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台海聯合大演習展現不同理念，改寫了美國沙盤演習設定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近日中外媒體紛紛報導，美國重量級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簡稱CSIS）邀請了前軍方高級軍官、政府高級軍政專家、蘭德公司和新美國安全中心等智庫同僚，對台海戰爭進行數字沙盤演習。演習是早就在計劃中的，但正好碰上佩洛西頂風作案竄訪台灣，使得演習格外引人注意。
佩洛西回國後首次接受採訪：竄台是遵循總統政策方向。圖源：視覺中國
CSIS演習假定戰爭在2026年爆發。前美國太平洋總部司令大衞森海軍上將在國會作證時，預測解放軍在2027年做好武統準備，估計CSIS是根據這一預測確定的假想時間點。演習採用回合制，每個回合代表3-4天，一般6-8個回合結束，相當於3-4個星期。
CSIS演習的推測結果
演習結果顯示，在大多數（但非全部）情景下，台軍不至於全面失守，但是台灣經濟與基礎設施基本摧毀，西太平洋美軍也將付出慘重代價，解放軍則將控制1/3到1/2的台島。不過解放軍後援不繼，美軍增援則會源源趕到。
演習將一直進行到9月，最終報告計劃在12月推出。估計佩洛西竄訪後，解放軍的台海聯合大演習將使得後續演習重設很多參數，甚至增加更多演習，以考慮對台海戰爭的新理解。
原計劃進行22輪演習，已經進行了18輪。在已有演習中，解放軍平均摧毀500多架美國飛機，最多可達900多架，20多艘美國艦艇，包括兩艘航母，但自己的兩棲和水面艦隊也損失可達150多艘艦船。台灣海軍和一半空軍通常在第一個回合裏就被消滅。
大部分新聞報導對演習設定語焉不詳，但8月11日美國Breaking Defense網站發文，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從文中可以推測，演習有幾個基本假定：
1、解放軍的主要攻擊來自兩棲登陸
2、登陸部隊往往難以衝出灘頭
3、美軍得以使用日本基地
4、中美都不使用核武器
5、中美的武器和兵力從技術到數量都以已知在2026年能投入使用為準
演習的基本結論：
a、不管戰爭如何開始，在大多數情況下，最終都成為中美之間曠日持久的消耗戰
b、解放軍必須全力以赴，只投入東部戰區兵力的話，一個回合就被打敗
c、不使用核武器使得雙方都放開了手腳
d、美國海軍陸戰隊是否參戰有很大的影響，或許能阻止解放軍奪佔全島，但不能確保不能上島
最大的結論：
i）解放軍到2027年依然沒有準備好，可能要到2030-2035年
ii）美國只能期望慘勝，但戰後將沒有能力應對另一場危機
不難看出，美國人對台海戰爭的思維還是停留在金門或者諾曼底的水平，認定解放軍對台島的最大威脅依然來自直接登陸，而且為了搶在美日干預之前，必須搶先登陸，因此只有最低的海空火力準備時間。這樣，美台的關鍵就在於反登陸，無非是海上攔截，灘頭圍堵，層層阻擊。
台島説遠不遠，説近不近。台軍再菜，登陸上去一到兩個集團軍還是需要的。大兵團直接登陸在技術上只有幾個辦法：
1）傳統衝灘，包括氣墊船登陸，這需要大片平整灘岸，台灣只有這麼幾片，不是秘密，早就是台軍防禦重點了
2）直升機機降，跨海峽的距離有點遠，解放軍也沒有足夠的直升機，小部隊沒問題，集團軍級不可能
3）運輸機空投，距離不是問題了，但不可能攜帶重裝備，散佈大，部隊收攏不易，同樣不可能進行集團軍級的傘降
台北是台軍防禦重點，而且城鎮密集，直撲台北不容易。在幾局演習設定中，直撲台北的都被輕易打退，所以演習中的紅隊大多選擇台南到高雄一線登陸。這裏偏偏離大陸更遠，進攻距離長，補給不便，尤其中間還有澎湖礙事。如果前鋒船隊利用突然性僥倖穿越，後續船隊就要受到持續的威脅，而失去突然性後再打澎湖不易。先拿下澎湖再登陸台南則容易失去突然性。估計這是很多輪演習要解決的問題。
東部戰區導彈全部精準命中目標。圖源：視覺中國
但一開戰就立刻直撲台南只是解放軍的選項之一，現在已經不是最好選項了。既然台軍重兵和精鋭都聚集在北方，而且演習一再確認開戰後就難以長途調動，台南應該兵力薄弱。解放軍登陸還遇到強硬抵抗只能是一個原因：解放軍勁旅連台軍弱旅都突不破，這隻能説是美台的一廂情願。
台海聯合大演習展現不同理念
剛剛過去的台海聯合大演習實際上展示了完全不同的作戰理念。解放軍出動了大量海空和火箭軍兵力，但並沒有在兩棲攻擊方面過多着墨，不是因為兩棲攻擊不再重要，而是因為這只是選項之一，而且這個選項早已演練多遍。演習態勢進可以直接登陸，退可以海空封鎖和打擊，而且主攻方向可在南北兩端和海峽中段靈活轉換，並不需要固守特定的戰術。
解放軍的海空優勢已經不言自明。美國再三鼓動台軍放棄海空決戰，轉向非對稱的“刺蝟戰術”，就是對解放軍海空優勢的默認。演習也一再確認，由於生存力問題，美台作戰飛機和水面艦艇的作用不大，作用最大的還是岸艦導彈。在這樣的情況下，解放軍有什麼理由在沒有用海空優勢大量削弱台軍實力的情況下就直接登陸呢？
唯一的理由是怕夜長夢多，美軍介入，迫使武統半途而廢，但這也越來越不成理由了。
美軍介入肯定使得武統複雜化，可解放軍的一切準備都是以美軍介入為前提的，而且是全力介入，不只是蜻蜓點水式地介入。台海聯合大演習的演習區設置也清楚地顯示了這一點。
解放軍區域拒止的能力在迅速提高，越來越有把握頂住美國介入，從演習中幾乎所有設定最後都打成膠着來看，美國對此也有所認識。出於演習的敏感性和政治正確，膠着是“可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從解放軍角度來説，反制美軍介入的把握越大，登陸越不急。但及早登陸還是必須的，只是不一定是美台設想的大兵團登陸。大兵團具有強大的進攻力，也有強大的防禦力，但行動笨重，補給要求高，在城鎮密集地帶行動尤其遲緩。CSIS演習的重點在於打擊兩棲船團和補給船團，正是針對大兵團登陸的設定。
如果解放軍用大量小部隊水銀瀉地式地滲入，不僅登陸和補給的手段增多、靈活性極大增加，連東南沿海隨時可徵集千百艘的漁船都可以派大用場，也及早在台灣軍民中確立“共軍已經打到身邊”的心理震撼。什麼導彈、制導炸彈、遠火都比不上看得見、摸得着的五星八一軍徽和閃着寒光的槍口管用。
強大的海空和導彈打擊加上隨處可見的解放軍，必定極大地動搖台島的軍心民心，也在戰術上極大地遲緩台軍行動，並對分散行動的機動防空反艦導彈分隊和機動雷達分隊構成巨大威脅。這比察打一體無人機還要直接、有效。當然，察打一體無人機、有人戰術飛機、衞星……十八般兵器一樣都不會少，能用的統統用上。
小部隊登陸也只是先導，是偏師，是在為後續的大兵團登陸創造條件。台軍早早投降很好，不投降依然需要有重錘伺候。
美軍在台海戰爭中是否能使用日本的基地出擊是有意思的問題，日本對此保持“戰略模糊”。如果美國飛機從日本出擊，攻擊海上和陸地上的解放軍，解放軍沒有理由不對日本的美軍基地做出反擊。
2022年8月1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東部戰區位台島周邊海空域組織多軍兵種聯合戰備警巡和實戰化演練。（視頻截圖）圖源：視覺中國
在CSIS演習中，有一個設定是解放軍先發制人，在登陸台島之前就首先攻擊日本和關島的美軍基地。早早把日本拖入戰爭後，解放軍被迫擴大打擊範圍，對整個日本加以打擊，迫使日本全力參戰。在演習中，美日聯軍最後獲勝，但損失也很慘重，包括900多架飛機、大部分水面艦隊、兩艘航母，但美日潛艇及海空力量最終也擊沉了150艘以上的中國艦船。
必須説，這是一個奇怪的設定。日本如果容許美國飛機從日本出擊，中國必然回擊日本基地。這樣的對等反擊是否必然把日本自衞隊全面拖入美軍的進攻性行動並不一定。甚至可以退一步，日本是否必然容許美國飛機從日本基地主動進攻中國目標也不一定。中國是做好日本參戰的準備的，東風16、東海10、轟6K就是為這種情況準備的。但主動攻擊日本，把日本全面拖入戰爭，似乎沒有理由。
在多局演習中，美國都要損失兩艘航母，似乎説明兩艘航母是在短時間裏能調集到台海戰場的最大兵力，但不僅不足以阻止解放軍渡海登陸，連自保都不夠。作戰飛機和水面艦艇不大管用的結論似乎也暗示美國空軍增援都不夠給力，可能基地、飛機數量、航程都是制約因素。
中美是否打成持久戰，取決於幾個因素：
a）台軍能堅持多久
b）美國有多大的政治決心
c）美軍有多大的消耗戰能力
這幾個因素每一個都可以展開成一個很大的話題，這裏就不扯遠了。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中國既然跨過了武統的門檻，就只有實現統一一條路了。速決戰很好，持久戰也在所不惜，需要打多久就打多久。
跨過武統門檻之後，台海戰爭就是中國的生存之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中國公眾的認知。美國不乏有人鼓吹，台海戰爭對美國也是生存之戰，但這一點並不是美國公眾的認知。事實上，台灣並不影響美國的生存。
解放軍只出動東部戰區兵力是個奇怪的設定。東部戰區本身就具有強大的實力，未必不足以實現武統，但解放軍從來都是不打無準備之仗，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
如果北部戰區窮於應付朝鮮半島緊張局勢，西部戰區窮於應付印度方向，南部戰區窮於應付東南亞方向，而中部戰區要留心俄羅斯方向，誰都無暇支援東部戰區，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發動台海戰役，這該是多不瞭解中國啊。
不管台獨是大動作還是小動作，台島是搬不走的。“台獨”有選擇跨過紅線時機的權力，解放軍則有選擇粉碎“台獨”時機的權力，不存在被迫倉促投入戰鬥的道理。
在可預見的將來，也不存在中國四面受到攻擊的國際環境。中國的鄰國一起站隊美國，伺機侵略中國，這只是美國的一廂情願。中國是搬不走的強大鄰國，這一點沒有誰比中國的鄰國更清楚。
中美都是核國家。中國有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美國有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傳統和衝動。排除核武器是控制演習走向的有用手段，否則就太海闊天空，沒法玩了。
但另一個美國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進行過容許使用核武器的台海沙盤演習。紅隊模仿普京在烏克蘭戰爭時，首先威脅要使用核武器。藍隊對美國的核優勢信心十足，但還是儘量避免逼迫紅隊使用核武器，在行動上多有節制。不過最後紅隊還是在夏威夷外海爆炸了一枚核武器，有意沒有造成任何殺傷，但顯示了決心。不清楚演習最後是否升級到全面核對抗，但顯然衝突大大超過了台海的範圍。中美畢竟是核國家，台海戰爭實際爆發而美國捲入時，雙方的行動都不可能不考慮核升級的可能性。
CSIS演習中對美國海軍陸戰隊瀕海團（MLR）參戰做了很多研究。瀕海團是陸戰隊改革的核心，放棄兩棲攻堅的傳統，轉向支援艦隊行動的瀕海跳島作戰，依託友好或者無人的島岸，以小型、靈活的防空、反艦、遠程打擊和支援F-35B的能力為主。
在台島作戰中，瀕海團的主力武器是NSM岸艦導彈和“海瑪斯”火箭炮，F-35B垂直-短距起落戰鬥機因為支援負擔太大而重要性降低，坦克撤裝了，M777榴彈炮也因為射程有限而重要性下降。
NSM是挪威研製的JSM聯合打擊導彈的反艦改型，能自動捕捉和識別目標，具有在複雜島岸之間迂迴攻擊的能力，將在很大程度上替換“魚叉”反艦導彈。“海瑪斯”不僅具有遠程打擊能力，還具有一定的反艦能力。
演習中發現，瀕海團是否能在戰前就進入台島部署對戰局發展和戰爭結果是很大的差別。但有幾個問題：
1）如果中國對佩洛西竄訪的反應強烈，陸戰隊進駐肯定直接觸發戰爭，有違“以威懾防止戰爭”的初衷
2）一旦陸戰隊打光自帶的第一波彈藥，後續補給實際上不可能。在演習中，C-17的補給被解放軍直接擊落
3）陸戰隊也只能幫助台軍不至於丟光全島，但不能確保解放軍不能登島
CSIS演習裏沒有説美國出動多少瀕海團。陸戰隊現計劃組建3個瀕海團，且不説2026年是否都能形成戰鬥力，全部派到台島也只有六七千人，依然兵力不足，且不説根本沒有時間部署和展開。
第3點可能尤其使得台灣當局沮喪。要是已經上島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都不能擋住解放軍登上台島，還真的指望攔截補給船隊、截斷糧草來打退解放軍？這是還活在哪一個年代？
在CSIS演習中，瀕海團最大的厲害之處是大量發射岸艦導彈，解放軍兩棲船團的防空能力非常關鍵，但沒有提在解放軍空中（包括察打一體無人機）、導彈、遠火和先期登島的突擊隊的壓制下，瀕海團如何發揮火力的問題。
另一個問題是雷達。NSM具有一定的自搜索能力，但這是在有概略指引的情況下。瀕海團即使自帶雷達，也很難探測到水天線以外的船團。理論上偵察機、無人機、預警機都可以提供目標引導，實際上作戰飛機都缺乏生存力，這些飛機根本活不到看到船團的那一天。衞星能管點用，但軌道上的對抗暫且不提，衞星情報的時效、對晝夜和天氣的敏感性也是問題。更何況解放軍未必搞諾曼底式的大型船團，對着海峽裏星羅棋佈的漁船，衞星也抓瞎。
導彈打光後，瀕海團就作為輕步兵使用，幫助台軍封堵灘頭陣地，不讓解放軍突出來。問題是，解放軍要是大兵團在台南登陸，就不可能只是步兵。輕裝的陸戰隊何德何能，能頂住海空掩護下解放軍的重裝突破？而且“解放軍難以突出灘頭”與“通常能控制1/3到1/2台島”是矛盾的。
東部戰區接續開展聯合演訓組織聯合反潛和對海突擊行動。圖源:視覺中國
大概認識到陸戰隊在戰前上島的不現實性，大部分演習的設定裏，陸戰隊是在戰時再試圖上島，一般做不到。沒有陸戰隊瀕海團，美台的防禦非常吃力。
CSIS演習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蘭德、五角大樓和其他機構早就進行過類似的台海演習，據説結果大體相似。這也正是這樣演習的目的：通過相互獨立的沙盤演習互相驗證，避免偏見和定勢的影響。另一個目的是：官方的五角大樓演習是保密的，半官方的蘭德演習也經常不便公開，但CSIS這樣的“民間”演習結果可以公開，可用於影響政府和國會決策，更可用於影響公眾輿論。
演習首先要“證明”的是中國到2026-2027年依然沒有準備好，可能要到2030-2035年才能準備好。難説這是客觀評估，還是美國為自己定製的定心丸：“別慌，天還沒有塌下來，但真是要加強準備了。”
已經進行的18輪演習是根據解放軍台海聯合大演習之前的認知和數據，難説解放軍的冷啓動和海空能力是否會改變CSIS對演習的構想和結論。CSIS的原計劃裏還有最後4輪演習，其中包括解放軍控制枱島全島、美國推遲介入、日本嚴守中立等場景。
但另一個結論更加使得美國憂心：即使在對美國相對有利的設定下，中美也打成消耗戰，美國的“首選彈藥”（主要是各種先進、遠程的導彈）很快消耗殆盡，而國內產能不足，補充曠日持久。
按照演習設定，解放軍也遇到彈藥耗盡的問題，所以對台海戰局的影響還不算太大，美軍依然能夠慘勝。但這使得美國處於戰略上很虛弱的境地，要是俄羅斯、伊朗或者其他勢力在這時挑戰美國，美國就遇到彈盡糧絕的窘境了。台海戰爭也可能使得美國喪失海空軍一半的作戰飛機，喪失空中優勢是和彈盡糧絕一樣要命的事情。
換句話説，即使美國保住台灣，美國也被打殘了，這可能是美國霸權的末日。台海對美國本來是利益之戰，這麼打下去真要成為生存之戰了。這一點對美國朝野和公眾可能的影響，或許比什麼其他結論都重大。
CSIS演習還沒有計算戰爭的經濟影響和人員傷亡，但兩艘航母就是1萬以上官兵，加上20多艘艦船，每艘平均300-400人，又是快一萬官兵。這只是海軍，還有基地上的空軍和數以百計的飛行員、機組人員，可能還有幾千陸戰隊。這是二戰以來從未有過的慘烈傷亡。朝鮮戰爭、越南戰爭、反恐戰爭的傷亡人數更大，但那些都是好多年積累下來的，CSIS演習的時間窗口只有3-4星期。
最值得關注的，還是台海聯合大演習將如何改寫CSIS和其他機構進一步演習的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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