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紅宇:這年頭,他們的酬勞“4分錢1件”
【文/陝紅宇】
“4分錢1件”還不是最低價
“我們這裏的租金一年3000塊,也不是很貴。做一個玩具零件,4分錢。一個朋友他從C市拉過來,説一起做。我們有時候做這個,有時候做那個,款式很多。”老闆娘對我們講。
“組裝一個玩具,4分錢?”我帶着疑惑反問了一句。
老闆娘面帶微笑地點點頭説:“是啊,就是很便宜。”
我無法想象,在幾毛錢甚至幾塊錢的商品都是“稀缺物”的年代,他們的勞動力價格竟然是以“分”來計算,人民幣中的最小單位。更重要的是,“4分錢1件”還不是最便宜的,農村還大量存在着“1分錢1件”的零散手工。
那位開小賣鋪的阿姨,她給一張廣告紙貼一個商品標籤就拿1分錢。她手中的那些鋪滿英文的廣告紙,是一家賣太陽眼鏡的國外公司。沙灘與熱浪構成的吸睛宣傳頁不知道會被全世界哪家超市的哪些顧客買走,但毋庸置疑的是,它背後那張會被無數電子機器掃描過的條紋碼,只花了人民幣——1分錢,而且還是純手工製作,這應該就是書本中經常提到的:全球分工下“勞動力最優配置”的結果。
小作坊裏老闆娘所組裝的那些玩具也不例外,她從號稱“全球玩具製造中心”的某市裏找熟人拿貨,然後找工人組裝完畢後進廠完成下一環節,等所有的流水線作業完成之後,這些玩具就會被賣到全球各地。也許某一天,西方某個貴族家裏哄小孩的玩具就出自這裏,或許就是我們的手,畢竟我們完成了三、四個,是放暑假的兩位小朋友教的我們。
他告訴我們:要先用磁吸螺絲把一顆螺絲塞進玩具的“關卡處”,拼合好玩具的兩部分,再把“小汽車”的四個輪子安上,接着再“咔咔幾下”檢查一下是否有鬆動,如果沒有異樣就算完成,整個流程最多花費3分鐘,如果完全熟練則可以把速度提高到一分鐘一個。

我們嘗試做玩具組裝
在這個手工作坊裏,做得最快的應該是那位帶“珍珠項鍊”的中老年婦女和一位穿黑色上衣的年輕小夥,他們的手一直在動,但即使如此,他們一天要賺到100元也很難。
我們來算一筆賬:組裝一個玩具只賺4分錢,而如果要賺到100元,則至少需要完成2500個玩具,但每個玩具有4道流程,這意味着要做完這批玩具,工人的手需要動10000次。雖然一萬次的勞動對於機器來説很輕巧,但對於一個人而言,成本過於高昂,不論是所消耗的時間還是自身手指關節的損耗。
詭異的點就在這裏:為什麼在機器“橫行天下”的時候,這種純手工製作的方法還能在農村依舊頑強存在,為什麼還會有源源不斷的新生人羣加入進來?吸引他們的點到底是什麼?
農村小作坊裏的“人情世故”
讀懂農村家庭小作坊,先從一位家庭主婦的一天開始:
“以前小孩讀書時,我一般會是6點起牀,7點多送去學校,然後回來做家務,掃掃地、洗洗衣服,8點多去菜市場買菜,買一些瓜、豆、魚和肉等。家裏午飯準備完之後,我就去小工作坊做手工2-3個小時,大概11點回來做飯,我們一般會做1個肉、1個湯、1道魚。午睡1個半小時,醒來再去那裏做4個小時手工,大概5點半回來煮飯,吃完晚飯再去做手工2-3個小時,有時晚上11點回來……我自己平時沒有時間去跳廣場舞。”
這位媽媽是一位年近40歲的家庭主婦,年輕時她也曾外出打工,結婚後便跟隨丈夫回到了村裏,開始做專職主婦照料家庭。
她每天的固定日常是洗衣做飯送孩子,這是她最重要的職責,如果有一天家裏一團亂,那麼她一定會被批評,不管是她的家裏人還是外人;但如果她不會賺錢,那村裏人會覺着這沒什麼,就好像一個農村婦女理所應當不需要掙錢一樣,她們就只需要寄居在家庭裏為家庭而活就可以。
但這種社會要求並不能滿足她們作為一個正常人的內心需求,她們也想要自己去掙點錢“不求人”,即便對象是自己的丈夫;她們也想要憑藉自己的雙手過得“滋潤”一些,能夠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沒有顧慮地去買。更重要的是,她們還可以通過賺一點錢來補貼家用,同時證明自己的能力,不僅會做家務還能掙錢。
但生活在農村,能找到這樣一份工作嗎?既不耽誤做家務,要求又不高,時間還自由,還能賺到一點零花錢?
到這裏,再回頭細看我們的手工作坊,此中的“道道”便一清二楚。
“做這一行,就是自由”,這是多個農村家庭手工作坊老闆説過的話。這裏的“自由”不只針對老闆本身,更多指向員工:“裏面小弟身體就不好,有時晚點來,我也不計較。有時這裏沒事做,工人們就會告訴我要去別人家做,我也不攔着。現在作坊裏固定工人有5個,外面2個,我用摩托車把貨送到她們家裏,這幾天大家都摘荔枝,我這裏工人比較少……”
在農村小作坊裏上班的工人不僅可以“晚出早退”,可以“在家辦公”,還可以“隨時換工”,寫滿了“自由”二字。這種上班模式與現代化大企業的規範化、制度化完全相反,當然工人們需要為此付出代價:極低的收入和極弱的社會保障。平均而言,勤快一點的人,每個月能賺到1-2千元,懶惰一點,幾百左右,這對長期生活在消費水平較低的農村而言,這點賺來的生活費大部分可以養活自己。
而除了家庭主婦願意參與外,村內老人和其他邊緣人羣也都是勞動主力。像那位我們在訪談過程中看到的年輕小弟,他雖然有年輕人的面孔,但身子卻很虛弱,經常得去醫院買藥吃,他的這種身體條件使他無法適應外面的高強度工作,所以反過來村裏的小作坊就成了他的“避難所”,既能接納他孱弱的身體可以來去自由,又能讓他憑藉勞動獲得一點生活尊嚴。
還有那位帶“珍珠項鍊”的奶奶,她是村內老人的代表,她們一旦超過法定年齡,就無法在城市裏繼續變現自己的勞動力,只能退回到村養老,她們是被城市“淘汰”的人。回到村裏,或者繼續種田,或者幫子女帶孫子,或者揀點雜活來做。
但現階段,老人種田的意願並不高,一是成本過高,二是手頭確實也沒有多少田可種。至於帶孫子,最多也只是寒暑假幫兒女看看,現在的父母都更關心子女的教育,都要自己帶而不是丟給爸媽,因此在農村的這些老人實際上並沒有多少事情可做。
而農村手工作坊開出的這些條件也足夠“誘惑”,她們可以在家順手撿來做,還可以一羣人湊在一起到作坊做,既緩解了老年寂寞,還能賺到一點零花錢,何樂而不為。我們調研的那個村很少有人跳廣場舞,她們的日常閒暇時間都被這種“零散手工”所填滿。

資料圖(圖源:龍州縣廣播電視台)
到此就很容易理解,為何“農村家庭手工作坊”會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
首先,靈活性極強的上班時間能夠保證工人們完美協調好家庭和工作,尤其對於家庭主婦們,她們可以一邊照料好家庭,一邊靈活賺錢;
其次,接近“零門檻”的做工要求能夠吸納大部分農村人羣,像組裝玩具、貼貼紙、鈎漁網等零散手工,只要學幾次就能很快上手,老少皆宜;
最後,“上門服務”的做工條件也能夠便於更多人加入,對於一些距離手工作坊較遠的人,小老闆們會直接把貨送到家門口,然後定期拿貨和取貨。
在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之下,“農村家庭手工作坊”就像生長在路邊的野花那樣,雖然不起眼,但總能把農村裝點一番。
而農村家庭手工作坊的效應體現在三方面:
首先,它能創造一定的經濟價值,雖然創造出的經濟總量可能相對較小,但有總比沒有好,而且所有微小家庭手工作坊累積起來的財富也是一大筆,中國隱藏着大量的未露GDP;
其次,處在產業鏈末端的它們,以“靈活、自由、低門檻”的方式真正激活了鄉村的剩餘勞動力,吸納他們二次就業,它們既充當了社會穩定器,又能讓勞動者獲取到生活尊嚴,具有極強的社會保障作用;
最後,它們增強了鄉村內在凝聚力。在市場化浪潮的拍打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理性化”,而鄉村的傳統價值觀、宗族情誼等都在被消解,但手工作坊的興起,重新變成了連接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紐帶,它為大家提供了一個面對面交流的公共平台,有些甚至成了村裏的“情報站”。
所以,它們生生不息,自有存在的道理。
正規工廠喜歡它們嗎?
緊接着的問題是:正規工廠喜歡它們嗎?它們如何與正規工廠對接?
聽老闆娘講,很多年前工廠是不願意把這些貨品拿出來的,一是考慮到陌生人關係,擔心貨品流出來就無法全部回收;二是考慮到質量問題,擔心他們做得不夠好,返工率高。但這些顧慮在“成本最低的市場理性”主導下,一點點都消失了。
第一點疑慮被打消利用的是人情社會網絡,早期外出打工的人是最好的橋樑。他們年輕時進廠,既熟悉工廠內部,又熟悉村內情況,在離開工廠後,他們就成了連接二者的橋樑,他們自然演化成了“作坊小老闆”。
打消第二點疑慮的做法是“多層監督”。對於工廠而言,他們通常會選擇把最簡單的玩具組裝程序流出,而非那些需要高度機械化作業的玩具製造,所以通過返工率不會太高。而且正式工廠有“眼線”,這些“作坊小老闆”就是工廠無意僱來的監工,他們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會主動監督工人,一來可以提高自己的利潤,被工廠少扣工錢,二來可以累積自己的信用值,拿到更大更多的訂單。因此工廠非常樂意接納農村家庭手工作坊。
另外,對工廠而言,最大的“甜頭”還是低廉的成本。
首先,農村勞動力本身很便宜,工廠並不需要付很多工資,“1分錢1件”的成本應該會遠遠低於啓動機器所產生的損耗。
其次,不需要購買社保和其它基礎社會保障等,這可以節省一大筆支出。如果這些農村勞動力進廠,按照正規合同簽約,企業不僅要支付工資,還要為他們購買社保等;但如果工廠直接對接小老闆,則可以省下此筆錢。
最後,企業會大大降低管理成本。一個企業的良好運轉,關鍵在於制度設計的合理性與管理方式的恰當性。而企業每增加一個人,相應的管理成本就會提高一個檔次,但如果企業將這部分成本分擔給“小老闆們”,他們會輕鬆很多。
所以,在各種利弊權衡之下,正規企業非常樂意接受它們。

中國的農村家庭小作坊,繼續存活在中國的鄉村大地上,它們並沒有隨着市場化的浪潮而徹底消失,反而是以不同方式完美嵌入到全球分工這一大市場之中。它們吸納着農村中的大部分人羣,它們身上所承載的社會功能要遠遠大於經濟功能。
因此,政府合適的做法並不是消滅它們,而是應以各種方式加以保護,並努力通過一些政策傾斜來提升工人們的福利待遇,為他們創造崗位,更為他們提供生活尊嚴,真正調動起他們的工作積極性。
(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行業研習”,隨筆材料來源於作者暑期20天的駐村調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