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社會高度分裂，安瓦爾政府能走多遠？-傅聰聰、熊超然

【文/觀察者網 熊超然】馬來西亞於當地時間11月19日舉行第15屆全國大選，此次大選投票後，希望聯盟和國民聯盟分別拿下國會下議院82席和73席，位居前兩位，但均未能過半。曾經的“王者”國民陣線則遭遇歷屆選舉中最嚴重失利，僅獲得30個議席。馬來西亞歷史上首度出現無一方過半的“懸峙國會”，新政府組建一度陷入僵局。

11月22日，馬來西亞最高元首阿卜杜拉表示，由於他提出的讓希望聯盟和國民聯盟合作組建新政府的建議遭到拒絕，他將親自挑選總理人選。24日，他宣佈希望聯盟領袖安瓦爾·易卜拉欣（Anwar Ibrahim）為馬來西亞新任總理。

馬來西亞及地區媒體如何看待安瓦爾的上台執政？馬來西亞股匯市從雙跌到安瓦爾成為總理後的回穩，是否預示該國政局將趨於穩定？經歷此次大選後，馬來西亞國內政治版圖改寫，未來政局將走向何方？遭受挫敗的馬哈蒂爾“尚能飯否”？在外交政策上，馬來西亞新政府將如何處理中美關係？

針對這些問題，北京外國語大學區域與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研究員傅聰聰告訴觀察者網，他認為馬來西亞國內政局在一段時間內仍將保持一種“不穩定”狀態，安瓦爾政府能否平穩度過未來一年，尚存在較多不確定性。而在對華關係以及對美關係上，馬來西亞新政府或將保持連續性，短期內不會發生重大變化。

當地時間11月24日，安瓦爾成為馬來西亞新任總理。圖自澎湃影像

觀察者網：安瓦爾此前政途經歷堪稱“坎坷傳奇”，結合他與前總理馬哈蒂爾的“恩恩怨怨”，如何看待或形容安瓦爾此次擔任總理並上台執政？

**傅聰聰：**選後，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兩國的華文媒體，喜歡用“24年坎坷拜相路”、“等了24年終於任相，熬出頭了”、“政途大起大落，安瓦爾終圓夢”等標題，形容安瓦爾歷經20餘年“烈火莫熄”奮鬥終於擔任總理一職的故事，而馬來文媒體則用類似“24年走向布特拉再也（馬來西亞聯邦行政中心）”、“安瓦爾走向布特拉再也”、“新的首相，新的路線，新的馬來西亞”等表述，隱晦表達了對改革的期待。

一方面，像世界上很多國家的領導人一樣，安瓦爾也完成了從監獄到總理（統）府的“漫漫自由路”，即便是在“最後一里路”也是歷經曲折，百轉千回，這一點用馬來西亞國家文學家沙赫儂·艾哈邁德的代表作——《一路荊棘》，來形容其政治生涯正是恰如其分。

另一方面，安瓦爾自1982年在前總理馬哈蒂爾的引領下進入政壇，加入馬來民族統一機構（巫統），從政40多年來不僅和馬哈蒂爾存在無數“恩怨”，他和前總理納吉布、穆希丁等人在政治角逐中也都既曾經並肩作戰，又產生過嫌隙衝突。但是，誠如前幾日馬來西亞最高元首在國家王宮聲明中所提及的馬來俗諺——“冰釋前嫌，言歸於好”（Biduk lalu kiambang bertaut），他並非簡單意指“曾有分歧嫌隙的人又重新和好如初”，而是指馬來族羣內皆為兄弟，即便是有矛盾和分歧，最終也能夠重修舊好。因此，安瓦爾此次執政也是對他“盡釋前嫌”並團結所有政治力量的一場考驗。

**觀察者網：**此前，政治上的不確定性導致馬來西亞股匯市雙跌，而安瓦爾成為總理的消息傳出後，股市有所回穩。這是否能説明此後一段時間馬來西亞國內將趨於穩定？如果説仍將不穩定，那麼造成這種不穩定的原因是什麼？

**傅聰聰：**馬來西亞國內股市回穩，不能説明馬來西亞國內政治將趨於穩定。股匯市雙跌，是大選後5天仍難以產生新總理而出現政治僵局的寫照。雖然安瓦爾已經宣誓就職，但誠如前總理納吉布在自己社交媒體臉書賬號上的發文預測，未來五年（到2027年），馬來西亞政治都將保持一種“不穩定”的狀態。

馬來西亞政治不穩定的主要原因，在於沒有一個政治集團或政黨聯盟能夠贏得簡單多數席位並獨立組建新一屆政府，正如最高元首在聲明中所指出的，“沒有任何一方獲得全勝，也沒有一方完敗。為了我們所摯愛的國家之未來，各方應冰釋前嫌，伸出雙手團結所有議員”。然而，無論是希望聯盟與國民陣線合作，還是希望聯盟與國民聯盟合作，都無法組建一個絕對穩定的政府。目前，國民聯盟已經表示不參與安瓦爾組建的團結政府。一旦目前聯合政府中出現聯盟或派系分裂，類似2020年年初“喜來登行動”的事件，或將再次發生並導致政府更迭。

當地時間11月24日，馬來西亞最高元首阿卜杜拉（右）宣佈安瓦爾為馬來西亞新任總理。圖自澎湃影像

安瓦爾政府的不穩定，根本原因還是其馬來族羣代表性不足。雖然現在巫統領導的國民陣線加入團結政府，但是希望聯盟和國民陣線僅獲得了近30%的馬來族羣選票，巫統領袖的貪腐形象成為團結政府的“負資本”，新政府面臨在族羣和宗教層面與國民聯盟展開激烈競爭。而國民聯盟下的伊斯蘭黨和土著團結黨獲得了近60%的馬來選民支持，掌握馬來西亞下議院三分之一議席的國民聯盟作為在野黨，將持續對安瓦爾政府進行挑戰，並隨時有可能取而代之。

觀察者網：此次大選投票首次出現“懸峙國會”，投票結束多天後，總理人選仍舊“難產”，顯示出了馬來西亞當前社會高度分裂。有馬來西亞國內政客曾坦言，馬來西亞社會對國家未來的想象有相似更有分歧。“馬來人想要一個清廉的政教合一黨派執政，華人則追求一個更廉潔更世俗的馬來西亞，我們都反對（腐敗的）納吉布，但世俗多元與政教合一分別很大。”特別是伊斯蘭黨在大選後魚躍龍門，成為國會最大黨，馬來西亞未來政局將會走向何種發展方向？

**傅聰聰：**當前馬來西亞社會高度分裂，具體而言是社會中不同羣體、階級、地域的分裂，其中既有馬來人、華人、印度人等不同族羣的分裂，也有馬來族羣內部、華人內部、印度人內部的分裂，同時也存在不同階級的分裂和不同地域羣體的分裂。

馬來西亞社會，尤其是馬來族羣的分裂，為當前的政治局勢埋下了不穩定因素，安瓦爾新組建的團結政府雖然聲稱掌握了三分之二議席的絕對優勢，但其實這是一個脆弱的聯合政府。

圖為安瓦爾的支持者手持其畫像 圖自澎湃影像

一方面，各派政治勢力出於不同利益衡量，不一定會在未來5年中，持續堅定地支持安瓦爾政府，隨着2022年財政預算案，巫統黨內選舉，2023年吉打、吉蘭丹、丁加奴、雪蘭莪、檳榔嶼、森美蘭6州選舉等等挑戰接踵而至，安瓦爾政府將面臨如何長期維繫團結的問題；另一方面，新總理安瓦爾亟待應對馬來西亞通貨膨脹、經濟增長放緩、族羣關係緊張等問題，並面臨土著團結黨、伊斯蘭黨所在的在野聯盟挑戰，安瓦爾政府是否能夠平穩度過未來的一年，尚存在較多不確定性。

因此，安瓦爾政府在未來一年將經歷各種挑戰，馬來西亞政局也將持續震盪和調整。而未來5年，馬來西亞政治在議會民主制框架內恐仍將難以保持穩定，有可能出現政府更迭的情況。

觀察者網：相比於安瓦爾此次大選後“歷經坎坷終拜相”，前總理馬哈蒂爾的選情遭遇挫敗，如何看待這位接近百歲的政壇老人的未來走向？是否如他所説的，“今後會專心寫國史”，意味着一個時代的落幕？

**傅聰聰：**現年97歲的馬來西亞乃至世界政治元老、前總理馬哈蒂爾，在此次大選中失利，這是他自1969年第3屆全國大選以來首次敗選。他在自己的“堡壘”、吉打州浮羅交怡選區的“五角戰”中僅獲得4500餘張選票，與獲勝的土著團結黨候選人蘇海米相差2萬餘票。同時，他領導的新政黨聯盟“祖國行動陣線”也全軍覆沒，包括其子穆赫里茲在內的候選人都未能奪得任何議席。

當地時間11月19日，馬來西亞舉行第15屆全國大選，馬哈蒂爾在投票站投票。圖自社交媒體

國內有專家學者指出，馬哈蒂爾的敗選既是其影響力下降，馬來人分裂、轉向的結果，也是因為小黨派在政治競爭中難以與國陣、希盟、國盟三大集團角逐。事實上，一方面這是受到“18歲投票”帶來的年輕選民衝擊，政治耆宿馬哈蒂爾領導的“祖國行動陣線”未能吸引青年羣體的選票；另一方面是由於國民聯盟中的伊斯蘭黨和土著團結黨在吉打州等傳統馬來族羣選區，具有較深的選民基礎，並且取代了巫統領導的國民陣線，吸引了更多的馬來人選票。這是馬哈蒂爾敗選的主要原因。

馬哈蒂爾是馬來西亞在工業化和信息時代的象徵，在今天的數字時代將被更為年輕、更有活力的青年政治人物逐漸取代。但是，其政治奮鬥生涯並未結束，他仍然掌握大量的政治和經濟資源，並有意繼續培養接班人。因此，雖然5年後，百歲老人馬哈蒂爾可能很難再參加競選，但是他仍然會通過其他形式參與到馬來西亞的政治鬥爭中。

**觀察者網：**亞太地區國家，特別是東南亞國家，都非常關注國際地緣政治。此前，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就多次表示，不願在中美兩個大國之間選邊站隊。結合安瓦爾此前政治表態，以及其所在政黨的立場，您認為他所領導的政府將如何處理對華關係，以及對美關係？

**傅聰聰：**11月24日，馬來西亞第10任總理安瓦爾在宣誓就職後的首個新聞發佈會上，面對中國媒體駐當地記者的提問時，他表示中國是重要鄰邦，馬來西亞對華優先考慮加強雙邊關係，促進貿易、投資和文化交流。他本人不會讓馬中關係保持現狀，而是繼續推進雙邊關係。安瓦爾同時表示，馬來西亞也將與美國、歐洲、印度和東盟加強關係。隨後他再次強調，為了馬來西亞人民的利益，為了馬來西亞的經濟利益，中國的角色仍然是舉足輕重的。

當地時間11月24日，安瓦爾當選馬來西亞第10任總理，召開首次官方新聞發佈會並發表講話。圖自澎湃影像

2018年，希望聯盟第一次執政時期的對華政策帶有鮮明的“馬哈蒂爾色彩”，作為一個新的、缺乏外交經驗的政府，希望聯盟的對外政策既延續了納吉布政府時期的一些策略，強調發展面向東亞和伊斯蘭國家的傳統關係，另一方面重新迴歸馬哈蒂爾首次擔任總理時期的外交方針，在大國間尤其是中美之間保持獨立自主，並實現一定的“對沖空間”。由此，希望聯盟第一次執政時調整了國民陣線和納吉布政府的對華政策，重點檢討中國投資的大型項目尤其是東海岸鐵路計劃，同時確立了安全戰略與經濟和貿易分離的原則，試圖塑造所謂“新型馬中關係”。

希望聯盟今年第二次執政，與2018年有較大的不同。其中一方面原因是，總理是曾擔任過馬來西亞副總理、財務部長、教育部長、農業部長、青年體育及文化部長等職務，具有豐富外交事務經驗的安瓦爾，他個人的領袖魅力、從政經驗和與世界各國領導人的友好關係，將幫助他逐步探索一種新的對華政策；另一方面，他在首次新聞發佈會中已經表露了“不選邊”及注重對華經貿合作，通過經濟合作帶動馬來西亞經濟復甦和人民收入增長的意願，這對於未來中國與馬來西亞新政府繼續推動交流與合作是一個積極的信號。此外，馬來西亞新任外交部長尚未確定，這對推動中馬關係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新任外長是否將繼續堅持伊斯邁爾政府於2021年底發佈的新對外政策框架，有待進一步觀察和評估。

2018年10月，安瓦爾訪華並與王毅舉行會談。圖自外交部網站

安瓦爾本人與美國政要長期保持良好關係，美國《新聞週刊》曾評選安瓦爾為“年度最佳財政部長”和“年度亞洲風雲人物”。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祝賀安瓦爾當選總理時表示，“我們期待加深兩國的友誼與合作”、“我們仍然致力於與馬來西亞合作，推進一個自由、開放、互聯、繁榮、安全和有彈性的‘印太地區’”。安瓦爾政府，也將推動馬來西亞與美國關係與雙邊安全、經貿合作。

儘管如此，馬來西亞的外交政策長期保持連續性，短期內不會發生重大變化，新政府在對華、對美關係上不會相互掛鈎，未來一段時間，馬中、馬美關係將維持在現有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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