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上甘嶺戰役親歷者:在電話電線全斷時,我接到一個重要任務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新中國成立70年來,有沒有一首歌,讓你聽了就熱淚盈眶?”這是2019年,問答平台上一個很火的問題。
最終,《我的祖國》在眾多歌曲中脱穎而出,它是電影《上甘嶺》的主題曲。而本文的主人公,正是在上甘嶺597.9高地立下個人特等功、集體一等功,現年87歲的鄧彰德老英雄。

鄧彰德參加英模代表大會留念
“15軍45師”與“597.9高地”
鄧彰德所在部隊,是志願軍15軍45師135團1營3連。1951年,為了參軍而“謊報18歲”的鄧彰德,奔赴上甘嶺597.9高地。這位“一臉奶氣”、被戰友們愛稱為“小鬼”的少年,在那時,還不知道自己駐紮的地方,將成為世人景仰的精神高地。
1952年10月初,種種跡象表明,志願軍已經越發明顯地掌握了地面作戰的主動權,聯合國軍司令範弗裏特為此感到焦慮。範弗裏特和遠東美軍總司令克拉克商議,決定展開“攤牌計劃”,對上甘嶺發起“最強攻勢”。
10月14日凌晨3點30分,敵軍發起突襲。連天炮火覆蓋了夜空,上甘嶺地區瞬間籠罩在濃煙烈火之中。
“我們趴在坑道中,感覺像一片樹葉在大海巨浪上顛。土地在搖晃、下沉,衝擊波一波又一波地撞擊過來,不少人嘴唇和舌頭被磕破了,牙齒也磕掉了。還有一些內臟也震傷了……”鄧爺爺回憶,“天崩地裂一樣”。
戰役激烈程度前所未見,其炮兵火力密度,已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最高水平。整場戰役,敵軍共傾瀉炮彈190餘萬發,最多時一天30餘萬發;共出動飛機3000多架次,投彈5000餘枚。鄧彰德所在的597.9高地主峯被削低了兩米多,寸草不留。

“聯合國軍”在陣地留下的炮彈殼(圖源中國軍網)
出乎美軍意料的是,“攤牌行動”一開始就走了樣。美軍王牌部隊美七師31團的2營、3營,首日損失便超過了70%,一直打到黃昏,也未能攻下597.9高地。
10月14至20日,是上甘嶺戰役第一階段。
鄧彰德回憶:“597.9高地,美軍稱呼‘三角形山’。它由兩條山樑組成(V型),陣地狹窄,雙方只能分批派兵。”雙方圍繞“表面陣地的爭奪”展開了殊死較量,戰鬥越來越慘烈,陣地一天之中幾度易手,每次衝鋒與防禦都伴隨着狂轟亂炸和血肉橫飛,陣地上屍橫遍野,鮮血浸透了高地。

鄧彰德投擲手榴彈
此時的鄧彰德是3連通訊員,因聯絡需要多在我軍坑道內活動。堅固精密、“地下長城”般的作戰坑道,極大保護了我軍有生力量。敵軍在洞口用炸藥包炸、煙燻、火焰噴射器噴,效果均未達預期。
但密集的火力封鎖,使坑道內嚴重缺糧斷水。“在坑道里,沒有水喝,我們渴極了只能趴在坑道壁上,舔岩石上滲出的水珠。那水太苦了,全是炸藥污染後硝的味道。我撿了一顆石子,把它想象成糖,放在嘴裏幫助唾液分泌。喝不上水了,很少的一點尿液都是極其珍貴的,必須留給傷員。我們反覆爭奪了10天,敵軍始終無法完全佔領陣地,但我們3連只剩20餘人了……”鄧爺爺擺擺手説:“罷了,不想回憶了。”
被困在前沿坑道的傷員們,一瓶酒精、一卷繃帶都沒有,很多人只好任憑傷口發炎糜爛。為了不影響戰友的情緒和士氣,傷員們憑藉意志力強忍着疼痛,一些傷員用嘴緊咬着衣物死去,至死一聲不吭,整理遺容時,他們嘴裏的衣物都沒法取出。
黃繼光的年輕生命,也永遠定格在597.9高地。他在20日拂曉時的驚天一撲,助我軍奪回了零號陣地。至此,上甘嶺597.9和537.7高地上的全部陣地被我軍掌控,我軍按照事先部署,轉入防禦。
在15軍軍史檔案中,曾有這樣一段描述:
“上甘嶺戰役中,危急時刻拉響手雷、手榴彈、爆破筒、炸藥包與敵人同歸於盡,捨身炸敵地堡、堵敵槍眼等,成為普遍現象。”
第一階段結束後,秦基偉改變了策略。他發現“聯合國軍”一反常態,此前最害怕被成建制消滅的美軍,此次“傷亡更大”但仍然“拉很大的架勢”,秦基偉便提出“穩住陣腳,同敵人打持久戰”。我軍開始以坑道鬥爭與小分隊反擊為主,為主力調整部署,準備大規模反擊爭取時間。

鄧彰德(左一)為戰友講解手雷的使用 出自志願軍政治部《上甘嶺戰役》一書
“400米的敵軍火線”和“重機槍5秒的間歇”
上甘嶺很快成為決定朝鮮局勢的生死之戰,新華社每天集中報道,而美國方面也向全世界宣稱美軍將“扭轉戰局”。一時間,上甘嶺兩個面積僅3.7平方公里的高地,聚集了全世界的目光。
10月20至30日,是上甘嶺“堅持坑道鬥爭”的第二階段。
志願軍工事、坑道受損嚴重,多個陣地被敵軍佔領,戰鬥中,鄧彰德冒着槍林彈雨將身負重傷的副連長背下火線,完成了重要文件的傳達。後來,“電話、電線全部不通了”,此時,鄧彰德接到一個重大任務。
“你把這封信,一定送到前沿主坑道里。告訴戰士們,第一,堅持到底、把坑道守住!第二,部隊不會放棄你們,明天凌晨展開反擊,主坑道和外面裏應外合,奪回陣地!”交代完任務後,上級鄭重地對鄧彰德説:“小鬼,就交給你了。”
晚上八九點,鄧彰德帶着一顆手榴彈獨自上路了。“天已經開始黑了,美國鬼子知道我們擅長夜間作戰,在陣地上密集地丟照明彈。照明彈落下的地方,四周如同白晝。幸運的是戰場上散落着美軍降落傘,我拿了一個降落傘披在身上,匍匐前進。”
每當照明彈熄滅,趁着下一顆發射前的短暫間隙,鄧彰德就來一次撲躍,再躲進彈坑,蓋上降落傘隱蔽。就這樣,他艱難地穿過了400多米的火線。
“主坑道在地勢更高的山坡上,到處是敵人。我好不容易爬到距離坑道口100餘米處,忽然發現坑道口上方有敵人的工事,還有重機槍在把守!”回憶起當時的場景,老英雄依舊熱血沸騰:“坑道口周圍被土埋了,只剩一米多寬的一個小洞。就那麼小一個口子,機槍還在上方‘噠噠噠噠噠’的對着洞口打,子彈把坑道口的泥土打得四濺飛起。”
鄧彰德在敵人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爬到了距離坑道口僅幾米的地方。“我靜下心來觀察子彈射擊的節奏和規律,沒多久我發現敵人每換一個位置點射,中間會出現約5秒的間歇。”
鄧彰德聽着機槍的射擊聲、在心裏默默地數着數,瞅準機槍手切換點位的一剎那,他猛地站起身把降落傘一拋,向坑道口躍去,就在他撲進坑道口的瞬間,一串子彈擦着他的頭皮飛過。
“出發前為了更好隱蔽,我沒有帶槍,就帶了一顆‘光榮彈’——如果我在路上被發現了,我就拉響‘光榮彈’和鬼子們同歸於盡。”鄧爺爺一拍大腿,遺憾地説道:“其實挺可惜的,當時沒能把那個火力點幹掉。”
鄧彰德撲進坑道,坑道里的哨兵驚呼“敵人進來了!”,鄧彰德急忙大聲地説:“自己人!自己人!”回憶到此處,鄧爺爺笑得調皮又開心:“完成這次任務後,戰友們都打趣‘鄧小鬼送信,比電話還快!’”
以10月30日開始的決定性大反擊為標誌,戰役進入了“恢復鞏固陣地”的第三階段。
鄧彰德傳遞的消息十分重要,反擊開始時,戰士們裏應外合,很快炸掉了坑道口的敵軍碉堡,他因此榮獲特等功。之後幾天,敵我雙方對597.9高地展開殊死爭奪。陣地的一面紅旗上,留下了381個彈孔,一截不到1米的樹幹上,嵌進了100多個彈頭和彈片。
大反擊後,597.9高地除東北山樑上的2、8、11號陣地仍在敵軍控制外,主峯及幾個要點陣地均已掌握在第45師手中。
“5名戰士、500敵軍”和“1號陣地的24小時”
11月1日,秦基偉將12軍調上597.9高地,接替15軍45師。4日,45師奉命退出前沿陣地,進行休整。
此時,鄧彰德卻提出,他想“下班”。
“我去給我連長説,我要下班!”
鄧彰德口中的下班,是從坑道“下”到戰鬥班,他説:“來朝鮮這麼久了,我還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我想和美國鬼子面對面的幹,我要給戰友報仇!”
歷經九死一生的鄧彰德,竟認為自己“沒有真正上過戰場”,對此,我並不驚訝。家中同為志願軍的老人也曾自我評價“不算戰士”,只因他是醫療兵種而“沒能親手殲敵”。很多老戰士對自己的要求,嚴苛得驚人。
考慮到鄧彰德的出色表現,連長同意了他的請求。
11月下旬某個清晨,敵軍又開始炮擊597.9高地。上級下令,不管敵軍是否佯攻,1號陣地必須死守24小時。鄧彰德所在5班僅剩五名戰士,穿過炮火到達1號陣地時,陣地上僅剩兩人堅守。一位是135團3營7連連長張計發,一位是他的通訊員。見到鄧彰德五人,張計發又急又喜:“你們終於來了!我們已堅守陣地一整天了,光榮的完成了任務。希望5班也能完成任務,人在陣地在!”
回憶到此處,鄧爺爺問我:“鋼7連連長張計發,你知道吧?正是電影《上甘嶺》中的‘英雄連長’。”
我連連點頭,心想我何止知道——為了避免鄧爺爺傷心,我並沒有告訴他,2021年5月,在張爺爺去世之前,老英雄曾握着我們的手説:“只要你們年輕人想着為祖國、為人民,我就是死也安心了。”
鄧彰德見到張計發時,敵人已經開始進攻了。5班每人胸前掛上一支蘇制轉盤槍,每人219發子彈,還有幾顆手榴彈。班長對鄧彰德説:“小鬼,你快去守住山樑口!”
鄧彰德到山樑口一看,“哎呀!全是炸彈坑,一點工事都不剩了!”鄧彰德趕緊找了一個位置較好的炸彈坑,拉來旁邊美國士兵的屍體,把槍架在上面,做了一個簡易工事。
“要節約子彈,一定要靠近了再打。”鄧彰德和4名戰友在不同位置,每人堅守着50多米寬的陣地,當時他們並不知道——根據戰後數據——此次進攻美軍共派了5個連。這意味着,5班面臨的是百倍於己的兵力。
“我膽子很大。一般會等到敵人離我只有十幾米的時候,我才開槍,提高命中率。上午就不説了,大概打退了5、6次進攻,到了下午,最猛烈的一次進攻來了。”
鄧彰德説,“那一次敵人數量特別多,我收集了附近的石塊,一次次從高處向着下面的鬼子頭上砸去。”
“有個美國鬼子衝了上來,距離我只有兩三米。”鄧彰德從隱蔽的彈坑裏站起來,準備與敵人肉搏,“我還算靈活機動,沒有被他擒住,反而趁他反應慢時掏槍把他擊斃了。”之後,在戰友的彈藥支援下,鄧彰德順利地守住了陣地。
“在下午那次進攻後,敵人又發動了很多次進攻,但敵軍士兵越來越像在‘應付差事’。”最後,5班堅守陣地24小時、殲敵500餘名(鄧彰德殲敵120餘),竟無一人犧牲。鄧爺爺笑着説:“真的是一個奇蹟!戰鬥結束後,我們獲得了集體一等功。”

“孤膽英雄”鄧彰德堅守陣地 出自志願軍政治部《上甘嶺戰役》一書
“最漫長的43天”和“北緯38度線”
1952年11月25日,上甘嶺戰役結束。這漫長的43天,天上沒有一架我軍飛機;我軍火力最多的時候,也不過是敵方的1/4,且幾乎後期才投入使用。但此役狠狠地打痛了“聯合國軍”,之後,我方再沒遭遇到美方營以上規模的進攻,朝鮮戰局從此穩定在了38度緯線上。
值得一提的是,在上甘嶺戰役後期,傷亡慘重的美軍,不得已派出了最後一支戰略預備隊——187空降兵團——這支只有在美國危急時刻才調動的精鋭空降部隊,竟在最後被當做普通步兵使用。然而,僅交鋒3天,美187空降兵團就所剩無幾。
頗為奇妙的是,曾打殘了美空降團的15軍,後改編為中國唯一一支應急機動空降部隊,在汶川地震時驚天一跳的“空降兵15勇士”正是出自該光榮部隊。

“驚天一跳”(劉應華攝)
上甘嶺,成為了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精神高地。而美軍所謂“攤牌行動”,最後打癱的是自己,成了他們至今想不通為什麼會輸的“傷心嶺”和“東方凡爾登”。
上甘嶺戰役結束,鄧彰德榮立“特等功”、並被授予“二級戰鬥英雄”等榮譽稱號,榮獲“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一級國旗勳章”。

志願軍釜山政治部《上甘嶺戰役》一書
1954年4月,鄧彰德隨部隊回國,1982年退休。如今,鄧彰德時常和老友們打打門球,侃侃大山,神采奕奕,行動自如。他生活樸素,多年來堅持向貧困地區、受災地區捐款捐物。
2021年7月,他拿出省吃儉用的1萬元現金,交了一次特殊的黨費。他開心地説:“在黨的領導和關懷下,我的晚年生活非常幸福。我現在老了,不能為國家做啥事了,這黨費是我對黨的生日祝福……”

鄧爺爺為筆者介紹每一枚章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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