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松:埃爾多安的“平衡術”,能讓俄土關係走多遠?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萬青松】
7月19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對伊朗進行了工作訪問,並出席解決敍利亞問題的阿斯塔納進程三方會談。會談前,普京還分別與伊朗、土耳其領導人舉行雙邊會晤。
本次活動既是疫情以來三國領導人的首次線下會談,也是俄烏衝突以來普京的第二次外訪,又恰逢拜登剛剛結束中東之行,自然成了關注的焦點。
相較於媒體熱議普京訪伊是“對拜登的反殺”,以及美方搶先渲染所謂伊朗準備“將數百架無人機提供給俄羅斯”等話題,筆者認為更值得關注的是俄土總統近一年來的首次雙邊會晤,雖然這期間雙方有過幾十次的電話交流。
原因在於,本次普京伊朗之行的首要議程,就是抓緊與土耳其磋商土計劃在敍利亞北部開展新的軍事行動的可能,該行動將改變既有力量平衡,這顯然對當前俄羅斯將重心放在烏克蘭問題上極為不利。此外,俄烏衝突中高頻率出現的土耳其因素,尤其當前圍繞烏克蘭糧食出口解封制定“路線圖”等問題,需要俄土總統的面對面磋商。

當地時間2022年7月19日,伊朗德黑蘭,伊朗總統萊希(中)、俄羅斯總統普京(左)、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共同舉行阿斯塔納進程首腦會議。 圖源:視覺中國
俄烏衝突之下,土耳其的多元平衡術
俄土領導人頻繁交流和接觸的背後,實際上是土耳其正在努力推行的多元平衡政策的體現,這一點自俄烏衝突以來在多個領域表現得尤其突出。
在處理土俄、土烏的雙邊關係中,一方面,土耳其多次重申願意為俄烏總統直接會談提供平台,並將自己定位為俄烏衝突的調解人。埃爾多安多次表示土耳其能夠作為俄烏和解的調解方,也以此向西方展示,他是解決俄烏衝突不可或缺的“中間人”。另一方面,自2014年以來,土耳其就一直大力支持烏克蘭,包括強化雙方的軍事技術合作,交付給烏克蘭的Bayraktar攻擊型無人機在俄烏戰場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一度讓俄羅斯軍隊感到苦惱。與此同時,土耳其也沒有切斷與俄羅斯的合作,並強調希望與衝突各方保持良好的關係。
在對俄製裁問題上,土耳其是唯一沒有參與的北約成員國。在所有北約國家對俄施加嚴厲限制措施、並對俄飛機關閉領空時,土耳其繼續發展與俄羅斯的政治關係,與俄羅斯做生意,對俄羅斯民用航空開放其領空,接待俄羅斯遊客。土耳其總統發言人承認,安卡拉和莫斯科的關係相互交織,制裁對土耳其帶來的傷害將超過俄羅斯受到的影響。當然,土耳其對俄製裁的態度,在俄烏談判明顯停滯背景下,調解帶來的政治紅利越來越少,問題越來越多,它與西方本已很困難的關係將變得複雜時,也有所變化。土外長恰武什奧盧表示,只有聯合國實施對俄製裁,土耳其才會加入,顯然是在為自己尋求“脱身”理由。
在處理俄羅斯與北約關係時,一方面,土耳其利用《蒙特勒公約》賦予它的權利,關閉土耳其海峽,禁止任何軍事船隻進出黑海。這意味着,在不違反國際法的情況下,任何美國或英國的艦船都不會出現在俄烏衝突區附近。這也是防止俄羅斯和北約直接衝突升級的一個重要步驟。
另一方面,土耳其抓住西方特別需要展示團結的時刻,用它作為瑞典和芬蘭加入北約談判的籌碼,既對芬蘭、瑞典向“庫爾德分離主義分子”提供支持表達強烈不滿,同時也不反對北約的“開放”政策,並在最後一刻“開綠燈”。同時又有所保留,提出了一個“考察期”:如果土耳其沒有得到它想要的東西,將不會批准芬、瑞加入北約的審批程序。

與普京會面的前一天7月18日,埃爾多安警告芬瑞兩國,若不履行承諾,土耳其仍可能反對其加入北約。
在處理與美國關係時,土耳其通過打“芬瑞入約牌”獲得美土元首的當面會談機會,促使拜登政府解凍對土耳其的武器出口限制,該禁令曾在特朗普時期因土耳其購買俄羅斯S-400防空導彈而出台。拜登還同意向土耳其出售40架升級後的F-16戰機,作為土耳其被排除在F-35戰鬥機計劃之外的補償。
就周邊關係而言,首先是中東地區,俄烏衝突以來,土耳其主動改善與中東地區長期對手之間的關係;在成功與阿聯酋、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重建聯繫後,正努力與埃及建立和睦關係。另外,土耳其還準備逐漸恢復與敍利亞的接觸,這也成為本次俄伊土三方討論敍利亞問題的重要背景。
在高加索地區,俄烏衝突之前土耳其已經深度介入納卡衝突,使得地區地緣政治與安全形勢複雜化。在烏克蘭危機背景下,亞美尼亞傾向與阿塞拜疆、土耳其保持正常化關係。
土耳其還在中亞地區擴大影響力,包括搞“突厥國家組織”。俄烏衝突以來,土耳其抓住機會繼續強化與中亞國家的多方位合作。邀請哈薩克斯坦總統託卡耶夫對土耳其進行首次訪問,雙方簽署10億美元的投資協議;在軍事領域,土耳其航空航天公司TUSAS將在哈生產ANKA無人機。埃爾多安也在訪問吉爾吉斯斯坦時,強化雙邊的經貿與軍事領域合作;土耳其的Bayraktar攻擊型無人機已經供應給吉爾吉斯邊防軍。
埃爾多安的內政考量
土耳其大力推動多元平衡外交,顯然是希望充分利用當前國際和地區複雜形勢,強化土耳其的國際影響力,冀望成為國際和地區事務中的關鍵力量。不過,土耳其的多元平衡外交,更多還是服務於國內政治的需要。
土耳其多元平衡外交政策的主要驅動力是國內日益嚴重的經濟危機。根據土耳其統計局的數據,4月以來,土國內通貨膨脹率同比增長69.97%,再創近20年來新高。尤其是土耳其里拉貶值,加重其經濟困難,土耳其需要藉助更多外部資源來緩解危機。
此外,2023年土耳其將舉行總統大選和議會選舉,埃爾多安正在爭取新任期和正發黨的民意支持;但民調顯示,土耳其經濟困境已經明顯影響到埃爾多安的支持率。經濟形勢嚴峻,大規模失業再加通貨膨脹,僅靠在敍利亞發起軍事行動等舉措,不太可能挽救埃爾多安下降的支持率。考慮到中東地區形勢的變化,尤其是美國外交重心向“印太”轉移,導致美國和中東國家之間的聯繫相對減弱,這有助於土耳其拓展外交空間。
與此同時,俄羅斯是土耳其的重要經貿合作伙伴,包括俄土之間的大型合作項目,如已經運行的“土耳其溪”油氣管線,將於明年啓動的阿庫尤核電站;來自俄羅斯的大量遊客;土耳其在俄的龐大建築業務等,使得土耳其需要與俄保持正常的合作關係。
在面臨諸多國內挑戰的情況下,在對外關係方面,土耳其的精英更善於在與對手(甚至是敵人)的和解中找到機會之窗,並重新建立合作聯繫,這説明經濟現實的重要性已經超越對抗邏輯的僵局。

藍色為土耳其溪,紅色為南溪(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俄羅斯已取消該項目)
俄土關係是一種新型大國關係的雛形嗎?
土耳其與俄羅斯作為歷史上曾經的帝國,冷戰結束後努力融入西方的命運也差不多,迄今未能如願。土耳其早在1999年就被歐盟授予候選國地位,但排隊23年,依然看不到希望,或者説土耳其也早已經放棄這一訴求;俄羅斯過去30年的努力,也使其明白俄羅斯不可能成為西方世界的組成部分。
在西方的共同遭遇,促使俄土轉向拓展自己的地緣空間,但兩者的很多空間又是重疊的。表面看來,在大多數地區衝突中,兩國的利益不僅不契合,反而是對立的。雖然土耳其的行為看上去反常,但顯然很清楚自己行為的限度,傾向於與俄羅斯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因為公開的對抗與敵視,對兩國各自的利益與目標是不利的。
俄土之間的這種互動是由客觀現實決定的:新的碎片化世界裏,兩國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不斷擴大;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以自己的武力強迫衝突雙方坐下來談判、並強加自己提供的和平協議的模式,並未發揮效用;當下的意識形態變得多元或模糊,甚至是相互衝突的。這些都要求俄土在新的現實下,放棄對抗,保持務實合作關係,尤其是對各自利益訴求的相互承認。

19日會談前,埃爾多安讓普京等待1分鐘。視頻截圖
從敍利亞戰爭、利比亞戰爭、烏克蘭危機、納卡衝突到當前的俄烏衝突等地區衝突中,都可以看到俄土兩國能夠就互相矛盾和有衝突的話題找到妥協的解決方案。比如,俄土在敍利亞北部的利益本來是矛盾的,但雙方都離不開對方,否則都實現不了自己的目標,也不能完全控制住局勢。雙方不停地產生矛盾,但最後選擇通過艱難談判達成妥協讓步。
俄土在解決地區衝突中的互動模式,也可以稱之為一種“新型大國關係”,這種關係的構建不是基於共同價值觀和長期共同利益,而是更多為解決具體問題而構建。俄羅斯知名專家盧基揚諾夫就指出,俄土這種夥伴關係對俄羅斯而言很重要,特別是面對世界和地區形勢的千變萬化,俄羅斯更喜歡與自己利益相符、且能夠解決具體問題的國家建立夥伴關係,而不是永遠的兄弟關係。
卡內基莫斯科中心前主任特列寧也認為,俄烏衝突背景下俄羅斯在新的國際環境中的作用,將不僅是維護本國主權和對抗西方,更主要是在非西方世界中建立新的關係模式。既有與全球大國中國、印度的戰略伙伴關係,也有與地區大國土耳其、伊朗的複雜但總體積極的務實夥伴關係,成為構建這種新型關係模式的前期基礎。
由此看來,俄土之間在地區問題上的互動有可能成為未來構建地區新型大國關係的雛形,也將會成為構建歐亞政治圖景的重要因素,值得我們繼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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