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榮:“大爭之世”下,中國外交的六大鉅變
【文/金燦榮】
過去十年,中國和世界發生了很多事,非常不平靜。總結一下挺好的,尤其是對中國,中國人要做出更好的解釋。
中國現在發展相對來講是相當好的,當然我們知道有很多問題和挑戰。過去十多年的全球增長,大部分增長是中國提供的,我們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超過美國。所以,總結一下過去十年很有必要。
我今天的任務是對過去十年的外交做一個點評。坦率講,過去十年外交的特點很多,值得講的內容很多。今晚在講座的有限時間裏,我只能掛一漏萬,這沒有辦法,而且是一家之言、一己之見,國關學界藏龍卧虎,觀點很多元,我只是講一種看法。
我的總觀點是,過去十年我們處在新發展階段,這個階段內外政策都有變化,包括外交政策,但我有一個感覺,無論是內部政策還是外交政策都有一個目標,就是民族復興。
民族復興概念是梁啓超先生最早提出的,然後由孫中山先生作為政治家正式寫入他在1919年出版的《建國方略》裏,一直傳承下來了。過去,民族復興主要是一種願望,但是這十年就變成了實踐,紮紮實實在做了,因為有現實可能性了,具有國力基礎了,這是一個總的特點。
總之,過去十年,在新時代內外政策都有變化,無論怎麼變,有一個目標很清楚——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在服務於總目標的方向之下,我國外交有一些好的東西繼承下來了,比如對中國主權的重視、對國際義務的重視、為經濟發展服務的重視,這些都沒有變。也確實有一些變化,不變的部分我不講了,我重點講講變化。

1.過去十年中國外交的六大變化
一是自我定位變了。
在十年前,我們是世界大國,還是地區大國?定位不明確,很多時候我們把自己定位為東亞地區大國。但習近平總書記後來提出,要構建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理論,要有相應的實踐。大國外交就是以前我們經常指出的美蘇等級的外交。在自我認知中,中國的世界大國定位就確立了,這是新定位。
二是新風格。
以前我們的外交是反應式外交(Reactive approach diplomacy),十八大以來就變成積極進取的外交了,這個變化是非常明顯的。
當然這一變化鬧得美國人有點無所適從,因為美國人很適應一個低眉順眼的中國,中國人突然講話很坦誠,他們有點不習慣。我們叫做“積極進取”,他們説我們“咄咄逼人”,個別時候還指責我們aggressiveness,説我們有侵略性。但沒有辦法,到一定的時候外交風格肯定會變的。
三是開始主動地提出很多新的外交理念。
最引人注目的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同樣的思路里面提出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等等。
這是很有必要的,因為現在世界上理念很亂,西方很強勢,推廣它的普世價值,覺得真理在它手上,不聽就是異端邪説。當然各種其他社會就用宗教原教旨主義、民族主義來抵抗,這坦率講不利於人類內部合作團結。
所以,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挺好的,有針對性。現在這個世界有點碎片化,這個時候強調人類有一些共同的特點,分享着共同的未來,共享未來(Human community with shared future),這挺好的。

另外還提出了很多新倡議,以“一帶一路”為標誌。還有很多具體新政策理念,比如在大國關係裏倡導新型大國關係,在國際關係裏倡導合作共贏,在世界經濟裏強調包容性發展,在周邊外交強調“親、誠、惠、容”。
四是一些新的外交實踐。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國主動倡導成立了兩家新的銀行:一個是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NDB),一個是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
這對美國也是有一點刺激的。我記得網上有一些人把“中國製造2025”看得很重,有一些中國網民——主要是右派公知——説就不該提這個,要做就悄悄做,宣佈幹什麼,刺激了美國。更有人説,2017年央視拍的《厲害了,我的國》刺激了美國。
我感覺美國的變化還要早一點,2014年、2015年我們提出亞投行、新開發銀行,而且搞成了,這對它刺激很大。因為美國控制世界的一個重要手段是金融,所以美國覺得金融是它獨佔的領域,對中國介入這個領域挺生氣的,對它刺激挺大的。
但這種新實踐又是必須的,因為原來國際金融的發展等等都是在西方掌控之下,發展中國家沒有機會;現在中國倡導建立兩個新銀行,這兩個銀行是按照西方規範來做的,但是確實在促進發展方面提供了新的資源。這是好事,對世界好,對發展中國家尤其好,因為中國作了貢獻,這方面影響力上升,對我們也挺好,是多贏的。
五是開始積極地參與全球治理。
中國一直是全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我感覺自十八大以來,過去十年在全球治理方面,中國的積極性更突出了。
在這塊我稍微多説幾句。全球治理原來都是西方來治理的,尤其是美國治理,從中國進去以後,坦率講,全球治理增加了新元素。我總結了美國那套全球治理哲學和中國的有四點不同。
第一點不同,是美國永遠以它自己和美國盟友為中心,但中國強調全球治理必須依託聯合國為中心,這還是不一樣的。而且,我們的思路從法理上講更好。
迄今為止,在國際社會中合法性最強的還是聯合國,代表性最好的還是聯合國。現在美國動輒把聯合國甩一邊,以它和所謂的七國集團發號施令,不把聯合國當一回事,它的多邊主義是偽多邊主義、小集團多邊主義。中國強調的多邊主義是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多邊主義,更反映了國際社會多數人的願望。簡而言之,美國是以小集團為中心,中國是以聯合國為中心。
第二點不同,是美國重視安全,我們更強調發展。
大家都知道聯合國從成立到今天一直有兩大使命,一是發展,一是安全,兩個都很重要。但是很肯定地講,西方國家是更重視安全,對發展是有所忽略的。發展中國家還是佔多數,現在真正進入發達國家集團的不到20%;嚴格講,西方集團佔世界總人口的15%,但80%多的人口屬於發展中國家,發展還是硬任務、硬道理。現在主導世界格局的西方集團的重心永遠是安全,發展就沒有放到應有的位置上。
而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特別強調發展。2020年到現在我一直沒有出國,我印象中過去和西方同事開會有一個特點,在美國開的會一定強調安全,在北京開的會一定強調發展。我曾經跟一個美國朋友講,安全是花錢的、發展是賺錢的,這邊琢磨的是賺錢,你們琢磨花錢,長期來講對誰有利?不言自明。

第三點不同,是我們重視平等性,強調大小國家一律平等。
近十年,我國特別重視和別的國家建立戰略伙伴關係,馬爾代夫也成了戰略伙伴,弄得有些西方媒體不太理解。馬爾代夫50多萬人,在海淀區屬於兩個街道的人數,但我們中國就承認它是戰略伙伴,在法理意義上是平等的。
這一點和美國不一樣,美國是搞等級制的,且表現得越來越明顯。
在美國戰略精英眼裏,世界就是分等級制的:
美國在第一等級,它是“婆羅門”;
它的親戚英國是它親爹,以及從英國獨立分家的三個弟弟——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是第二等級;
然後是它的盟友,日本、韓國、德國、法國,都屬於第三等級;
第四等級是夥伴,比較多,泰國、馬來西亞、巴西等都屬於第四等級,其實印度也屬於第四等級,只不過美國有時候會故意把印度抬一抬,但它就是第四等級;
中國在第五等級,是戰略競爭者;
俄羅斯因為跟美國撕破臉了,在第六等級;
第七等級就是美國公開敵視的國家,如朝鮮、伊朗,過去一段時間也敵視委內瑞拉;
第八等級最慘了,就是以前奧爾布萊特女士講的失敗國家,更噁心的措辭是前總統特朗普講的“屎坑國家(shithole countries)”。這描述好像到今天仍有影響,最近布林肯去非洲,非洲對這個很惱火——管我叫做“屎坑國家”,還跟我套近乎。
這是我們必須承認的現實,即美國比較明顯,在外交態度上表現為等級制,而我們是平等的。
第四點不同,是我國強調不干涉內政,不同的政治制度和平共存,而美國是要干涉人家內政的,而且它正義感凜然,覺得我比你道德優越,我就是要干涉你的內政。
這就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我們開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而且把新的全球治理哲學帶進去了。而且我個人感覺這是好的,它比原來西方一家説了算,尤其是美國説了算好多了,是好事。
再下來就是積極承擔國際責任。這塊最明顯的是明確承諾碳達峯、碳中和。到2060實現碳中和,這很不容易,因為我們是發展中國家,還處在工業化時期,正在爬坡期,工業能源使用量還在往上走,不像西方老了,“飯量”減少,碳排放減少,但咱們也承諾了,而且很認真在做。西方承諾挺好,但它不做,特別是美國這一點挺明顯的,它沒有很認真地在氣候變化方面作出具體的貢獻。

2019年1月至2021年6月,全球日碳排放動態變化(圖源:The Innovation 創新微信公眾號)
第六個變化,是強調外交為民服務、為經濟建設服務。
現在有一個全球電話“12308外交部全球領事保護與服務應急熱線”,領事保護大大加強。過去十年,外交部總體人員比較少,控制比較嚴,但領事保護司的人員大大增加,很簡單,任務重了。所以,外交為民服務、為經濟建設服務,這一塊是過去十年外交的新動向、新特點。
這是對過去十年的粗略概括。到新時期了,內政外交都有目標了——民族復興;反映在外交上,在繼承很多優秀傳統的同時有一些變化。
2.世界進入“大爭之世”
今天這些新的變化是有成果的,中國的國際影響力肯定是上升了,像“一帶一路”在發展中國家還是很受歡迎的。這十年,在黨中央的領導下,經過外交系統的努力,中國外交還是成就卓著的,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隨着我國外交的變化,就會有一些外部反應了。現在比較新的一個情況是國際格局更亂了。
2019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黨校省部級班正式做了一個判斷,世界進入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話和以前鄧小平提出的“和平與發展是當今世界的兩大主題”比,有一點微妙的變化。
和平與發展作為人類的追求永遠不變,但現階段應該講世界是比較亂的,按照習近平總書記的説法,世界進入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古人會用一個更簡潔的詞來形容它,即世界進入“大爭之世”,亂象更多、矛盾更多、衝突更多。眼前看到的一個大沖突,就是俄烏衝突。俄烏衝突是百年變局的具體表象,反過來又會加速百年變局,這是我們遇到的情況。
在大爭之世裏,比較引人注目的是,中美矛盾上升了。這是一個大的特點。原來中美關係是既競爭又合作的,現在很顯然是矛盾面佔上風。就全球影響來講,中美矛盾的影響也在上升。兩面説,雙邊關係裏矛盾面上升,同時中美雙邊關係在全球的重要性也是上升的,很大程度上中美關係對外部世界的影響更大了。這是一個現實。
3.中國的五大外部挑戰
對中國來講,中美關係惡化對我們帶來的外交挑戰更大了。我先羅列出中國現在面臨的五大外部挑戰,大家可以補充。
第一個挑戰是中美關係全面惡化,而且這惡化會持續很長時間,一時半會好不了。
這也不是中國單方面妥協就行的,單方面妥協也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惡化的主要責任還是在美國,而美國是骨子裏不接受中國崛起。這裏面有種族主義的成分,一個非白人國家幹得越來越好,有超過我的勢頭,那哪行?種族主義很害人的。
世界第一強國、唯一超級大國美國,現在正兒八經地把中國當對手了,兩黨一致開始全政府外交,各部門協調一致對付中國,這是現在中國外交的第一挑戰,且這挑戰會持續很長時間。

第二個挑戰是其他西方國家現在對中國崛起也越來越難以接受,包括歐洲、英國、澳大利亞、日本、加拿大。這跟美國矛盾略有不同,中美矛盾更全面,其他西方國家和我們的矛盾相對沒有那麼全面,是局部問題。
第三個挑戰是部分周邊國家不接受中國崛起。這裏不點名了,大家可以意會;中國是大國裏面周邊環境最差的,這一點大家也要知道。
我是研究大國外交的,中國外交有四塊:大國外交、周邊外交、發展中國家外交、多邊國際組織外交。得告訴大家,周邊為什麼很難處,一般關係過得去,但鐵桿盟友很少,因為中國周邊太複雜了。
我個人認為,中國是所有大國裏周邊環境最複雜的。我們陸地上14個鄰國,海上8個鄰國,有2個鄰國即越南、朝鮮重疊,去掉2個,還有20個鄰國。不光鄰國多,而且很複雜,有很大的,有很小的,大到俄羅斯,小到不丹;同樣有很發達的,也有很落後的;什麼政治制度、什麼宗教都有。
中國的周邊環境客觀上不是一般的複雜。大部分周邊國家對中國的崛起還是能夠接受的,但是確實有少數國家真的內心不接受中國崛起,大家猜也能猜到是哪幾個國家,我就不點名了。這是我們面臨的現實。
附帶講,大國中周邊環境最好的就是美國。兩個鄰國,南邊墨西哥、北邊加拿大,東西有兩洋,南北無強鄰。北邊是它“親弟弟”,南邊是它家“世代長工”,它一生氣就欺負人家,矛盾外移。這也就是羨慕的份。

反正我們的命就是這樣,周邊特別複雜,國家多、人口多、情況複雜,有一部分和我們的關係還相當不好。如何處理好這些國家關係?鄰居搬不走,但內心又不接受中國崛起,這真挺難的。
第四個挑戰,海外利益非常多,但保護手段缺乏。這是客觀情況。
我們現在海外利益越來越多,可是現在保護是不是有缺陷?當然中國政府很負責任,儘自己的能力保護,這幾年撤僑花很大的力氣,有些撤僑案例還不錯。但總體來説,保護手段是缺乏的。
300年前西方人跑到歐洲以外去殖民,三管齊下:先是軍隊去把人家打一頓、把地方搶了,然後商人去把地盤瓜分了,再之後派傳教士給人家一本《聖經》,告訴他我打你、我搶你是上帝的意志,你要老老實實聽從。我們國家就單兵突進,就是企業出去了。
坦率地從軍事上講,現在我們缺乏保護手段;從輿論和思想上講,我們沒有傳教士,中國知識界的主流是幫西方向中國傳教——人大重陽是一個例外,人大重陽是往外宣傳正面信息,但相當比例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幫西方向中國傳教的,對中國企業很挑剔,中國企業在外面受委屈沒有人幫他們發聲,出一點事天天罵。所以,中國企業挺可憐的。
這些是一大外交問題,我們的利益走出去了,也挺快,面挺大,量挺多,但真的沒有保護手段,很危險。
最後一個挑戰是國際責任增加,現在越來越大。
現在我們到了國際舞台的中心、聚光燈下,出什麼事得找我們:“碳中和”,中國要承擔最大的責任;斯里蘭卡出事了,用所謂“中國的債務陷阱”誣衊我們。明白人都知道中國債務只佔整個斯里蘭卡債務的10%,國際商業資本是48%,都是西方債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們就説你們導致了斯里蘭卡債務陷阱,把責任往我們身上推,這就是現在我們面臨的困境。
總之,這十年,進入新時代以後,外交確實有很多變化,變化總體來講是對的、應該做的,客觀上就是提升了中國國際影響力;但不可避免有反彈,反彈的結果是美國對我國的敵意更重了。隨着中美關係惡化,隨着其他方面的矛盾突出,外交的挑戰還是挺多的,我只是列舉了五個。
現在就外部挑戰來講,有兩個東西可能比較突出:一是中美關係,中美關係看起來惡化的廣度、深度、程度都是非常嚴重的;二是台灣問題,對我國的牽制更大。台灣問題不是外交問題,是極其特殊的一個內政問題,但台灣問題對我國的外交牽制變大了,這是一個事實。現在台當局越來越猖獗,國際勢力利用台灣牌牽制我們越來越猖獗,現在我們一多半的外交資源要應對這個問題,這是最新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