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國產職業劇路在何方?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為什麼國產職業劇經常“拍不好”、“拍歪了”?
近日,國產律政題材《玫瑰之戰》開播。
在經典美劇樣本(《傲骨賢妻》)、雙影后全明星陣容、大公司金牌製作班底、央視播出平台等諸多爆點因素環繞下,熱度依舊不温不火;且隨着劇情推進,逐步陷入了劇情俗套、元素雜燴、邏輯欠打磨、演員磨皮嚴重等幾乎意料之中的爭議。
哪怕是為數不多的好評語,也集中在“俞飛鴻好颯”、“袁泉好美”這類與劇作核心質量毫無關係的“飯圈表達”上。

若對比同期正在熱播的、豆瓣評分高達9.1的、被許多網友提前封為“年度劇王”的、同為律政題材還同是女律師擔綱主角的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那就更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以特定職業的生活與工作為表現對象的劇集,在近年國產劇市場上,數量絕不算少。就“律師”而言,今年已有《女士的法則》《正義的算法》《庭外·落水者》相繼問世,接下來預期還將播出《公訴精英》《完美證據》等作品,這陣勢,説“扎堆”都不過分。
其實,“逮着某個看起來比較有戲的職業往死裏薅羊毛”,早就是一種慣性操作,看看早幾年醫療劇受青睞時,情況一般無異:《心術》《青年醫生》《產科醫生》《外科風雲》《急診科醫生》《愛的婦產科》,加上最近《關於唐醫生的一切》,覆蓋面之廣,幾乎把各種科室都拍過一遍。
然而,質量呢?至少這裏面沒出現一部《山海情》與《人世間》吧。影響力呢?至少這裏面也沒出現一部《開端》和《夢華錄》吧。它們充其量也就是“不過不失”。

這便引出一個老問題,一個總能引起困惑、總被拿來討論、又總找不準答案的問題——
為什麼我們常拍不好、拍不出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劇”?
我在高校講課時,常跟學生們調侃:一部完美的職業劇,看完之後,你會覺得“我要是也從事這種工作該多好”;可如今大多數國產職業劇,你看完之後,只會覺得“我要是有個從事這種工作的男/女朋友該多好”。
無獨有偶,有時和一些醫學院的孩子聊天,講起選擇這專業的動機,他們常會説起《豪斯醫生》《急診室的故事》《實習醫生格蕾》,乃至日本的《白色巨塔》和韓國的《機智的醫生生活》——“鼓舞和點燃年輕人的事業理想、催動其義無反顧投身其中”,這是職業劇至高的成就與榮耀,也是判定其成功的最佳標尺。
但每當我把話題引向上文中提到過的那些同樣耳熟能詳的國產醫療題材,現場畫風總會秒變,她們眼裏的事業之光立即變成了小姑娘的星星眼:“你瞧我愛豆,把白大褂都穿出了巴黎時裝週長款風衣即視感,真的好帥”。

上述故事雖然不乏搞笑色彩,但告訴我們什麼沉重的現實?
沒錯,現階段國內職業劇,其實是包着職業外皮的偶像劇、糖水劇而已。
為什麼職業劇不同於“情感劇”和“職場劇”?
職業劇的核心質素,在於職業情境、職業行為、職業成就和職業挑戰,在於能否原汁原味地釋放出獨屬於這種職業的迷人氛圍、技術門檻、嚴謹投入態度、技巧、規則、操守、評價機制,以及從業者可能遭遇的最激烈的天人交戰、可能擁有的最驕傲的自我認同與最華美的理想情懷。
什麼樣的人可以從事這種職業、這種職業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這些事只有這種職業能去完成、這種職業對我們意味着什麼。
也許那裏邊沒有刀光劍影、兔起鶻落、舉槍對峙、定時炸彈暗藏、最後一秒鐘營救、雙面卧底和推理解謎大反轉,但是,當你透過電視屏幕,目睹着那一羣上一秒也許還在工位上喝茶、看報、刷手機、點外賣、吐槽配偶和子女、雞零狗碎扯皮的人,一瞬間進入工作狀態——開始打電話查資料調取數據,開始翻看案卷收集證據會見當事人,開始準備手術室、呼吸機、血漿,……——的時候,那同樣會有一種“真正燃爆了”的心律飆升。

這才是職業劇標配的質感、實感、帶感、甚至性感。而不是“看各種職業的人談戀愛”、“用各種職業的名義發糖”。
所以,“職業劇拍成了情感劇”,足以解讀大多數職業劇的“非職業”。
情感當然不是不能有,但它不能凌駕於職業之上,它必須構成職業的某種觸發和催化劑、充當職業的某種配合、並服從職業的某種規則。
要知道,對職業來説,情感有時甚至是一種危險的干擾項,要不然為何那麼多職業都會強調“不要感情用事”?
拿《玫瑰之約》來講:遭遇了背叛、為丈夫洗罪從而投身律師行業,這時的情感,就是“職業的某種觸發和催化劑”。既要無所不能的大女主又要王子拯救公主的瑪麗蘇,來回橫跳中,直接消解了主人公職業才能的説服力,這時的情感就是“危險的干擾項”。
很可惜,這部劇裏,前者稍縱即逝,後者貫穿整場;很可惜,每部劇裏,前者總是稍縱即逝,後者總是貫穿整場。
另一種常見誤區,則是“職業劇”和“職場劇”的混淆。
區別在哪裏?職業的重點,是真相(警察),是正義(律師),是生命(醫生),是育才(教師)……職場的重點,是實習生轉正,是助理變主管,是經理變總監,是小城市到北上廣深、大學宿舍到CBD核心區、新員工培訓到紐交所敲鐘。
一個是“自我實現”,一個是“自我變現”。一個是尋找個人才能最佳發揮場域、尋找生活理想和存在價值,一個是在成功學的價值一元論裏逐級實現科層跳躍與攀登。一個是“往前走然後找到一條路”,一個是“在一條規定好的路上往前走”。
很遺憾,大概在投資方和主創方看來,後者更接近於闖關打怪、更接近於宮鬥和宅鬥、更有爽文感,也就更能兑換為直接的收益。
結果就是,每一個不同的職業,都簡化成了惡戰腹黑上司+怒懟辦公室心機婊+迎娶董事長千金的“雖千萬人我升遷”的職場。
職業劇變情感劇,職業劇變職場劇,本質都是職業劇的庸俗化,是職業的“懸浮化”(用個流行詞叫“塑料感”)——成了烘托另一些東西(那些東西還偏偏被視作流量密碼和收視保障)的背景板。
為什麼職業劇會“庸俗化”和“淺薄化”?
職業劇的庸俗化,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當其衝,就是劇集定位和觀眾評估上的失策:在對自己和受眾的持續低估中,走向主動的廉價、淺薄和價值虛無。
當頭部資源和演員全部扎堆於古偶、甜寵之際,誰又願意耗費更多人力物力來創作(演繹)一個乍一看並不討喜的、有諸多現實限制的職業題材?

《夢華錄》劇照
即使做了,也總想着降低觀看門檻、打入下沉市場,然後從宣發到內容無一例外的滿屏狗血,自行稀釋掉了職業該有的硬核度。
這導致此類題材形成了一個下行的、馬太效應的閉環:資本不願意好好投、演員不願意好好演——優質作品少、樣板參數不足——資本和演員繼續罔顧類型規律、繼續以反職業的方式表現職業——優質作品越發少、資源傾斜度越發不足。
偶像包袱也是一個大問題。
體驗生活不夠、觀察力不足,也就不曾對職業本身做過充足的、紮實的介入。
編寫者和表演者,沒有深入地瞭解該職業的行情並找出觀眾和現實之間的平衡點,就很容易造成真實感和美感的失衡:為了耍帥,敞着白大褂,在住院部走廊上甩着下襬走台步。
偏偏這又是一個“全民專家化”的知識普及時代,不知多少具備行業內知識的人,拿着放大鏡在聚焦你的捉襟見肘。
那對不起,你台詞裏出現一句“百分之九生理鹽水一百毫升”的原則性錯誤(常規生理鹽水濃度是0.9%),吐槽立馬上熱搜:“有人想把病患醃成臘肉”。

要知道,醫院裏不是隻有心胸外科、神經外科、血液科之類“一目瞭然的高大上工種”,醫院裏也有哭成一片的兒科、堆積着屎尿和體液的化驗科,也有泌尿科和肛腸科。
即使是心胸外科和神經外科,在急救現場,人物狀態該是什麼樣的呢?忙碌、緊急、額頭密佈的汗珠、胸前濺上的血點,和敞着白大褂走台步相比,這些最接地氣的、最職業的,恰恰是不美的甚至有點“髒亂差”的。
但這些,太不利於“造星”,太不被允許安在“我家哥哥”頭上了。
哪怕是《玫瑰之約》,俞飛鴻那半永久緊貼頭皮髮型+濃重眼影+鮮豔口紅的妝造外加手中的頂配包包,是不是也顯得過分和失當了呢?
更勿論對私密性要求很高的律所,會議室竟然全是不隔音透明玻璃——哪怕這看起來更有“網紅輕奢打卡地”的味道。
何況,因為要表現各行各業裏獨當一面的中堅力量——“業務骨幹”,理論上職業劇更需要中生代演員,而這恰恰又是一個夾在“老戲骨”和“小鮮肉”之中的、其生存處境常常被人憂慮的尷尬羣體,無論走流量還是走情懷,都顯得力道不足。
當然,也要承認,職業劇所面臨的,也有許多客觀的創作挑戰、有許多雷區會踩。
比如,尺度限制,解剖室啊、手術室啊,這些地方確實存在“並不適合被拍攝”的屬性。
比如,因為國內法律體系和審判程序不同於國外,西方國家那種充滿戲劇色彩的對抗性辯控、那種律師以一己之力把法庭變成個人口才秀場的情形,較難在內地發生,這為不少國產律政劇的“本土化”創作帶來了改編困境。
比如,一些職業,因其始終被賦予的道德想象或政治想象,進入劇集後,無法以常規的、現代的職業形態展開敍述,而會有意無意地、回到傳統主旋律宣傳框架下的某個老套路:表現教師往往會變成扶貧劇或勞動模範劇,表現檢察官往往會變成反腐劇,表現消防員往往會變成英烈劇。
再比如,另一些職業,由於既有的刻板的階層認知、相對平民化的經濟地位,很難產生在歐美、日韓社會里同等效果的英雄情結,譬如按摩師、廚師、理髮師等等。
職業劇如何完成“情節重建”和“價值重建”?
必須承認,在今日中國,職業劇該有其得天獨厚、不可替代之處,也該有與時代精神相匹配的底氣、有產生更積極意義的理由。
宏觀上,它紮根現實最深也最接地氣,是每個勞動者獲得認同的最佳賦能手段,在和平年代、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前提下,打破了“英雄模範必須驚天動地、衝鋒陷陣、流血犧牲”的造神唯一性,真正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和“平凡的工作崗位上能做出不平凡的貢獻”等宣傳口號落實到文藝創作裏。
微觀上,它也並不缺乏“好看元素”與“熱播潛質”:有影視媒介“體驗多維人生”、“滿足對他者生活之好奇”的潛在訴求,有千萬“打工人”充盈着切膚體驗的代入感,有發生在每個行業現場的熱議性話題(教育、醫療、女性、社會安全……),還有天然的反差萌人設——職業氣質的高冷之下,總藏着職業關懷蓄積的柔軟善良。
故而推動國產職業劇走出低谷,“分量重估”是沒問題的,重點只在“情節重建”和“價值重建”:怎樣從“好帥”和“好甜”,真正走向“好看”和“好贊”。

理論上,職業劇以“每日打卡上班”為主幹,戲劇起伏確實相對平淡。
為何我們僅有的成功職業劇創作,總髮生在警察、刑偵、法醫這些圍繞在“案件破獲”作業鏈上下的工種?還不是因為它們所有的衝突、懸念感都是現成的,且這些衝突和懸念感,還都與職業牢牢綁定?!
其實,職業倫理不完全等同於道德倫理,相反,職業倫理和道德倫理之間,存在着矛盾統一的辯證關係。這種辯證,可以變成職業劇最好看的部分。
一個罪大惡極的壞人,從道德倫理上就該伏法抵命,我也對他無限仇視和憎恨,但如果我是律師,我的職業倫理要求我為其辯護、為其降罪減刑,那我怎麼辦?
新聞的第一要務是真實,第二要務是快速,如果此二者發生悖反怎麼辦?如果我是記者,在還無法百分百斷定真實的情況下,要不要第一時間將消息發佈於眾?
這些都是職業倫理和道德倫理的矛盾。
看起來它們是無解的,但能在無解中求解,人物就會有新的高度和角度,職業也就獲得了新的洗禮和認知。
如果上述內容乃“變中出奇招”,還存在着一定風險與難度的話,那也不妨換種思路,試試“無招勝有招”。
一個很有説服力的證據:相比一眾馬腳百出的醫療劇,為啥一些同類題材的紀錄片,反而獲得了不錯的口碑呢?就像《急診室故事》《人間世》和《生門》。
奧妙就在它們的“非戲劇化”:不會為了講故事而去做無謂的散射、去生搬硬套若干場分分合合與打情罵俏,始終凝集於病房、診室、手術枱等真正意義上的醫療第一線,始終凝集於職業該做的事情上。

另一個很有説服力的證據:今年的口碑佳作《警察榮譽》,坐擁警察這個緊張刺激的“頂流身份”,卻不曾堆砌強情節、不曾迷信疑竇迭生的偵緝推理過程,從頭至尾,只是鋪開生活流的、濃煙火氣的日常敍事,因為它講述的是“社區民警”(大概是警察羣落裏最“沒勁兒”的那撥人)的業務——瑣碎而真實的民生話題。
他們每天面對的,是鄰居糾紛、夫妻爭吵、樓道衞生,是從18層樓高的地方幫人翻窗開門,是照顧小區裏的流浪貓狗……但這就是普通卻真實的基層派出所故事,這就是普通卻真實的職業現場。然後,大家眾口一詞:太好看了!
因為職業這件事,可能壓根不需要渲染,也沒必要煽情,平實地、平視地、平靜地拍出來,就擁有足夠動人的容量了。
真實感迴歸了,情節感自然迴歸了,就是那麼水到渠成。
解決了“好看”,再來説“好贊”。
各位發現沒有,這幾年,許多電影喜歡把“中國”二字安放在某一職業名稱之上:《中國機長》《中國醫生》……雖然這幾部作品談不上特別優秀,但至少傳遞出一個方向:中國這個冠詞,使職業這個概念,不僅僅是一個值得欽佩與肯定的個人選擇,也不僅僅是一個超級英雄式的主角光環,而是昇華到了家國天下、捨生忘死、心繫蒼生。

這説明,重建職業敍事的光譜,離不開重建職業奉獻的高度。
職業劇,恰恰不應該虛無,恰恰應該積極地昇華、附身於更加龐大和偉岸的情懷,閃回於一種更高的維度、更大的格局之上。
職業劇,恰恰應該去嘗試更多的責任和擔當:律政劇能否推動普法?醫療劇能否緩和醫患矛盾?能否為青年人倡導出更加理性和積極的就業選擇?能否討論中年人的就業瓶頸?能否直面女性遭遇的職場歧視?等等,等等。
比較欣喜的是,檢索今年下半年的待播職業劇列表,會發現關於製造業的《硬核時代》,關於人工智能的《走起!我的天才街坊》,關於國產芯片開發的《縱橫芯海》,還有關於反欺詐、市場公平環境營造的《商業調查師》。
這些選題,都是對“時代主題”的積極回應。
做到這些,職業劇的未來,依舊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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