政門檻,故無法分到席次。
綜合上述數據,內塔尼亞胡陣營可獲59席,多黨聯盟則可獲得55席;參照《第12頻道》公佈的民調結果,亦是59對上55的席次比例。而此一結果透露了11月大選的兩個必然發展:第一,眼下兩大陣營數據皆未達61席的組閣門檻,故雙方未來必將竭力拉攏關鍵小黨,衝刺最後一里路;第二,11月大選後若有一方能成功組閣,未來的以色列政府勢必還是多黨聯盟。
但也正因如此,最後不論是何方勝出,以色列政府皆有再解體的風險。一來,內塔尼亞胡雖有機會拉攏某一關鍵小黨共同組閣,其忠誠度卻勢必不如宗教政黨,有可能會因反對派遞來的橄欖枝而帶槍投靠,如此一來內塔尼亞胡便有失去多數席次的風險;若由反內塔尼亞胡派勝出,則其極可能重蹈此次貝內特政府的覆轍,即政府內部光譜紛雜,易因彼此截然不同的“大是大非”而陷入僵局,一旦又發生議員退出聯盟的情況,失去政權也只在轉瞬之間。
未來以色列若要終結不斷大選的怪圈,除非內塔尼亞胡與反對派間能有一方明顯衰弱,否則便是要從根本上修改選舉制度。以色列議會選舉採封閉式政黨名單比例代表制,全國劃為同一選區,政黨或政黨聯盟的當選門檻為3.25%。
如此制度形塑了以色列小黨林立的政治生態,故在歷來的議會選舉中,從未發生單一政黨席次超過半數的情況,導致每任政府都是多黨聯盟。如此狀態遇上政爭,便容易觸發不斷大選的兵荒馬亂。
但由現實視角來看,上述兩途徑短期之內皆難實現,故內塔尼亞胡與反對派的拉鋸戰仍會持續。
美國仍想戰略收縮
而除了內政紛亂外,以色列另一政治困境,便是美國在中東的戰略收縮。
從功能視角來看,以色列在中東的地緣角色,實與拜登此次出訪的另一國家沙特類似,兩者皆是華盛頓在中東的地緣支點,故能相對肆無忌憚推動自己的政治目標:沙特強硬策動了卡塔爾斷交風暴,並在記者卡舒吉遇害案上有恃無恐;正如以色列也在巴以問題上展現強硬姿態,甚至對黎巴嫩、敍利亞、伊朗等周邊國家發起跨境襲擊。
然而這般優勢,終隨美國推動重返亞洲、印太戰略等政策轉向,開始了搖搖欲墜的鬆動。首先是伊朗,眼見美國有意撤出,便積極填補各式政治真空,介入敍利亞內戰、在也門進行代理人衝突、於伊拉克培植政治勢力,既要形塑地緣緩衝空間,更要滿足輸出革命的政治議程;接着是土耳其,不僅進軍敍利亞北境,更遠赴利比亞戰場,前者讓其成功隔開庫爾德勢力與東南邊境的聯繫,後者則讓土耳其在爭奪東地中海油氣時,有了更多地緣籌碼。
而如此地緣秩序變化,沙特與以色列不可能毫無感覺,只是採取了不同的戰略行動。在沙特一方,其先是恢復了與卡塔爾的關係,又在近期與土耳其和解,並通過伊拉克從中斡旋,與伊朗進行互動。
簡言之,沙特正在操作與土耳其、伊朗的戰略三角關係,而促成此一轉變的關鍵,自是華盛頓已宰制不了中東的區域安全穩定,故沙特無法再對土伊兩國同時左右開弓。
與此同時,沙特也積極塑造多極化的大國互動,包括增加與中俄的政經聯繫。故此次俄烏衝突爆發後,其與阿聯酋無視了美國的石油增產要求,並拒絕在安理會投票譴責俄羅斯、參與對俄製裁。
此次拜登雖親自出訪、看上去誠意滿滿,但回顧前述脈絡,除非其能調整美國對中東的戰略主軸,推遲退出進程,並正視海灣國家對美國重返伊核協議的憂慮,否則沙特即便能盡地主之誼、盛大接待,恐也不易響應美國的石油增產需求,更遑論要將俄羅斯踢出OPEC+。
而有別於沙特通過化敵為友、增加大國互動的方式,佈局“後美國時代”的安全環境,以色列的行徑與其説是戰略調度,不如説更像不甘分手的“恐怖情人”。
以近期的伊核協議談判為例,以色列多次跨境打擊位處敍利亞的伊朗革命衞隊(IRGC)、造成死傷,為的便是激怒伊朗內部強硬派,破壞核協議談判的政治空間,讓美國無法順利緩和美伊關係、風光退場。
而之所以會選擇這般激進行為,與以色列特殊的對外環境息息相關。在對美關係上,美國與其説是以色列的靠山,不如是被其強迫兑現一切空白支票的冤大頭,從發動加沙戰爭到擊斃《半島電視台》女記者阿克勒(Shireen Abu Akleh),不論以色列犯下何種震驚國際的罪行,也不論美國是否事前知情,後者永遠只能協助前者善後,並動用各種媒體與政治資源進行粉飾。畢竟以色列雖距美國遙遠,但主導華爾街的猶太資本集團離白宮太近。

半島電視台(Al-Jazeera) 知名女記者希林-阿布-阿克勒(Shireen Abu Akleh)在約旦河西岸報道以軍行動時被射,2022年5月11日。圖自外媒
而在對中東其他國家的關係上,阿以決戰的年代已經過去,巴勒斯坦議題失去了政治與輿論熱度,諸如敍利亞內戰等新時代熱點崛起,故以色列並不擔心重演過往四次中東戰爭的慘劇。但面對野心勃勃的新威脅伊朗,以色列的資源稟賦不如沙特也是事實,後者既是產油國、更是海合會國家領袖,即便沒有美國撐腰,也能發揮一定程度的區域影響力,故能操作眼下的戰略三角。
反觀以色列,雖與埃及、約旦等國家先後和解,又在2020年與阿聯酋、巴林、摩洛哥、蘇丹先後建交,但在建立“絕對安全的戰略環境”上,除了強悍的軍事實力外,其在中東可謂形單影隻,舊敵們雖沒有聯合毀滅以色列的可能,卻也似乎不願與其過度親密,畢竟維護巴勒斯坦的政治正確依舊存在。
種種條件制約下,以色列最能依靠、或使喚的,仍是太平洋彼岸的美國。但正如拜登訪沙自帶戰略侷限般,以色列所求也面臨同樣的困境,即美國不易停下在中東的戰略收縮。以伊朗核協議為例,美國頂多在僵局中持續原地打轉,卻不太可能取消談判進程,畢竟與伊朗相比,印太地區的“東方威脅”更加棘手。
故對以色列政壇來説,此次拜登來訪,拉抬選情的意義或許還大過維護地緣安全。眼下拉皮德與內塔尼亞胡是民意調查的前兩大高票,對美國來説,或許相對温和的拉皮德會比內塔尼亞胡好商量,即便其只是看守總理,拜登來訪也可趁勢探底,確認自己在推動“中東和平進程”上,能有多大政治空間。
然內塔尼亞胡也將積極爭取美國支持。7月12日,其高調喊出,倘若自己在11月大選中勝出,將與沙特阿拉伯“簽署一項全面的和平條約”,言下之意,便是可能推動以沙兩國建交。而這一發展若能成真,對拜登來説同樣是外交加分。
畢竟在巴以衝突中,美國兩黨不論何方主政,華盛頓對以色列的偏袒立場都不會改變,拜登此次訪問約旦河西岸,便與美國屢次提議推進“兩國方案”用意相似,展示“政治正確”大過實質解決。
但即便沙特可能與以色列建交,後者擔憂的“伊朗威脅”依舊存在,故除非沙特能以某種聯盟機制,讓以色列共同參與建構區域安全,尤其是針對伊朗的圍堵,否則其不太可能停下目前的歇斯底里。
但要走到這步,所需跨越的政治正確尺度十分巨大,未必能獲得其他阿拉伯國家的公開支持,且以色列加入後,究竟是順勢緩解焦慮,抑或會因此更加好戰,還是未定數。故在短期之內,以色列依舊只能持續要求美國留下。
此次拜登出訪恰逢以色列政府變天,但選舉的制度與政爭困境,不會因美國總統的表態而緩解;以色列心心念唸的美國支持,雖不會一夕消失,卻也無法通過與拜登會談,而讓美國改變宏觀戰略部署,重回過往中東大陳兵的年代。從某種程度上來説,以色列的內外困局仍將持續。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