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只要讓我們過上有電、安全的生活，誰來都可以”
近日，一股自北向南的寒潮席捲我國大部分地區，各地氣温驟降，讓即便是身處南方的朋友也感受到了凜冽寒冬。
而在千里之外的烏克蘭，早已陷入寒冷之中。自10月以來，烏克蘭多地基礎設施遭到打擊，多個主要城市頻繁停電、停水。隨着冬季温度降低，供電缺口進一步拉大，供暖形勢嚴峻。這個冬天，對於烏克蘭民眾來説，是一場異常殘酷的考驗。
如何應對斷電、斷水、無供暖的冬季？烏克蘭政府是否採取了有效措施幫助民眾應對缺電危機？觀察者網採訪烏克蘭能源專家安東·尼爾曼（化名），聽他講述烏克蘭民眾正如何度過這個缺電的冬天。
【採訪、校譯/觀察者網 楊珈媛，翻譯/薛凱桓、王紫芸】
觀察者網：近期烏克蘭已經發生了好幾次停電、限電，足見電力供應緊張。您能否介紹一下，當前烏克蘭的電力供應情況具體是怎樣的？在供電方面面臨着哪些困難？
**安東·尼爾曼：**就在11月25日，俄羅斯空天軍對烏克蘭境內的關鍵基礎設施再次發動了一系列導彈襲擊。這次襲擊直接導致羅夫諾核電站轉入應急運行，南烏克蘭和赫梅利尼茨基的核電站均與電力系統斷連。
自10月10日開始，這一個半月以來俄羅斯一直在使用精確武器對烏克蘭的能源系統進行系統性導彈襲擊。對烏克蘭能源基礎設施的一系列襲擊導致了烏克蘭大城市頻繁停電。
烏克蘭電壓頻率應該是在50赫茲。在蘇聯時期，頻率甚至會更高，且發電量和流量幾乎都不會受到限制。而現在，烏克蘭的電壓頻率一直在45赫茲的範圍內波動。經過俄羅斯的導彈打擊後，頻率在持續下降，今年很可能會跌破40赫茲。
烏克蘭電力系統的裝機容量約為50吉瓦，但這一數字在目前並不屬實。目前有13個烏克蘭的大城市即將或已經處於停電的危險狀態。這50吉瓦的裝機容量中，大約只有22吉瓦是能用的。這還只是能聯網的核電站顯示出來的數據，其他大量的無法聯網的火力發電站和水力發電站的數據則根本無法統計。因此，很明顯，當前烏克蘭電力系統裝機容量的損失要遠遠超過報告上的數字。
如果上述的情況持續下去，烏克蘭電力系統頻率的持續頻繁波動必將導致供電系統徹底崩潰。這還不僅僅是電力供應的問題，電力系統頻率的持續降低以及統計數據缺失，使得人們甚至難以瞭解真實情況。此外，烏克蘭的大量煤礦並不處於政府的控制之下，處於政府控制範圍內的煤礦也因電子戰和轟炸等原因基本處於封存狀態，因此能源供應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11月23日，烏克蘭基輔的一棟公寓樓突然斷電（圖片來源：路透社）
觀察者網：和戰爭前相比，烏克蘭目前面臨的供電缺口有多大？您主管的農業用電和餐飲用電，因為用電緊張，現在的狀況怎麼樣？
安東·尼爾曼**：**目前電力嚴重短缺。政府宣稱缺口約佔總耗電量的30%，但按照我的估計，這個數字至少需要向上增加15％。自戰爭開始以來，烏克蘭政府一直嚴格管控與能源供應有關的數據信息。截至2021年，烏克蘭的用電量總共為1548.2億千瓦時，按這個數字來看，我估計當前的缺口大約在696.7億千瓦時，而政府公佈的數據則是516億千瓦時。這兩個數字都很大，這也與烏克蘭目前的情況相符。目前，幾乎所有地區都出台了限制能源消耗的計劃和實行緊急停電的時間表。
烏克蘭餐飲業當前的情況非常糟糕。餐飲業是受停電打擊最大的行業之一，時而發生的緊急停電迫使許多餐館調整菜單以防止食物變質。一些餐館甚至購買了燃氣灶，這樣即使沒有電也能加熱食物。然而這種辦法收效甚微，最近幾周，基輔的餐館上座率減少了50％以上，大部分餐館也並沒有購買燃爐和高價能源的財力。因此，很多餐館計劃採取“應急模式”，以便在沒有電的情況下為客人備餐。
在一次停電期間，我去到基輔一家名為“女巫”的酒吧。老闆告訴我，在停電的情況下，酒吧會轉為供應“雞尾酒配冷盤”，因為這些餐品都不需要加熱處理。目前基輔的大部分餐飲實體都採用了類似的方式，有些餐飲實體甚至以“燭光晚餐”來吸引客人。
至於農業部門，目前的停電已經影響到了農作物的收割、儲存、加工，很多農村地區的電力狀況極不穩定，例如赫梅利尼茨基州的一個村莊目前就採取間歇供電的方式，供電時間為23：00到6：00及11：00到17：00，功率不超過100千瓦。在這種條件下，很難使用以電力為動力的各種農業設備，比如聯合收割機和運糧車，這大大降低了糧食收割工作的完成效率。很明顯，這種情況會導致食品價格進一步上漲。
觀察者網：如遇停電，醫療和通信網絡等領域將大受影響。烏克蘭如何保障這些領域的基礎用電需求？
**安東·尼爾曼：**要麼聽天由命，要麼想辦法自救。
政府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問題，大部分的國有醫院以及國有通訊商甚至都得自己想辦法。因此，很多實體購買了發電機或其他的應急設備。
例如，基輔許多醫院和加油站現在都依賴發電機維持運營，但這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無法刷卡、無法與供應商遠程聯絡等問題都困擾着這些商業實體。而且，發電機也並不便宜，很多商業實體所購買的發電機價格至少在100000格里夫納（約為人民幣19175元），燃料費大概是100格里夫納（約為人民幣19元）每小時。
而通信網絡這方面則完全要聽天由命：要麼祈禱俄羅斯的導彈不會落到附近，要麼就只能購買昂貴的星鏈（注：星鏈即“Starlink”，是美國太空探索技術公司所提供的覆蓋全球的高速互聯網接入服務，利用衞星提供互聯網接入，信號更廣）。因為使用發電機的成本高昂，通訊運營商一旦遭到轟炸是不會使用發電機來維持運營的。
觀察者網：目前的供電緊張和時而發生的停電、停水，給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了哪些困難？政府目前具體採取了哪些應對措施？
**安東·尼爾曼：**停電造成了越來越多的問題。過去的一個月裏，許多烏克蘭城市都在停電。公共交通因停電而被迫停運，餐館因停電而必須改變經營方式。除了給日常生活造成的不便，恐慌情緒也日漸蔓延。幾乎所有地區都存在着變壓器運行中斷和發生計劃外停電的情況。
至於政府的應對措施，真的很難説這些措施是否有效幫助了民眾。目前政府仍然把戰爭放在首位。可能這麼説有些諷刺，但目前看來只有軍事掩體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保持電力供應的。至於其他的地方，比如鐵路上的火車，時常因為停電而延誤。
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怎樣，即使是今天，也很難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有時候，半個城市都會陷入黑暗之中，連交通信號燈也停止了工作。
11月23日，烏克蘭基輔，市民正通過因為停電沒有照明的街道（圖片來源：路透社）
目前，在烏克蘭有多達15個地區的人正承受着缺水之苦。一位居住在基輔地區的婦女在社交平台上發佈了一則視頻，視頻中她在用鍋煮雪。這是一種古老的取水方式，但行之有效。因此，在已經形成積雪的地區，供水情況可能沒有那麼糟糕。但在夏天，人們就不得不去收集雨水。
然而，挨凍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儘管對於即將發生的供暖不足我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但沒想到現在連電暖器都可能用不了，因為基輔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房屋裏保留着可用的電池。
人民的生活現在很困苦。停電導致許多實體店暫時關閉，而在超市或雜貨店使用發電機恢復供電後，你會猛然發現幾乎所有的麪包都從貨架上消失了——人們買光了能買到的所有的糕點，包括甜麪包。由於缺電，當地的麪包店也無法按時、按量的烤製出麪包，無法滿足人們的需要。
基輔市民利用手機打光，在黑暗的超市裏進購食物（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
觀察者網：烏克蘭民眾正在遭遇斷電、斷水、無供暖、無通訊，他們的情緒怎麼樣？對政府和國家未來抱有怎樣的期望？
安東·尼爾曼：民眾處於疲憊與無奈之中。在社交媒體上，人們對停電抱怨連連，並將現在的狀況歸咎於總統澤連斯基。
這裏我列出一些摘選自烏克蘭社交媒體的評論：
“本來打算今晚坐下來工作，但停電卻替我做了決定。”
“連續四天每天工作12小時，好不容易到了休息日卻有很多事情都要做，要購買必需品以防寒流/停電/停水等狀況出現，空襲警戒還要佔用三個半小時。多麼糟糕的一天！我真的累了，希望我們的總統早日結束戰爭吧。”
人民對政府的認同在不斷地降低，但當局卻“建議”民眾要有耐心，因為能源部門需要時間來重建基礎設施。我們已經厭倦了這套説辭，但又不得不繼續忍耐下去，因為大部分烏克蘭人並沒有選擇的權利。
在烏克蘭哈爾科夫以北約16英里的普魯德揚卡鎮，工程師正在修理電線（圖片來源：紐約時報）
生存下去就是烏克蘭人當下唯一考慮的事情。至於未來，俄羅斯也好，烏克蘭也罷，甚至是歐盟，只要能保障我們過上有電的、安全的生活，誰來都可以。
觀察者網：隨着冬季氣温降低**，用電壓力逐漸攀升，烏克蘭冬季有可能會面臨什麼狀況？情況有多嚴重？**
**安東·尼爾曼：**由於缺電缺水，即將到來的冬天對烏克蘭來説將是一場悲劇。按照克里琴科（基輔市長）的説法，烏克蘭正面臨“二戰以來最糟糕的冬天”。他表示，數以百萬計的人將在沒有電和暖氣的情況下過冬，而烏克蘭冬天的氣温甚至會到達零下20度。
由於俄羅斯對基礎設施的襲擊，城市街道上的路燈不亮，人們在房屋內要使用手電筒照明。沒有電力供應，城市的供水和供暖也受到限制，電梯也無法運行，人民的衣食住行都受到很大的影響。基輔的學校中已經決定取消十月的假期以節省取暖費。同時，房屋內的採暖標準也降至17攝氏度。
只有24%的烏克蘭人認為他們的房屋完全不受低温影響。而在東部地區——只有12% 的受訪者不擔心嚴寒問題。沒有了俄羅斯的天然氣，烏克蘭的供暖面臨沉重打擊。最高拉達財政、税收和海關政策委員會主席丹尼爾·格特曼採夫説，烏克蘭已經為應對供暖準備了220萬立方米的煤炭和700萬立方米的木柴，“以防萬一”。此外，美國曾承諾提供20億立方米的天然氣，然而我們目前並沒有收到。很多地區的人們都需要在冬天關閉窗户，儲備柴火、保暖衣物和毛毯，購買電暖器、充電器、手電筒和蠟燭。國家甚至倡議民眾去購買柴油發電機，倡導民眾購買各種燃爐。但大部分烏克蘭人並沒有這個財力。
財力受限且能源緊缺的情況下，很多烏克蘭人在這個冬天註定會忍受寒冷。
**觀察者網：**供電供暖跟不上，您身邊的家人朋友，正在如何應對這個寒冷的冬天？
**安東·尼爾曼：**多購買木柴，儲備各種能源，購買各種燃爐，能負擔得起的人還可以購買發電機。還要準備充足的食材，囤好麪粉、蔬菜和肉類，學會自己做飯等等。總之，任何生活技能都可能會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拯救你，必須提前做好一切準備。
觀察者網：那麼在保障國民供暖需求方面，政府有無對應措施？
**安東·尼爾曼：**我前面也有提到過，除了必要的維修以及向西方求援以外，我並沒有看到我們的政府採取其他措施。政府通常就是呼籲人民減少電力消耗，甚至是提出像是多穿厚衣服這樣的倡議。目前的情況顯然已經超出了政府的預期，也可以説政府並沒有能力去解決目前的問題，除了向西方請求援助外，烏克蘭沒有能力修好這些已經損壞的能源設施。當然，向西方請求接入星鏈這種事還是可以做到的，但能持續多久並不好説。
觀察者網：烏克蘭本是歐洲最大的電力出口國之一，而現在，歐洲最大的核電站扎波羅熱核電站已經關閉，烏克蘭在自身電力供應面臨巨大壓力的情況下，非但不能再向歐洲出口電力，甚至可能反過來要從歐洲進口電力。目前整個歐洲面臨缺電、缺氣的難題，您能否從專業的角度談談，當前情況會對歐洲乃至世界能源市場帶來什麼影響？
**安東·尼爾曼：**對歐洲經濟而言，缺電、缺氣的主要後果是消費者要付出額外的能源支出，通脹率也會上升。歐洲的能源危機帶來的通貨膨脹的額外增長可能會超過每年0.5-0.7個百分點。目前燃料在歐元區的消費價格指數（CPI）中的比重約為6%（不包括石油產品）。一些能源密集型行業可能會因高油價而停工，這是正常的市場反應。歐洲工業的停工停產使需求減少，而這很可能會導致歐盟未來兩個季度的經濟大幅放緩，並可能會導致歐盟全面爆發經濟危機，進而削弱世界範圍內對能源的需求量。
由於天然氣出口税收和俄氣税收優惠的增加，歐洲的高昂氣價格意味着俄氣和俄羅斯的國家預算會獲得額外收入。
俄羅斯天然氣的出口率為30%。隨着俄氣向歐洲國家交貨的出口價格上漲，俄氣的預算收入自然也就增加了。2020年，這些收入達到4390億盧布（2019年的時候收入只是696億盧布）。然而，必須明白，每千立方米1200美元的期貨市場價格並不意味着俄氣在以同樣的價格向歐洲買家出售天然氣。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合同與遠期合約而非現貨價格掛鈎。儘管歐盟是俄氣的主要市場（根據俄羅斯聯邦海關署的數據，歐盟約佔管道天然氣出口的 80%），但俄羅斯還有其他的市場。
比方説，俄氣還會以遠低於歐盟當前價格水平的價格向一些鄰近國家供貨。通過“西伯利亞力量”天然氣管道向中國輸送的天然氣價格也很低（約每千立方米200 美元）。2021年7月，俄羅斯管道天然氣平均出口價格為每千立方米245美元，而荷蘭TTF交易中心的現貨價格為每千立方米466美元。根據我們的計算，2022年俄羅斯天然氣出口的平均價格約為每千立方米 400-420美元（2020 年為每千立方米124美元）。這將導致出口關税收入增加，我們估計，出口關税收入將達到約1.1萬億盧布，比2020年的收入增長約2.3倍，比2019年增長60%。
另一種方式是增加俄氣的利潤，並相應地增加俄羅斯的國家所得税。今年，在價格創歷史新高的背景下，我們預計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利潤約為2萬億盧布。因此，所得税的繳納額約為400—4200億盧布。俄氣還將把股息支付增加到1萬億盧布。國家控制着俄氣一半的資本，因此可望獲得高達5000億盧布的紅利。
然而，凡事適度就好。長時間的高能源價格會對能源市場的長期前景產生負面影響。按照目前的天然氣價格，幾乎任何的替代方案，包括用木材供暖或使用燃料油發電，都比使用天然氣更有利可圖。在這種情況下，消費者將被迫儘可能減少天然氣消耗，所有天然氣替代品都將獲得額外的競爭優勢。歐洲呼籲更快地開發可再生能源，以擺脱進口昂貴的傳統能源。
能源危機危及波蘭，大量煤炭抵達波蘭港口並分銷至全國各地（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從長遠來看，維持高價格將對需求產生負面影響，並提高可再生能源等替代品的競爭力。即將到來的世界性金融危機也是能源市場所關注的重點，2020年疫情初期的石油期貨出現負價仍讓不少人心有餘悸。此外，歐洲的去工業化也是能源價格下跌的重要推手。在歐洲，很多居民都使用電動汽車，不過現在由於能源危機，為電動汽車充電也將成為難題。為了滿足國內用電需求，歐洲將減少工業生產。而這將使能源價格進入下跌循環，至於下跌循環多久能夠結束，則需要關注歐洲經濟萎縮到什麼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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