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國民經濟數據出爐:面對嚴峻的需求不足,下半年中國如何接招?-滕泰

8月15日,國家統計局公佈7月份國民經濟數據。公告稱,7月份國民經濟延續恢復態勢,但世界經濟滯脹風險上升,國內經濟恢復基礎尚不牢固。下階段要着力擴大國內需求,着力穩就業穩物價,保持經濟運行在合理區間。
作為下半年的開篇,7月的經濟數據引人關注,“擴內需、穩就業”傳遞了哪些信號?我們又該如何審視並應對今後的挑戰?日前,知名經濟學者、萬博新經濟研究院院長滕泰接受了觀察者網採訪。
觀察者網:滕老師您好,謝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7月社會商品零售額增速只有2.7%,國家統計局今天提到“擴大國內需求”,我們此前也聊過全國居民消費價格(CPI)指數和國內整體供需關係等問題。整體而言,現在國內總需求相對不足,這從經濟學上應該如何解讀?
**滕泰:**需求起不來有多種原因。它是長週期、中週期和短週期疊加的結果。
短期影響需求的毫無疑問是疫情防控影響、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下滑、居民消費傾向遞減、房地產開發投資負增長、企業投資信心減弱等等。
7月剛公佈的房地產開發投資負增長6.4%,值得重視的是這個數據能好轉嗎?從比較長的週期來看的話,目前房地產和基建投資已經處於一個下行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著名經濟學家庫茲涅茨(Simon Smith Kuznets)提出全球大的房地產基建週期一般是15~25年——也可以把它叫做“庫茲涅茨週期”或基建投資週期。我們取中值的話,那就是20年。2000-2020年是中國房地產和基建的上行週期,那麼2020-2040年就是一個下行週期。目前來看,相對而言中國房地產和基建總體過剩,短期內大規模修建新項目的需求很少。可能再過20年,很多房子、道路老化或者廢棄,需要大規模更新和修建,那時房地產和基建才會再次進入下一個上行週期。

西蒙·史密斯·庫茲涅茨:俄裔美國經濟學家,197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圖源維基百科
基建週期進入下行週期,它帶來的需求收縮是巨大的。中國去年的固定資產投資總額是55萬億,新增資本形成在114萬億的GDP中佔比超過40%,歐美發達國家是20%多,印度是27%。從固定資產投資佔比的角度來看,未來10年如果中國房地產基建在GDP的比重從40%以上降低到25%以下的話,那麼投資增速的放緩就是可想而知的。
可能個別年份固定資產投資是負增長。這種情況下,它帶來的需求減少不是短期的,而是長期的。這也就是説,跟房地產和基建投資相關的產業鏈上的建築、建材、鋼鐵、水泥……這些需求增速長期趨於放緩,這是長週期帶來的需求收縮。
從中週期來看,現在也是製造業投資的收縮週期。製造業的廠房設備投資週期,也可以把它命名為朱格拉週期(Juglar cycle)。朱格拉(法國醫生、經濟學家)觀察到了經濟有9-11年週期波動。實際上,這就是廠房設備更新換代的週期。
在中國高度的、快速的工業化以後,它要走過一個階段,在下一個階段才會迎來大規模的更新換代。目前來看,中國很多廠房、設備現在無須立馬推翻重來。從製造業廠房設備投資週期來看的話,未來一段時間內,恐怕也是個收縮週期。

圖源:興業研究
從3-5年的庫存調整週期來看,現在是去庫存週期,它也是下行的。相對而言,我們總體是生產過剩的,而不是供給不足。
金融週期是信貸收縮與擴張所帶來的週期。現在來看,全球金融處於收縮週期。美國和歐洲都在回籠貨幣,資本市場在下跌,它的金融週期是收縮的——現在中國談不上是收縮,但是它也不處於擴張週期。目前我們金融週期對需求的支撐作用,可能也是不夠的。
此外,今年二季度人民銀行的儲户問卷調查顯示,傾向於“更多儲蓄”的居民佔58.3%,這比上季度上升了3.6個百分點,傾向於“更多投資”的居民佔17.9%,比上季度下降了3.7個百分點。居民儲蓄存款意願邊際上升,投資意願邊際下降。
這就是説,在我們經濟和收入增速出現下滑的時候,大家的儲蓄增速居然是提高的。這也會帶來總需求的收縮。
因此綜合來看,當前中國的需求下行,既有長期的房地產基建週期下行因素,也有製造業廠房設備投資週期“高峯已過”的原因,同時還有金融擴張力度不夠、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下滑、消費傾向遞減和整個社會平均利潤率下滑、疫情防控等等影響因素。
觀察者網:在海外需求方面,我們有沒有遇到同樣的問題?
**滕泰:**現在還沒出現。從2020年6月份以來,海外需求一直是支撐中國需求擴張的一個重要因素,出口一直在高速增長。
歐洲、美國,這些國家穩增長的路徑跟中國不一樣,中國重生產、重投資、輕消費;歐美是重消費,輕投資,生產是由企業決定的。他們2020年以來穩增長的方式是貨幣政策的量化寬鬆,財政政策大規模發錢。
歐美從2020年6月份開始,消費變成正增長,可生產又跟不上,他們就只能大規模進口中國商品。
歐美重消費、輕生產,它的副作用是拉昇通脹。為了控制已經創40年新高的通脹,從今年3月份開始,歐美都在回收流動性,大幅度加息,經濟衰退風險已經越來越近了。一旦下半年或者明年歐美陷入經濟衰退,中國出口表現難免要下降。這對我們而言也是一個不小的壓力。
觀察者網:通過一些報道也能看到,現在歐美的庫存積壓問題開始隱約顯現了。
**滕泰:**這個值得高度重視,因為一旦歐美需求回落,肯定會影響到中國出口。
很多人把中國的出口增速跟人民幣匯率掛鈎,認為匯率一升值,出口增速就掉下來了。但是如果我們把過去20年中國出口增速的波動,和匯率做一個相關性分析的話,兩者是沒有明顯相關性的。人民幣匯率從8.3升到6.3的時候,我們的出口其實一直都是高速增長。也就是説,中國出口表現,跟匯率的相關性不大,反倒是跟歐美需求的正相關性極其明顯。
歐美經濟復甦,中國出口就大漲;歐美陷入衰退,中國出口就要遭遇下行壓力。2008年的次貸危機、2010年的歐債危機,都影響了中國出口表現。如果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歐美陷入經濟衰退,中國出口面臨的壓力可能超乎想象。
觀察者網:説到出口貿易,中美關係也是大家關注的一個話題。美國發起對華貿易戰,佩洛西近期又公然違背一箇中國原則和中美三個聯合公報規定,竄訪台灣地區。多年來美國的一意孤行讓中美關係走向緊張,在經濟方面,這提醒我們今後更應該要警惕哪些問題?
**滕泰:**美國最近要推進通過芯片法案,一定會對中國的相關供應鏈造成衝擊。佩洛西竄訪台灣地區也會造成負面反應,並對企業家的信心和投資者的風險偏好產生負面影響——這對雙方都不利,但是對中國經濟的不利影響會更大一些。
長期以來,中國的出口表現拉動了國內生產。中美緊張關係影響的不僅僅是出口預期,還有企業家對未來不確定性的預期:如果大環境不穩定、不確定性在增加,那麼企業就會趨於保守,信心收縮。目前來看,除了台海局勢,我們還要關注拜登政府所謂的聯盟策略帶來的挑戰。
現在北約在美國授意下邀請日、韓參加,讓北約向亞太地區延伸,變成一個全球性的軍事組織;美、日、澳在打造所謂“軍事同盟”;佩洛西跑到亞洲來,要和日、韓、新加坡、馬來西亞構建所謂的“共同利益和價值觀”;同時,美國也在加強跟東盟和印度的經濟聯繫……美國在試圖打造的這種同盟策略,會給我們的外交、經貿帶來巨大挑戰。中國面對的外部挑戰不是在一個棋眼,而是整個亞太板塊,以及全局性的外部環境變化。
觀察者網:需求不足和預期轉弱,它既有經濟因素的直接作用,也受國家外交、地緣政治等多方面環境影響。面對內外挑戰,您覺得今後要關注哪些方面?
**滕泰:**以前我們講預期轉弱,它是內部的,是社會平均利潤率下滑造成的。現在不僅僅是這個問題了:台海危機、美國聯盟策略、歐美從高通脹轉向經濟衰退帶來的不確定性……經濟的、非經濟的條件綜合到了一起。
經濟政策需要深度轉型,最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是提振消費。
今年一季度最終消費支出拉動GDP增長為3.3個百分點,貢獻率為69.4%,消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已經到2/3了。如果後面的穩增長工作全是從投資的角度下手,這很可能是不合適的。“該修的路、該修的橋”都修完了,有效投資的空間就慢慢變少了。要想把經濟搞好,今後一定要重視消費,下定決心:不要總盯着投資和生產,而是要重視增加居民可支配收入、降低利率,以提振消費。

去年消費對GDP增長的貢獻率為65.4%
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
第二個就是重視服務業。從二季度數據來看,GDP比上年同期增長了0.4%,其中第一產業(4.4%)、第二產業(0.9%)都是正增長,但服務業是負貢獻(-0.4%)。可以説,現在受打擊最嚴重的就是服務業。一定要引起我們的重視。

二季度GDP初步數據,圖源國家統計局
國家統計局之前發佈的數據顯示:初步核算,上半年服務業增加值佔國內生產總值比重為54.2%,二季度製造業增加值佔國內生產總值比重為28.8%。服務業差不多是製造業的兩倍。服務業不復蘇,從供給面上來看,經濟就好不了。
服務業是大頭,所以一定要穩服務業。一方面我們要明白,服務業的發展不是壓制製造業,它是支持製造業的。服務業的發展是推動製造業發展最大的動力:教育培訓為製造業提供人才,科技研發為製造業提供新產品,商業物流促進製造業分工越來越專業,廣告傳媒為製造業打開市場……服務業對製造業的幫助,如同製造業對農業的幫助一樣。
伴隨着我國工業化和科技發展,農業佔比已經降低到了7%,但是我們農產品產量提高了,佔比下降又有什麼關係呢?反過來看:2001年,服務業增加值佔GDP比重為41.22%,2021年為53.31%。中國服務業佔比提高的20年,就是中國製造業成為全球龍頭的20年。
只要製造業的科技生產力發展了、產量和技術提高了,內部佔比降低了無需過於擔心。站在全球競爭力、生產力發展的角度來看,其實中國服務業佔比的提高,才是高質量發展的指標。多年來,服務業佔比一路漲到54%,幫助中國成為製造業第一大國,以後還會提高到60%、70%,這才是正常的經濟結構升級。

中國農業增加值(藍線)佔比降低到7% 數據來源:世界銀行
另一方面,服務業對解決中國的就業壓力也非常重要,中國後面會面臨巨大的就業壓力,年輕人的失業率來到了歷史新高,這個要引起高度重視。就業問題不可能單靠製造業來解決。伴隨着工業機器人的發展,不用幾年,中國工業提供的就業機會就會從現在的2.3億降低到2億以下,釋放大量的剩餘工業生產力——農業也一樣。伴隨着科技進步,可能十幾年後,一億農業勞動人口就完全可以滿足農業生產發展的需要。
隨着工業自動化技術的提高,工業產量不但不減少的情況下,它需要的勞動力越來越少,遊離出來那一部分就是“工業剩餘勞動力”,其邊際產出是0,農業同理。這些農業和工業剩餘勞動力,只能靠服務業的發展來吸納。
長期以來,我們有幾個錯誤觀念:第一個是重生產、輕消費,認為生產是創造財富,消費是浪費財富。忽視消費、消費疲軟,最後就導致需求不足、生產過剩、經濟下行;第二個就是重物質財富,輕非物質財富。認為製造業是創造財富,服務業是財富再分配,這種觀念其實是錯誤的。
服務業本身就是創造財富——哪怕它跟製造業沒有關係,小到理頭髮這樣的服務業,它本身也有價值。往大里説,美國的文化娛樂產業,如百老匯、好萊塢、迪士尼,它們都直接創造了大量非物質財富;再看電子信息產業,不但佔美國GDP的比重高,而且引領全球經濟發展。
觀察者網:刺激消費也好,大力發展服務業也好,背後有一個核心問題是居民收入。比如居民收入過低,自然就會抑制消費需求,導致老百姓“越沒錢,就越要存錢”,這反過來會加劇需求不足的壓力。對於這個問題,您是怎麼看的?
**滕泰:**從宏觀上來看,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在下滑,以前是8%,現在掉到6%甚至4%以下。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在下滑,毫無疑問它會帶來影響。階段性地來看,它跟中國現在受疫情衝擊也有關係。我們國家也重視這個問題,也提出要實現“共同富裕”。

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實際累計增長走勢(扣除價格因素)
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
現在我們回顧過去的20年,從按要素分配的角度來看,初次分配環節確實有些問題需要改進,比如某些部門並沒有創造與回報相匹配的價值。創造財富的五大要素是勞動、土地、資本、技術和管理,它們共同創造了經濟增長的“蛋糕”。但是土地部門和金融部門依靠壟斷或者是人為製造的稀缺,獲取了超額的要素報酬,擠佔了另外三種要素應得的要素報酬。
從經濟學上來講,未來要想增加居民收入,就要增加勞動者、管理者和技術者的收入,減少金融和土地部門的超額要素報酬。單從經濟學的理論上來看,每個要素都有它的邊際生產力。按照邊際生產產出、邊際生產力來分配,這才是合理的。我們應該對每種要素對生產率的貢獻,以及它應該獲取的回報區間,有更加客觀的認識。
需要注意的是,引導要素報酬合理化,不等於盲目地行政干預——市場經濟的要素價格是市場供求關係主導的,比如勞動者工資也是供需關係決定的。政府要做的是進一步推動要素市場化改革,減少户籍制度對勞動力流動的限制,減少金融和土地的壟斷。當中國的市場化改革更完善了,初次分配更加公平了,那麼居民收入自然就增加了。
初次分配強調要素市場化改革,那麼在二次分配環節呢,我們就要關注如何去使用我們的税收促進合理的轉移支付。在很長的一段時期裏,我們國家從高收入者和企業那裏獲得的税收用於基建,修路修橋搞投資。未來,我們的財政政策需要從投資性的財政政策,轉向收入性的財政政策。前20年我們修路修橋,現在我們的橋、路已經飽和了,那麼我們就要將錢用合適的形式發放給中低收入的老百姓。工資是勞動力市場決定的,但是税收收入如何使用,這還有進一步優化的空間。
拿穩就業來説,美國的穩就業方式是給中小企業發錢,中國的選擇是給企業退税,但退税本身自帶一個內在問題:“繳的多、退的多”。在實際操作層面上,這可能導致一個問題:假設你的店鋪因為疫情衝擊,被迫關門歇業,那麼這一段時間你的收入是0,那麼你退的税就是0——現實中,相比於小微企業,大中型企業反倒可以從退税政策中獲得不少利益,結果原本用來穩市場主體、穩就業的寶貴財政資金就變成了對大中企業的變相納税獎勵。
我們要保市場主體,今後一定要關注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户,重視普通勞動者。這可能還要涉及一個觀念的轉變:我們不能認為給老百姓發錢穩消費就是“打水漂”。對於增加居民收入、提振消費,支持服務業尤其是實實在在地支持中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户,我們應當給予更多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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