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撒馬爾罕為何在中國史書上大名鼎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最近幾天,由於上合組織峯會的緣故,烏茲別克斯坦第二大城市、中亞古城撒馬爾罕成了全球關注的焦點。
在當代,如果不是此次盛會,撒馬爾罕這個地名恐怕很難進入國人的視線。但若是談及歷史,特別是過去一千年的中外交流史,撒馬爾罕可謂大名鼎鼎。自隋唐以來,撒馬爾罕便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頻繁出現在朝貢、貿易的名單之中,甚至能在官修史書中也佔有一席之地。藉着古代絲綢之路的餘韻與當代“一帶一路”的潮流,本文將以唐朝和明朝為主要視角,談談歷史上撒馬爾罕與中國的交流。
絲路“金桃”入長安
撒馬爾罕城地處阿姆河與錫爾河孕育的中亞“兩河流域”地帶,早在兩千多年前,這裏就已經形成了發達的城鎮文化。自歐洲出發,東征的亞歷山大大帝曾攻佔撒爾馬罕;自長安啓程,向西進發的張騫也曾抵達此處。在撒爾馬罕,張騫見到了找尋已久的大月氏,雖然並未完成聯合其進攻匈奴的使命,但打開了中原王朝通往中亞的大門。到了盛唐時代,唐朝在撒馬爾罕設立了康居都督府,以這裏的康國為中心,建立了羈縻統治。
作為粟特人建立的昭武九姓小國之一,以撒馬爾罕為都城的康國雖然面積不大、人口不多,卻極富有經營意識。
早在南北朝時期,撒馬爾罕的使者就曾向中原進貢。在唐軍敗於大食軍隊之前,康國與唐朝的往來非常密切。唐太宗貞觀年間,撒馬爾罕使者來到長安,貢品中有一件“大如鵝卵,其色如金”的金桃,令太宗君臣嘖嘖稱奇。這究竟是何種植物,如今已難以確定。按《舊唐書》記載,同時進貢來的還有“銀桃”。唐朝人沒有浪費這金銀二桃,而是發揮種植技能,將他們栽種在長安的御苑中。據説,後來唐朝人還嘗試過嫁接桃子和柿子,以培育本土的金桃。

《撒馬爾罕的金桃》書影
自主創造金桃顯然沒有成功,但來自撒馬爾罕的舶來品卻並未停止。這些舶來品不只是供王公貴族賞玩品評,也具有重要的實際價值。比如唐軍賴以縱橫馳騁的戰馬,很多就來自中亞。在西域和中亞駿馬的支持下,即便是“美人上馬馬不支”的盛唐,也能有足夠數量的馬匹供人騎乘。
作為絲綢之路的重鎮,撒馬爾罕不僅向唐朝輸送歐亞商品與文化,而且自身也深受唐朝的影響。比如著名的撒馬爾罕紙,曾被歐洲人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紙張,其造紙工藝的產生與改善都與中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有一種説法是,怛羅斯之戰被俘的唐朝工匠,製造了撒馬爾罕紙。事實是否如此,還有待更多的商榷,但唐朝對撒馬爾罕的影響無可爭議。
存留至今的撒馬爾罕古城大使廳壁畫是烏茲別克斯坦的無價之寶,其中明顯存在着大唐的風韻。在北牆的壁畫中,有一副唐朝王公獵豹圖,還有一副唐代貴族女性泛舟投粽圖。有學者認為,這兩幅壁畫是在歌頌唐朝的“二聖”,獵殺花豹的主人公是唐高宗,泛舟女性中體貌最壯者則是天后武則天。

資料圖
帖木兒的東征夢
撒馬爾罕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多次經歷戰爭的洗禮。唐軍敗退後,這裏經歷了諸多的統治者,包括建立了西遼的耶律大石。蒙古興起之後,作為花拉子模的都城,古城撒馬爾罕見證了成吉思汗的西征,重新成為蒙元帝國統治下的絲路重鎮。在此後的百年時間裏,撒馬爾罕的商業貿易極為發達。
到14世紀後期,這裏已經成為具有國際影響力的重要商業城鎮,元朝、中亞、南亞、東歐,甚至是西歐的商人匯聚一城,帶來了全世界的商品。為了繁榮商業,帖木兒曾經給法國國王寫信,要求其派法國商人來撒馬爾罕經商。
在帖木兒確立統治權,以撒馬爾罕為都建立帝國的時代,亞歐大陸的東端也在發生變化。明朝取元朝而代之,成為東亞秩序的新王者。明朝與帖木兒政權的往來非常頻繁,撒馬爾罕方面的態度很是謙恭。
洪武二十年,來自撒馬爾罕的使者嚮明朝進貢馬匹和駱駝,正式建立了藩屬關係。七年後,撒馬爾罕使者再度來到明朝,貢馬三百匹,還帶來了一道態度恭敬、言辭懇切的上表,表示帖木兒願意服從大明皇帝,世代做大明的藩屬。
在同一時期,帖木兒的帝國幾乎沒有過任何卑微的表現。自攛掇王位以來,帖木兒在各個方向上急劇擴張。帖木兒説過這樣一句話:“世界整個有人居住的空間沒有大到可以有兩個國王的程度。”正如歷史學家所言,對於當時的中亞和中東而言,帖木兒更像是新一代的成吉思汗。那麼問題來了,來自撒馬爾罕的新一代成吉思汗,真的會對明朝屈膝稱臣嗎?
不少歷史學家認為,洪武二十七年的那道上表是偽造的,帖木兒並不知情。即便帖木兒給明太祖寫了信,其內容也必然被撒馬爾罕或明朝的翻譯大幅潤色、修改了。至於帖木兒屢屢嚮明朝遣使、進貢、示好的表現,則更可能出於蒐集情報與戰略欺騙的目的。
撒馬爾罕的上表傳到南京的第二年,明太祖派出的使者來到了撒馬爾罕,但很快被帖木兒扣留,雙方的關係急劇惡化。幾年後,就在明朝經歷了靖難戰爭,開啓永樂時代之際,帖木兒發動了對明朝的遠征。帝國大軍從都城撒馬爾罕出發,兵鋒直指東方。
關於這場戰爭的真實目的,長期以來眾説紛紜。有人認為,帖木兒遠征明朝是假,真正目標是徹底吞併亦力把裏。還有人認為,新疆綠洲走廊的補給能力有限,不足以支持帖木兒的大軍,他們真正的目標是被明朝打散了的蒙古各部。當然,也有人認為帖木兒就是想征服明朝,並且做了很多準備。
出征後不久,帖木兒就死在了軍中,帝國也陷入內亂,因此這場戰爭並未實際發生。當明朝方面得到消息,並要求甘肅總兵加強戒備時,帖木兒已經去世。此後,撒爾馬罕方面對明朝重新釋放出善意,先前被扣留的明朝使臣重獲自由,雙方的朝貢關係也得以恢復。
絡繹不絕的獅子
如果忽略帖木兒未能成行的東征,我們可以看到明朝與撒馬爾罕長期維持了朝貢的關係。對於雙方而言,這樣的關係都有益處。撒馬爾罕嚮明朝稱臣納貢,雖有自降身價之嫌,但並不影響其在中亞、中東的威勢。通過嚮明朝的朝貢,撒爾馬罕得到了可觀的經濟利益,商業也得以進一步發展。
對於明朝而言,接受朝貢不僅能帶來政治上的尊嚴,還有利於穩定西域,對抗北元勢力。由於在西北方向的收縮,明朝對良馬的需求更為迫切,撒馬爾罕的進貢變得尤有價值。在明代前期,撒馬爾罕最多一次貢馬1095匹,明朝回賜25190錠鈔,真要仔細核算這筆生意,明朝恐怕也不怎麼虧。
如果此後的朝貢都這樣進行,那麼撒馬爾罕與明朝可謂長期雙贏。但到了明代中葉,一羣來歷存疑的人帶着奇怪的東西前往,給明朝與撒馬爾罕的關係增加了不少略帶喜感的片段。
根據中亞學者的記載,早在明代前期,帖木兒王朝就曾經在貢品中加入過一頭獅子,得到了明朝官方的賞識。起初,這只是一個小點綴。但到了明代中葉,有人從中看到了商機。明憲宗成化年間,自稱為撒馬爾罕使者的帕六灣抵達嘉峪關所在的肅州,表示要嚮明朝進貢。在他所帶的貢品中,有兩頭獅子,立刻引起了明朝官員的重視。
由於中國本土不產獅子,自古以來獅子都很受皇帝的青睞。早在漢代就曾有人從安息等處進貢獅子。明朝自停止下西洋後,就斷了自主獲得獅子的渠道,只是指望進貢。如今撒馬爾罕使者一次就獻上了兩頭獅子,着實讓明朝君臣歡喜。正如中亞人所預料,使團得到了高規格的接待,賞賜極為豐厚。明朝的畫家還奉命繪製了《西番貢獅圖》,甚至於怠惰朝政的明憲宗都難得勤快了一次,在畫上御筆親題《獅子賦》。值得一提的是,這幅畫作至今仍存於世。

《西番貢獅圖》資料圖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那也並沒多少特殊之處。明朝雖然花了大價錢,買了兩頭沒用的猛獸,但權當是圖個樂子罷了。然而,撒馬爾罕人嚐到了甜頭,一發不可收拾。按照明朝的規定,撒爾馬罕每隔五年進貢一次,但沒過多久,自稱撒爾馬罕使者的人又來了,還是坐着阿拉伯的商船從海上來的,説是要進貢獅子。對於這種赤裸裸的詐騙行為,明朝官員以時間未到為由予以拒絕。
到了弘治二年,嘉峪關城下出現了撒馬爾罕的使團,這一次還是帶了獅子。明孝宗不願意當冤大頭,下旨“阻其使臣,盡卻所貢”,讓這個使團從哪兒來的,再回哪兒去。不過,撒馬爾罕使者的熱情依然不減,幾年後海上傳來消息,説是使團又帶着獅子來了,哭笑不得的明朝君臣再次拒絕。
雖然屢屢遭拒,但直到萬曆年間,撒馬爾罕的使團仍然頻繁出現在明朝的朝貢名單之中。對此,明朝人也意識到了情況不對。他們先是懷疑這些使者的身份,其中一些固然是貨真價實的使團,但還有不少壓根就是中亞商人,既有來自撒爾馬罕的,也有來自中亞各處,甚至有些是阿拉伯人。
至於他們朝貢的獅子,經過多方瞭解,明朝士大夫發現原來這玩意只是在中國稀罕,“殊不知此乃西方山林之常物,亦如中原虎豹之類耳”。甚至於有些黑心商人忽悠明朝,運來的是“假獅子”。據曾任官禮部的陸容記載,進貢的獅子:“其狀只如黃狗,但頭大尾長,頭尾各有髭形耳”。有人據此猜測,一些所謂的獅子,很可能是黃毛藏獒。
儘管有這些小故事,但我們也大可不必徹底否定明朝與撒馬爾罕的往來。一方面,雖然有不少假使團,但來自官方的使團並未斷絕。另一方面,就算是假使團,貨物往來也是實實在在的,即便是獅子,也還是有很多貨真價實的。弘治年間有次朝貢來了獅子,有人不知是膽子大,還是心眼寬,竟然伸頭貼近籠子觀察,結果被獅子伸出舌頭舔了一臉,當場刮掉了半張臉皮。如果是藏獒的舌頭,顯然沒有這般威力。
總而言之,雖然有不少插曲,但無論是頻率還是規模,在歷史上撒爾馬罕始終是中原王朝的重要交往夥伴。作為絲綢之路的重鎮,無數東西方的商品、人員、文化在撒爾馬罕交融、傳遞,連接起了古代的中西方世界。而在今天“一帶一路”的世界中,撒爾馬罕依然是商貿與文化重鎮,勢必還將發揮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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