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他怎就成了“中國最後一位聖人”?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2022年是王陽明誕辰550週年。圍繞這位被冠以哲學家、思想家、軍事家、文學家等諸多名號的著名人物,從學界到民間,開展了許多研討和紀念活動,把本就頗具熱度的“陽明熱”推向了新的高點。
諸如“人生大病,只是一個傲字”、“此心不動,隨機而動”等哲理名言,還有“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這樣兼具詩意與哲思的話,經常見諸於許多圖文音頻,當然還有朋友圈。
為何今人如此青睞王陽明?王陽明何以由凡入聖?今人對王陽明是否也有誤讀?我們不妨先從其人生軌跡看起。
起落無常
王陽明出生於浙江餘姚,其家世據説可以追溯到琅琊王氏。但眾所周知,中古之前的家世追溯大抵難以考證,只能聊備一説。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在科舉道路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高中成華辛丑科進士第一人,也就是俗稱的狀元。弘治一朝,王華在京城做官,先後升任禮部右侍郎、左侍郎。
王陽明是王華的長子,從11歲開始,他便跟隨父親在北京生活、學習。據馮夢龍的記載,孩童時代的王陽明不好好誦讀經史,整日召集小夥伴“打仗”。王華得知此事很是生氣,勒令兒子好好讀書,長大考狀元。王陽明卻回懟:“父親中狀元,子孫世代還能中狀元嗎?”,“若只有一代,雖狀元也不稀罕。”這一通回答讓王陽明結結實實捱了一頓揍。
馮夢龍的描述或許不乏誇大之處,但王陽明的性格確實異於常人。或許也正因如此,他雖然天資聰穎、家教極佳,但會試之路卻不是很順。22歲、25歲兩次參加會試,均名落孫山,28歲第三次參加會試,才終於如願以償。

《傳習錄》資料圖
弘治十二年,王陽明成為進士,次年授任刑部雲南司主事。此後的七年裏,他雖偶爾外放差事,但一直在京城做官。直到正德元年,35歲的王陽明為救同僚忤逆劉瑾,不僅捱了廷杖,還被貶到貴州龍場當驛丞,就連父親王華也受到了牽連,調任為有名無實的南京吏部尚書。
王陽明在龍場“悟道”的故事為後人所熟知。可事實上,這段時間並不長。王陽明起初想要歸隱山林,後來大概是怕連累家人,還是決定去龍場上任。他先躲避暗殺,後兜兜轉轉,直到正德三年才到達貴州龍場。兩年後,劉瑾被凌遲處死,王陽明也得到了起復的任命。
在明代中後期反覆迴轉的政治氛圍中,重回官場意味着王陽明的仕途春天來了。此後由於平定農民起義出色,王陽明的職銜持續上升,正德十三年升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隨後,王陽明人生中最光輝的一刻到來了。正德十四年六月,封藩南昌的寧王起兵叛亂。七月十五日,王陽明起兵平叛,八月二十日攻克南昌。隨後與回師的叛軍主力激戰,生擒寧王。雖然此後經歷了諸多波折,王陽明甚至一度請求辭官歸隱,但最終還是在嘉靖登基後得到了提拔,升任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至此,他的職位已經追平了父親,實權則更大於狀元父親。
由於父親去世,王陽明擢升南京兵部尚書不久便回家守喪。一般守喪期滿,朝廷就會起復重用,但是,王陽明足足在家呆了六年,朝廷始終沒有理會他,王陽明在大放光彩之後,就這麼驟然跌落谷底。
直到嘉靖六年,由於廣西叛亂太過棘手,朝廷又想到了王陽明,升職隨之而來,讓他以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職銜指揮兩廣戰事。次年,在戰後返鄉的路上,王陽明病逝於南安。
按理説,為國效命至死的王陽明應該享受尊榮,但波折又來了。由於涉嫌“擅離職守”,王陽明不僅沒能得到褒獎,就連爵位也被擼掉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在王陽明身上,可謂貫穿始終。
蓋棺定論不容易
王陽明的精彩故事不止在於他的生平經歷,其身後之事也同樣波折。都説“蓋棺定論”,但放在王陽明身上,這“定論”的“棺蓋”偏偏要反反覆覆落下好幾次。
王陽明僅用一個多月就平定了寧王叛亂,按照明朝的封爵規則,此等大功,不能不封,因此嘉靖即位之初,朝廷就有了授爵之議。然而,由於王陽明是王瓊舉薦的,而王瓊與主持朝政的楊廷和關係緊張,導致王陽明跟着受牽連。
最後,朝廷封王陽明為新建伯,歲祿一千石。但是,封爵竟然不給鐵券,就連一千石的歲祿也壓根不發。這就好比你得到了某項重大獎勵,但既沒有證書,也沒有獎金,尷尬不尷尬?
好在王陽明不是一般人,對此不甚在意。但是,在他去世之後,這卻成了一個大問題。按慣例,作為伯爵的王陽明應該追侯爵,兒子承襲爵位。但是,先前王陽明一再請辭得罪了嘉靖皇帝,他的學説更為權臣桂萼所不容,於是,這去世後的“蓋棺定論”成了麻煩事。

王陽明故居(資料圖)
桂萼主持的吏部給王陽明來了個“功過相抵”——平定叛亂固然有功,但沒有接到命令就返鄉是大罪,乾脆兩相抵消。至於王陽明的學説,則被全盤否定。
嘉靖皇帝對於這個處置還不滿意,他覺得王陽明雖然立了點功,但那又怎樣?在皇帝的親自幹預下,最終的處置結果是:“所封伯爵,本當追奪。但系先朝信令,姑與終身。其歿後,卹典俱不準給。”簡單總結就是全部擼掉,徹底歸零,這是明朝第一次給王陽明“蓋棺定論”。
儘管如此,但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王學的傳播已經無可阻擋:
一方面,王學對於本心的認知頗有“解放心靈”的意味,王學強調個人意志與智慧,天然受人歡迎。對比於傳世數百年的程朱之學,王學雖然被稱作“反動”,卻更受新一代學者的歡迎;
另一方面,作為發軔於明代中後期的學説,王學天然適合於晚明的社會思想土壤,更容易被人接受;
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王陽明很重視培養學生,他的不少弟子也着意培養學生,門人規模迅速壯大。到了嘉靖末年,朝中的重臣如徐階、趙貞吉等人都算得上是王門後人。

徐階像,圖自青浦檔案
在這些人的推動下,嘉靖四十五年八月,還沒熬到第二年改年號,新皇帝就同意為王陽明平反,按照應有的規則,追封新建侯,追諡文成。隆慶二年五月,新建伯的爵位也被恢復,王陽明的嫡子承襲爵位,此後一直延續到南明弘光朝。這一輪平反運動,算得上是第二次“蓋棺定論”。
恢復新建伯只是肯定了王陽明的“事功”,圍繞他的學説,新一輪的“定論”又在醖釀。隆慶元年時,耿定向等人就上疏稱讚王陽明的學説,試圖徹底推翻嘉靖朝的廷議結果。而這,還只是開始。
既然王陽明有“闡聖賢之絕學”的功勞,那他有沒有資格從祀孔廟?這個問題從隆慶年間一直吵到萬曆十二年,期間張居正等大佬紛紛下場參戰。反對者認為王陽明的學説損害朱子學,甚至惑亂人心。支持者不僅尊崇王學,還把陸九淵擺出來做例子,説朱學並未因陸學而廢,陸九淵也從祀孔廟,為什麼王陽明不行?
大臣們爭吵不休,最後把皮球踢給了皇帝。
禮部尚書沈鯉的本意是通過皇帝之口,徹底否定王陽明從祀的門路,畢竟萬曆的爺爺嘉靖把王陽明從頭到尾否定了一遍。但是,萬曆皇帝受到申時行等內閣大臣的影響,也出於“叛逆”張居正的念頭,偏偏批准了王陽明從祀孔廟。從此,王陽明成為了明代以軍功封伯的三文臣之一;得諡號“文成”的二文臣之一,從祀孔廟的四文臣之一。可謂前所未有。
晚明大文豪王世貞稱王陽明“文武勳德,為我朝冠”。近代以來更有“五百年來一完人”,甚至“中國最後的聖人”的説法。在這一輪的“蓋棺定論”中,王陽明全面翻紅,成為頂流人物。
一百多年後,清朝編修完成《明史》,在《王守仁傳》的“贊曰”部分再一次做了“定論”。較之於明朝人評價王陽明先事功、後學術的態度,清朝人更為肯定王陽明的學術,認定王陽明的事功主要得益於其學術。但是,清人在誇讚的同時,也批評了王陽明自詡聖學,傲視程朱,貶低同輩的態度。
“陽明心學”真的萬能嗎?
在嘉靖年間,想讚頌王陽明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在萬曆以後,想要批評王陽明也變成了一件有些困難的事情。
王世貞曾有評論:“今天下之好守仁者,十之七八”。在社會氛圍相對寬鬆、思想頗為自由活躍的萬曆後期,講求自我意識,強調自我價值的心學可謂完美契合了士大夫的需要——有志於建功立業者,可以用“追求本心”鞭策自己。只想榮華富貴者,也可以用“本心指引”為自己開脱。
在“本心”的引領下,只要你能説服自己,你做的事情就是對的。晚明文人本來就容易劍走邊鋒,甚至行極端之事,陽明學所具有的解釋空間正符合了他們的訴求。在後學的追捧下,王陽明很快走上了神壇,陽明之學更是風靡一時。
近代以來,王陽明的地位一度比晚明還要高。1926年梁啓超在對青年的演講中,將“依着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去做”稱作“唯一的救濟法門”。日本名將東鄉平八郎據説隨身攜帶一塊印章,上面刻着“一生伏首拜陽明”。蔣介石自謂王陽明的忠實信徒,稱陽明心學為“終生的食糧”。就連毛澤東年輕時也深受王陽明的啓發,在長沙第一師範就讀時撰寫過《心之力》一文,得到老師楊昌濟的器重。
時至今日,自稱崇拜王陽明、尊奉陽明心學的人依然很多,《王陽明全集》多次再版,據説,不少都被總裁、老闆收到了辦公室的書架裏。面向企業家的“陽明心學高峯論壇”已經召開了許多次,還有的公司專門花時間與員工討論陽明心學。

影視劇片段
無論是作為儒學,還是作為哲學,成系統地學習陽明心學顯然都是有門檻的。但為何這麼多人都能來追捧呢?或許至少有兩點原因,一是王陽明的地位太高,追捧他的名人太多,於是跟着追顯然沒錯。另一個原因在於陽明心學看起來並不難學,不就是自己修煉心性嗎,閉上眼睛,想想自己的雄心壯志,似乎就成了“心學”。而越想越開心,越想越興奮,恨不得馬上加班加點去付諸實踐,這似乎就是“知行合一”了。
王陽明是聖還是人,前面的講述已經已經很清晰了。其實,陽明學在日本的火熱也是例證,日本雖然早早就引入了陽明學,但尊崇的高峯發生於幕府末年、維新時期。當時的日本處於多災多難之際,陽明學的責任感與體驗心深深啓發了日本人。明治維新之初,日本使團考察西方,就深受陽明學知行之説的推動。正因如此,才有“日本維新,王學為其先導”的説法。
迴歸中國,近代以來陽明學説深受追捧,自然也與當時中華民族身處的境況息息相關。一方面,當時的中國與維新之初的日本具有類似的情況,都急迫渴求改變現狀,像王陽明這樣既有學術成就,又以“事功”拯救國家的偉人自然受後人尊崇。另一方面,對於個體而言,心學更容易表現為具有實操價值的方法論。從“致良知”到“知行合一”,這個過程可以簡單解釋為樹立遠大理想、腳踏實地去努力,期間初心不改,百折不撓,直至於成功的歷程。尤其在艱難的時局中,陽明心學的哲理表達更有滋潤心靈的功效。

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資料圖)
總而言之,近代以來,陽明心學中最有意義的部分當屬“知行合一”,其他部分則未必那麼有積極意義。而以筆者的理解,陽明心學至少在三個方面有明顯的歷史侷限性。
首先,心學無法回答“惡的問題”,既然人心本是好的,為什麼接觸外來事物會產生偏差?進而出現惡?這麼説或許有些太哲學,擴大到現實中,問題就會表現為“我認為是正確的,那就可以做”。只要你能從本心出發,論證自己所做的事情符合“致良知”,即便此事有違道德、有違國家利益,乃至有違法紀,都可以理直氣壯去做。晚明以來,王門後學之所以會幹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皆與之相關。
其次,作為為人處世的哲學,心學並不適合於絕大多數人。對於根性好、天縱奇才的人來説,心學讓他們有了更大的發揮空間。但在客觀上,絕大多數人並沒有那麼高的才華,與其陷入自己的“本心”,倒不如像程朱所言,按照前賢指定的道路老老實實地按部就班,修成正果。
最後,從更宏觀的視角看,心學在古代也不是理想的治國之學。王陽明雖然講求“知行合一”,強調親身踐行。但現實中,絕大多數人的“知行合一”往往成為腦袋知道、嘴巴踐行的自我感動。晚明的許多士大夫之所以被批評為“迂儒”,莫不與之相關。
更何況,人人都“致良知”而行,可每個人的“良知”是一樣的嗎?從明末到近代,有不少政治人物都自稱是王陽明的忠實信徒,但僅憑心學就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成功案例並不多。由此可見,“一念開明,反身而誠”的心學固然吸引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激勵、陶冶心情,但更關鍵的興亡之道還在心學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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