蝦，你相信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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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 周遠方】
這是南美白對蝦，一種有點卷的生物。
在山東濱州，現在正是吃它的好時節。
在7月中旬，觀察者網曾實地走訪濱州市沾化區300兆瓦及東營200兆瓦“漁光一體”光伏發電項目。
在當地登上高塔正是傍晚，成片光伏板熠熠生輝，遠處漁舟放餌，夕陽西下，塘中滿是大蝦。
對蝦作為濱州漁業的主導產業，養殖總面積達到80萬畝，具有“濱州對蝦”國家地理標誌認證。2021年，濱州對蝦產量突破12萬噸，佔山東省總產量的65%以上。
養蝦，是一門易學難精的生意，學問多，風險大，收益高。
讓我們從基礎講起。
從巴拿馬、夏威夷到中國
首先，南美白對蝦當然並不原產山東。
根據維基百科的説法，在電影《阿甘正傳》中，讓黑人小哥Bubba心心念唸的，就是這種蝦，在20世紀，它就是墨西哥近岸漁民及拖網漁船的重要漁獲。
凡納濱對蝦（Penaeus vannamei）是這種蝦的學名，它適應性強，生長週期短，營養需求低，抗病能力強，親本人工條件下易培養，適合高密度養殖。
隨着世界漁業資源不斷減少，到1973年，美國漁民從巴拿馬引入蝦苗，捕撈逐漸為水產養殖所取代，後來，阿甘把墨西哥灣邊上的養蝦場做成了大生意。
稍有年紀的人都記得，過去，尤其是在中國內地，吃蝦有多難。
30年前，國內一斤對蝦的價格可比十斤豬肉。
不難想象，這樣一種生意遇到中國改革開放的春風，如同天雷勾動地火。
1988年，山東青島開始引進凡納濱對蝦，1997年，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院胡超羣團隊從美國夏威夷將凡納濱對蝦首次引種到華南，並攻克育種難題。
當時中國養蝦業遭遇的一場白斑病,也成為“助攻”。
“從我國的對蝦養殖行業發展歷程看，最令人頭疼的就是層出不窮的病害，其中白斑綜合徵的死亡率高達95%—98%。”國家蝦蟹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中山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何建國曾回憶，上世紀90年代，受白斑綜合徵病毒影響，我國傳統對蝦養殖業遭受嚴重打擊，全國養殖的對蝦大約死了七成，1992年我國對蝦產量有22萬噸，到1997年就只剩6萬多噸。
“全國餐桌上90%的蝦都是它們”
從此，這種來自美洲的大蝦迅速擠掉對手，一點點佔領廣東、福建、江蘇、浙江、山東、海南、廣西等地的大小池塘。到2006年，我國南美白對蝦產量突破100萬噸，佔全國對蝦養殖產量的82%。
甚至有一度，全國餐桌上90%的蝦都是它們，胡超羣曾對媒體表示，由於產量高，體色、形態和大小與我國沿海分佈的多種蝦相似，商家和酒家將其掛上基圍蝦、麻蝦、明蝦、沙蝦等各地百姓熟悉的名字出售。
到2019年，中國南美白對蝦養殖總產量已達181.56萬噸，如果按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FAO）2017年發佈的全球總產量446.8萬噸計算，中國南美白對蝦產量約佔全球4成。
然而，與許多蔬菜、肉類一樣，中國白對蝦產量存在總產量高、出口相對較少的現象。
2018年，全球對蝦出口規模約為249萬噸，中國僅出口21.7萬噸，位列印度、厄瓜多爾和越南之後。同時，中國還從厄瓜多爾、印度、阿根廷、越南等國進口對蝦25.8萬噸。
南美白對蝦世界主要出口國
沒錯，中國以世界20%的人口生產了全球近40%的對蝦，卻是對蝦的淨進口國。
這是中國科學家、產業人、養殖户以及吃貨們的共同努力。
目前，獲得國家認定的南美白對蝦新品種有渤海1號、海興農3號、海茂1號、中科1號、中興1號、科海1號、桂海1號、壬海1號、海興農2號、廣泰1號等10個。
“全國總的南美白對蝦蝦苗產量在5500億尾左右，其中良種對蝦蝦苗產量大約有2500億尾。這些新品種的出現，可以説真正打破了過去長期依賴外國種源的局面。”何建國説，“總體上看，目前我國自主繁育的南美白對蝦品種已達到國際一流水平，處於第一方陣。在新的育種技術上，我們先走一步，目前着力發展分子設計育種技術。”
工廠還是放養？
另一方面，隨着南美白對蝦養殖規模不斷擴大，養殖門檻不斷降低，許多新進養殖户發出了蝦“難養”的感慨。
何建國曾表示，其中部分原因是南美白對蝦苗種的進步快過了養殖者技術的進步，導致養殖者對該種苗的不適應、不認識、不熟悉、不清楚該如何去養殖。
目前在中國對蝦養殖業，粗放和集約模式共存，比較粗放的有土池養殖和大水面養殖模式，畝產在25kg-300kg；也有投入機械、化學設施進行高密度集約化養殖的模式，初期投入很高，產量也較高，在2500kg/(造·畝)-6500kg/(造·畝)。年養殖造數一般在2造-3造（1造可理解為1茬，觀察者網注）；還有介於兩者之間，在池塘中央底部設置排水系統的高位池養殖模式。單個池塘面積1畝-3畝，畝產量1250kg/造（茬）-2500kg/造，這種模式前期投入和產出較工廠化少一些。
《南美白對蝦產業發展報告》認為，目前，我國對蝦養殖呈現大量散户和少數大型企業並存的二元化模式。呈現典型的生產主體分散狀態，不利於產業長遠發展和健康壯大。
一方面，個體養殖户難以形成規模效應。對蝦養殖進入和退出門檻不算太高，不少養殖户“賺錢就進來，賠錢就走人”，不願意投入更多資金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生產主體不穩定，更難以形成規模化、工廠化。
但對許多養殖户來説，風險是很現實的：即使工廠生產也不能完全避免大面積病害問題，另一方面，生產規模越大，受供需導致的市場價格波動也越大。
另一方面，龍頭企業帶動作用不夠的現象確實存在，導致一系列問題：行業組織化程度低，無法消化短期價格波動風險；絕大多數養殖户和企業都是坐等商機，銷售渠道單一，高度依賴批發商鏈條，忽視產品營銷，缺乏品牌意識、質量意識；在技術推廣方面，目前大多是依靠各地水產技術推廣站、藥品和飼料經銷商以培訓會的方式進行，效果不佳；個體養殖户觀念落後，多數依靠經驗粗放式生產，推行新的養殖模式困難，絕大部分養殖户沿用老一套養殖技術，難以實現科技創新。
養蝦這麼卷，你相信光嗎？
回到山東濱州，觀察者網通過和當地養殖户、企業員工、技術專家交流以及查閲資料發現，通威、華為和當地養殖户合作推行的“漁光一體”養殖，確實是打破上述現狀的一種嘗試。
濱州市沾化區300MW漁光一體光伏發電項目佔地7800餘畝，總裝機容量300MW，項目25年經濟壽命期內，年平均上網電量約4億千瓦時，是目前全國單體最大的“漁光一體”項目。
沾化區300MW漁光一體光伏發電項目
現在用於光伏養蝦的土地，在過去是除製鹽外難以做其他利用的鹽田。
“這裏養的是南美白對蝦嗎？”
“不，塘裏面是鹽田蝦，”當地養殖户告訴觀察者網。
所謂鹽田蝦，很可能是南美白對蝦的耐鹽品種“廣泰1號”、“科海1號”或“渤海1號”。
當地養殖户特地強調自己養的是“鹽田蝦”，或許是為了與一般南美白對蝦相區別。與工廠化高密度養殖動輒上千斤的產量不同，他們養殖的鹽田蝦一年只養一季，100多天的足期生長，畝產僅50公斤左右。
“養雞有散養雞，我們這種蝦就是散養蝦，一平方米只投放五六隻蝦苗，充分保障了蝦的活動空間，每一隻蝦都是運動健將。”養殖户表示。
少而精的原生態養殖模式使得鹽田蝦成了“高端蝦”，去年在本地碼頭的收購價高達一公斤40多元，經過車間加工後運到外地的價格更是翻番，且市場需求旺盛。
今天，隨着中國人民消費水平不斷提高，老百姓選購海鮮早已過了單純追求數量的階段，品質、健康、品牌效應和社交屬性往往能為產品帶來更高的附加值；相對的，對供給方來説，單純追求產量，產量等於經濟效益的時代也已經過去。
從這個角度來説，某些學者或研究機構所認為的“高投入、高回報、規模化、工廠化是對蝦養殖業未來”的觀點，對常年接受市場和大自然雙重考驗的養殖户來説，至少是值得商榷的。
“誰和農民直接搶飯碗，誰就沒有飯碗；誰給農民飯碗裏添油加肉，誰就有飯碗。”通威集團主席劉漢元出身漁場技術員，他堅信只有讓養殖户獲得更多收益，公司才能持久地推動產品銷量增長：“我們的理念是農民能直接做的，原則上我們不做；他們做不好的，無論技術、配套服務、品牌打造等，都由我們來做。”
沾化漁光一體項目工作人員算了一筆賬，“按當地蝦塘面積7800餘畝，光伏總裝機容量300MW，年平均上網電量約4億千瓦時計算，每年企業營業收入在1.5-1.6億元。……通威和當地養殖户簽訂租賃協議，租賃蝦塘水面用於光伏發電，每畝給予養殖户500-600元租金。”
對當地養殖户來説，光伏板並不影響農户日常養殖作業，雖然收穫時會影響拉網，但利用南美白對蝦習性，在成熟期在池邊用地籠收穫可以解決這一問題。此外，光伏板對蝦塘產生遮光、遮風雨的客觀效果，降低養殖過程中蝦的應激性反應，有益於塘蝦健康生長。更重要的是，養殖户可以獲得每畝500-600元的保底收入，這使他們在追求鹽田蝦養殖品質時，能夠更有經濟上的餘裕。
“簡單來説，懂漁的沒有我們懂光，懂光的沒有我們懂漁，”通威新能源常務副總經理吳小平表示，“如果有朋友對中國農業比較熟悉的話，就會知道現在不管是養豬還是雞鴨，基本都已經有比較好的類工業化養殖模式，但中國的漁業目前仍處於非常分散的狀態。這種狀態下，很難聚集綠色低碳和轉型升級過程中需要的技術、資金和商業模式探索。”
吳小平表示，光伏電站建設過程中，每個小單元的建造門檻非常低，但最核心的問題是如何在複製數十萬計規模微小單元的過程中把成本和品質控制到極限，這就需要通過標準化來簡化整個工程建設和供應鏈的管理，使非技術成本得到有效分攤。
實際上，龍頭企業承擔規模經濟和技術研發的成本，以此向普通養殖户提供服務，農户得以輕裝上陣，發揮小主體靈活性的優勢，因地制宜地在不同環境選擇不用方式經營，這是一種雙贏合作。
2021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加快推進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示範園和科技示範園區建設，推進農業與旅遊、教育、文化、健康等產業深度融合。在這樣的背景下，通威認為自身扮演的是促進一二三產業融合，助力中國水產行業革命的角色。
目前，通威已在包括江蘇泗洪、如東、揚中，江西南昌、高安，安徽懷寧、和縣，廣西欽州、東興，廣東台山、山東濱州、東營，湖北天門、湖南常德、內蒙古土左旗、黑龍江大慶等全國20多個省市開發建設了超過60個以“漁光一體”為主的光伏發電基地，併網規模超過3GW。養殖水產品除了對蝦外，還包括草魚、鯽魚、扣蟹、大閘蟹、鰱魚、鱅魚、鮰魚、鯰魚、鱘魚、虹鱒、三文魚等，部分產品以“通威魚”品牌進入市場，並逐步打造集水產養殖、光伏發電、文化旅遊為一體三產融合“漁光小鎮”。
在電影《阿甘正傳》中，蝦產業是黑人Bubba的家族事業，他的親戚出海捕蝦，他的母親為主人烹調蝦，母親的母親也為主人烹調蝦，母親的母親的母親，還是為主人烹調蝦……後來阿甘把蝦產業做大後，給了Bubba母親一大筆錢，她終於不再為別人烹調蝦，卻僱了一個白人為自己烹調蝦。
這雖然是電影裏講的段子，卻能反映部分產業和社會現實：杯盤饕餮者，不是養蝦人。
中國以20%的人口生產全球40%的南美白對蝦，將將自給自足，中國目前年人均對蝦佔有量約2千克，如果從絕對數量來看，其實並不多，而印度、厄瓜多爾、越南、泰國等對蝦出口大國，人均的對蝦佔有量恐怕更少。同時，近代以來的無數實例證明，脱離土地而從事單一農產品大規模生產的農民，如果高度依賴資本主義全球化市場，就會處於極度不利的市場地位，甚至產生很多悲慘結局。
從這個意義上説，中國正在以實踐探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們吃蝦時，不妨也想一想，你相信光嗎？
參考資料：
《南美白對蝦產業發展報告》，國家蝦蟹產業技術體系
凡納濱對蝦從南美游到中國，《南方日報》2013年4月15日
南美白對蝦 育種“逆襲”記，《南方日報》2021年10月3日
我國又增加一南美白對蝦新品種！7個國產對蝦新品種能否奪回對蝦市場話語權，《農財寶典》2017年4月24日
通威的綠色戰略：從“授人以漁”到“漁光一體”，中歐案例
《山東省南美白對蝦養殖發展現狀及展望》，尹相菡
《凡納濱對蝦地膜光伏集約工程化養殖試驗》，陳燮燕
《南美白對蝦工廠化養殖成本收益分析——以山東省為例》，邵夢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