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檳榔在中國還能流行多久
【文/曹雨】
中國與其他檳榔食俗流行地的情況有根本的差別,具體體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世界其他各地(南亞、東南亞和太平洋諸島)的檳榔嚼食行為是深深地嵌入當地文化和社會生活中的,是一種長期的、有着不間斷歷史的民俗行為;而在中國大多數地區,嚼食檳榔是一種新興的行為,與當地文化和社會生活並未產生緊密的聯繫。
有記載的中國人吃檳榔的歷史雖然至少可以上溯至西漢時期,但對於生活在湖南湘潭、海南和台灣以外的中國人而言,歷史上傳統的嚼食檳榔習俗已經消亡,現代的同類行為無法與其產生呼應。現代的檳榔流行更多是在全國人口流動的背景下產生的一種充滿現代性的、適應都市快節奏生活的新行為。
其二,世界其他各地的檳榔生產、加工、流通基本上由無數零散的農民、小作坊、小商販進行,而中國的檳榔生產、加工、流通等環節大都有大型的農民合作組織、品牌企業和全國性物流網絡參與。這就導致世界其他各地的檳榔消費很難形成大規模產業,很難被政府所控制;而中國的檳榔產業已經形成了一定規模,由幾家大型企業佔據主要市場份額,物流渠道明晰可控,但中國的大部分國土不能生產檳榔,檳榔產品的加工和流通容易受限。
因此中國檳榔的流行趨勢大致是可以被預測的,是能夠被人為控制的;而世界其他各地更多見的那種農民自行擺個小攤,現切現包檳榔,街頭巷尾叫賣的情況,是較難被幹預的。若要預測中國未來檳榔流行的趨勢,我們就要先從三個利益羣體的角度來分析他們的利益和動機。
第一個羣體是檳榔產業利益相關羣體,以下簡稱“產業”。這裏包括種植檳榔的農户(主要在海南),加工檳榔的企業(主要在湖南),與檳榔產業利益密切相關的地方政府,以及得到檳榔產業直接利益支持的媒體、廣告等相關行業。這個利益羣體肯定是希望檳榔的蛋糕越做越大的,因為這關係到他們的直接利益。

中國台灣桃園檳榔。圖源:視覺中國
第二個羣體是廣大民眾,以下簡稱“民眾”。這裏既包含了有嚼食檳榔習慣的民眾,也包含了沒有嚼食檳榔習慣的民眾。民眾對檳榔的認知總體來説是負面的,檳榔致癌的研究證據較為充分,相關的宣傳報道也不少,有嚼食檳榔習慣的人幾乎無人不知檳榔致癌的問題,即使是平時生活中不太接觸到檳榔的一般民眾,對於檳榔致癌這一説法也略有所知。
雖然經常嚼食檳榔的民眾通常也認為吃檳榔有損健康,浪費金錢,但往往貪圖一時欣快而不能戒除,或者生理成癮難以自拔,或者以“工作需要”為託詞而自我放縱。無論是哪種類型的人羣,都很難會説檳榔的好話,因此民眾可能是最不希望檳榔產業擴張的利益羣體。不過民眾通常是一盤散沙的狀態,在沒有意見領袖的引導,或是沒有組成積極社會團體的情況下,是很難持續關注檳榔的。雖然偶爾有一些公共討論議程會提及檳榔問題,但是缺乏持續推進的動力。
第三個利益羣體是公共管理機構,通常是指政府及與政府關聯密切的事業單位,以下簡稱“政府”。這個利益羣體對檳榔的態度是兩面的。假如檳榔的銷量受到影響,那麼海南的數十萬檳榔種植户將會損失慘重,而湖南的檳榔生產企業能夠為當地政府貢獻的税收必然也會大受影響,因此一些地方政府部門不希望看到檳榔流行被遏制。

漫畫:廣電總局叫停電視網絡推銷檳榔及其製品。圖源:視覺中國
但是從全國政府的情況來看,檳榔引發的疾病會大幅增加政府在醫療衞生方面的支出,會影響勞動人口的健康水平,這會導致政府和多數百姓利益受損。
另外,如果民眾反對檳榔流行的意願高漲,而政府又持放任態度,不採取措施限制檳榔流行的話,也會招致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和對政府不作為的不滿,間接地增加管理的成本。因此公共管理機構是有較大的動力去遏制檳榔的流行的,而且中國政府可以通過官方媒體直接引導公共輿論的方向,從而形成反對檳榔流行的合力。
現在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產業和民眾這兩個羣體的態度是比較明確的,而且也是幾乎不可能被扭轉的。檳榔產業羣體希望利益擴大,而民眾希望檳榔受到限制,這是基本的前提。最關鍵的就要看政府的態度了,如果政府傾向於控制,那麼檳榔流行的勢頭則會很快受到遏制;如果政府傾向於放任,那麼檳榔流行則會持續比較長的時間。
中國的情況與其他流行嚼食檳榔的地方有所不同。其他流行地,比如印度、斯里蘭卡、印度尼西亞等,主要位於熱帶和亞熱帶,可以普遍種植檳榔,主要食用新鮮檳榔,種植户、小商販可以很方便地經營檳榔生意,人羣覆蓋面廣,網絡密集複雜,很難控制。然而中國除台灣島外僅有海南島一處可以大規模出產檳榔鮮果,經營檳榔的主力是成規模的加工企業,無論是物流還是企業,都是很容易被政府管控的。因此政府態度上的“禁”與“弛”就成為中國檳榔流行與否的核心問題。
中國政府對檳榔流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筆者將從以下三種可能發生的情境來進行分析。
第一種情境是雙向主動情境,簡要地説,是檳榔產業積極擴張,而政府積極控制。
假如檳榔產業延續過去20餘年間的做法,繼續主動地擴散其影響力,大肆進行廣告宣傳,積極地鋪貨,那麼這類行為很可能會招致民眾的強烈反感,並引起政府部門的關注。政府部門很可能會將控制檳榔的傳播排到議事日程上來,投入相當的資源對其進行控制。
有可能由政府出台比較強硬的控制措施,限制檳榔的廣告投放,並且有意識地控制檳榔企業的影響力。假如檳榔企業的利潤上升速度過快,經濟影響力過大,那麼政府還有可能對其徵收懲罰性的成癮品税收,或者開列專項徵收渠道。進一步來看,檳榔還有可能被納入國家控制的成癮品管理範疇,甚至由國家專營—參照對煙草企業的控制方法管理。這三個步驟即如下所示:
限制廣告投放→懲罰性税收→國家專營
在這種雙向主動的情境下,檳榔的傳播會很快受到抑制,檳榔的流行會被國家控制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很難重現過去20年間的大增長和流行。其實,這種情境已經被檳榔相關從業者預見並且警惕。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在2019年3月7日發佈了要求各檳榔企業主動撤下全部檳榔廣告的文件,不過這項舉措並未得到檳榔企業的有力執行;時至2021年年初,筆者仍然可以經常看到户外的檳榔廣告宣傳(見圖)。

筆者於2021年1月在廣州天河區拍攝到的檳榔廣告宣傳圖

筆者於2021年1月在廣州海珠區拍攝到的檳榔廣告宣傳
假如檳榔企業繼續這樣大張旗鼓地擴大影響力,進行大範圍的廣告宣傳,那麼其結果就是引起公眾的廣泛關注,並招致政府的強力控制。對於檳榔從業者來説,這可能是最不利的一種情境。政府的強勢干預可能會導致檳榔產業的大洗牌,甚至是崩潰,相關的從業人員可能會受到嚴重的衝擊。
第二種情境是單向主動情境,簡要地説,是檳榔產業不主動擴張,而政府積極控制。
假如檳榔企業能夠嚴格遵守規定,正如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發布的《關於停止廣告宣傳的通知》所要求的那樣,不主動地尋求檳榔產業擴張,那麼政府部門對檳榔企業的控制很可能就長期止步於這樣一份行業協會的文件,而不會上升到法律層面。
假如檳榔企業不能夠很好地執行行業協會的規定,那麼很有可能會出現類似禁止煙草廣告那樣的局面,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第二十二條規定的,“禁止在大眾傳播媒介或者公共場所、公共交通工具、户外發布煙草廣告”。政府的反應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檳榔企業的合作程度。
一個講求治理效率的政府是按步驟行事的,當一件事情能夠以較低的成本進行控制的時候,政府便不會有足夠的動力將其提升到更耗費資源、更優先處置的位置。反言之,如果檳榔企業不主動地尋求擴張,那麼政府即便有意識地對檳榔進行管控,這種管控的力度也不至於使市場主體難以承受。
檳榔企業如果不主動地尋求擴張,吸引注意力,那麼民眾和政府對檳榔的關注度就不會太高。即使廣大民眾對檳榔較為反感,也難以利用相關議事日程設置手段對檳榔企業進行干預。即使政府有意識地積極控制檳榔的傳播,這種控制也只會來得平穩而緩慢,這樣一來,政府對檳榔產業的控制可能要拖延幾十年的時間,與檳榔產業相關的從業者可以得到比較充裕的時間進行調整、轉型,不至於使市場、民眾和地方政府受到較大的衝擊。這也是對三個羣體來説都比較理想的一種情境。
不過政府積極控制檳榔產業擴張的動機並不充分。首先,我們要知道嚼食檳榔所產生的危害健康的疾病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會出現,而壓制檳榔產業所產生的經濟損失卻是立竿見影的。海南有70多萬的檳榔種植户,湖南有近30萬的加工生產企業從業者,他們創造了數百億的利潤。在湖南湘潭和海南萬寧這些地方,檳榔產業是當地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納税大户。這些對政府來説是當下更加值得關心的問題。
另外,受益於檳榔產業的某些地方政府有充足的動力去推動檳榔產業的發展;而那些與檳榔產業沒有太大關係的地方政府卻沒有充分的動機去阻撓檳榔的擴散,即使這些地方政府需要為檳榔的泛濫而支付額外的公共衞生開支,這部分額外支出的金額也不會很大。近20年來,檳榔的市場擴張得很厲害,在海南和湖南以外,很多地方都有少量的檳榔嚼食者,但這類人羣並不十分集中,不足以引起政府足夠的重視。
此處要特別説明的是,另一種單向主動的情境,即檳榔產業主動擴張,而政府不主動控制的局面已經不可能出現。從半官方性質的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所發出的信號來看,政府已經有控制檳榔產業的意願和動向,只是現在控制檳榔在政府議事日程上的優先級並不靠前,而政府也希望謹慎行事,避免引起市場的過度反應,因此才有行業協會所發出的這份帶有一定試探性質的限制性文件。如果檳榔產業持續較快擴張,民眾和政府不可能坐視不理。
第三種情境是雙向被動情境,簡要地説,就是檳榔產業不主動擴張,而政府也不主動控制。
這種情境出現的前提條件是檳榔產業不主動擴張,而民眾也具有比較強的健康意識,對檳榔的傳播比較警惕,檳榔產業保持現有消費規模而不出現過快的增長。這樣一來,政府和民眾限制檳榔消費的動機就不充分了,從而可能出現雙向都不積極的狀態。
坦白地説,筆者認為這種情境出現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一方面,檳榔企業並不是鐵板一塊,總有一些企業希望趁機奪取其他企業的市場份額,那麼就免不了要進行一些宣傳和鋪貨的競爭。假設現在檳榔市場上有甲、乙兩家檳榔企業,甲企業的市場份額比較大,因為擔心受到過多的關注而引發政府的控制,因此不主動地宣傳擴張;那麼份額較小的乙企業就有可能去搶佔甲企業的份額,主動進行一些宣傳和鋪貨。
總而言之,要所有企業都完全顧及大局,不爭不搶,在中國現在的市場條件下幾乎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中國民眾的健康意識還不是特別強烈,具有潛在可能成為檳榔嚼食者的人非常多,即使不進行廣告宣傳,只要鋪貨覆蓋到一定程度,檳榔產業的總產值就能夠獲得一定的增長。
而且這些新增的檳榔嚼食者很可能出現在湖南和海南以外的省份,因為前兩省的檳榔消費已經相當飽和了。而在其他那些省份,政府只會感受到可能增加的醫療衞生支出帶來的巨大壓力,卻得不到檳榔產業在税收等方面帶來的益處,於是會有很強烈的動機去控制檳榔的傳播。
假使這種雙向被動的情境真的出現了,那麼檳榔消費市場會迎來什麼樣的變化呢?筆者推測,檳榔消費可能會出現與許多國家煙草消費相似的趨勢,即“減量高價”。所謂“減量”,是指產量和消費羣體都保持幾乎不增長或者減少的情況,這種情況已經在許多國家的煙草消費中出現了;“高價”則是大幅度提高煙草產品的售價,從而使得煙草消費總量減少,但由於產品價格提高了,因此企業的銷售金額和利潤並不減少。

2019年9月24日,海南萬寧,工作人員正在分撿檳榔乾果。圖源:視覺中國
檳榔如果也出現這種“減量高價”的情況,那麼一方面檳榔的產量、相關的病例都不會出現顯著的增加,相應地,引起的民眾關注度就不會很高,政府的制約力度也不會太強;另一方面,由於產品價格的提升,檳榔企業仍然能夠獲得不錯的銷售金額和利潤,甚至獲利有所增加。
這是一種對於檳榔企業來説最為有利的策略,然而這依賴企業相互之間配合良好,同業之間協調顧全大局,這樣的局面在成熟的市場體系中才有可能出現。事實上,近幾年來許多大型檳榔生產企業已經開始採取這種“減量高價”的策略,但在爭奪市場份額、進行廣告宣傳方面卻還做不到完全罷手。
不管未來發生的是以上哪種情況,檳榔都不太可能出現遍及全國的大流行,以及生產量和消費量的大幅度增長;目前的情況大致上就是檳榔在中國流行的巔峯狀態。檳榔已經不可能像煙草、酒類那樣獲得大範圍流行的機會,正如筆者在本章第一節中所闡述的那樣,製造植物成癮品大流行的“歷史時間窗口”已經過去了。植物成癮品大範圍擴散的歷史時間窗口僅出現在16世紀至20世紀中期,在這段時間以後,這扇窗口就永遠地關閉了。
具體而言,檳榔的流行範圍在未來不太可能進一步擴大,其原因有三。其一,人們對檳榔的需要是可以被完全替代的,客貨運輸司機、工廠夜班工人完全可以使用較為安全且廉價的含有咖啡因、牛磺酸的飲料來達到提神的效果。
其二,歷史上煙草、咖啡、茶葉曾經起到了維繫世界殖民帝國貿易體系的效用,但如今的中國已經有了較為成熟的現代國內貿易體系,並不依賴檳榔來打通國內貿易的經絡。
其三,當代民眾的受教育水平以及知識傳播的速度遠不是20世紀中期時所能及的。曾經,煙草致癌的知識耗費了20多年的時間才在全球範圍內得到廣泛的普及,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末才開始形成“吸煙有害健康”的社會共識。而檳榔危害健康的知識在2013年7月一經報道,就迅速在國內形成了社會共識,並且在涉及“檳榔”的話題中被反覆提及,形成了公共討論的一致意見。
不過,對於健康的憂慮往往並不是阻礙人們享用植物成癮品的充分條件,最為突出的例子就是酒精飲品和煙草製品,這兩樣東西對人體健康的危害程度絕不會比檳榔小,然而卻比檳榔更加唾手可得,甚至遍及地球的各個角落。
國際癌症研究機構認定的致癌物涉及許多常見的食品和飲料,除了酒精飲品和煙草製品以外,還有燒烤和煎炸的食物(含苯並芘),醃製的肉類和魚類(含亞硝基化合物),不新鮮的穀物、蔬菜、肉、蛋、奶(含黃麴黴毒素、亞硝酸鹽),等等。人們會因此而放棄一享歡暢的口腹之慾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認為,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預測,還不如享受眼前的片刻歡愉時光。酒精飲品早已深深地嵌入人類的文化和社會生活之中,家庭聚會、社交娛樂、儀式慶典等各種場合都少不了酒,其地位如此之重要,以至於無法被禁止。
美國曾經在1920年至1933年間實施過全國性的禁酒令,其結果是酒精飲品交易地下化,滋生了規模龐大的黑市貿易和大量的黑幫,導致犯罪活動猖獗,政府公職人員受到嚴重腐化。
美國國會無奈在1933年終止了這項“禁酒實驗”,徹底廢除了禁酒令,而這場帶來恐怖影響的社會實驗也是給全人類的一次深刻教訓。與人類文化和社會活動牢牢綁定的一系列習俗,無論其健康與否,都不能簡單地以一刀切的辦法加以禁止,其牽連範圍之廣是立法者所無法想象的,其後果之嚴重是任何社會都不願也無力承擔的。
除了文化上的嵌入以外,酒精飲品、煙草製品和檳榔食品都與經濟有着莫大的關聯,其中最突出的莫過於煙草,中國煙草公司在2019年實現税利總額12 056億元,當年全國税收收入為157 992億元,煙草的税利總額約佔全國税收收入的7.6%。
規模在400億元左右的檳榔產業對於國民經濟的重要性還遠不及煙草產業,但也足以影響檳榔產業300萬左右的從業人口。檳榔產業給海南、湖南等省的地方經濟發展帶來的好處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在近10年的時間裏,檳榔產業的發展的確幫助許多海南農户脱貧致富。如何在維護公眾健康和發展經濟中間找到一個妥當的平衡點,是擺在政策制定者乃至當代中國人面前的一個大問題。

本文整理摘編自《一嚼兩千年》 曹雨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