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艾利森:中美關係,可以學學蘋果和三星
【文/觀察者網 王慧 編輯/馮雪、郭光昊】2017年,格雷厄姆·艾利森的《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一書發佈,立即引起了全球範圍內的廣泛關注和激烈討論。
5年過去,“修昔底德陷阱”這一理論進展如何?中美掉入其中的風險是增加了還是降低了?
在12月1日—2日“2022年北京香山論壇專家視頻會”期間,觀察者網特邀“修昔底德陷阱”提出者、哈佛大學道格拉斯·狄龍政治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就當下中美關係、俄烏衝突、“中美俄大三角”關係等話題分享觀點。
“無論戰爭在哪裏停止,我們都會陷入類似現在這樣的僵局”
至今,俄烏衝突已經持續9個多月,戰況依然膠着,局勢仍舊緊張。
自衝突爆發以來,俄烏兩國在戰場上互有進退,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則一直在不斷追加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武器、彈藥、裝備沒有平息戰火,反而不斷激化着衝突。
談及美國和俄羅斯在這場衝突中真正的利益訴求,艾利森告訴觀察者網,美國有四個相關的戰爭目標:
第一,烏克蘭倖存下來——烏克蘭作為一個自由和獨立的國家倖存下來。
第二,不出現第三次世界大戰——沒有美國或北約士兵殺死俄羅斯人——反之亦然。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北約到目前為止一直如此自律,為什麼北約沒有設立禁飛區和保護區。
第三,俄羅斯決定性的戰略失敗。當戰爭結束時,俄羅斯和世界應該會意識到,俄羅斯“入侵”的代價超過收益。俄羅斯總統普京將被嚴重削弱,北約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大,美國和歐洲將比之前更加團結。
第四,加強國際安全秩序。國際社會應該表明,不能接受違反國際法的犯罪行為,其中之一就是,為了重新劃定邊界而入侵你的鄰國。
至於俄羅斯,艾利森認為,俄羅斯的目標既有結構性因素,也有個人因素。“對俄羅斯來説,一個結構性的現實是:烏克蘭成為一個外國聯盟(如北約)的一部分將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普京個人認為,自己是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對俄羅斯有一系列偉大的願望,包括讓烏克蘭成為俄羅斯的一個州,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
艾利森的上述説法和俄羅斯官方的説法相去頗遠。當地時間2月24日,普京宣佈在頓巴斯地區採取特別軍事行動,目標是保護遭受基輔政權欺凌的人們,莫斯科將致力於烏克蘭的“去納粹化”和“非軍事化”。
普京發言人佩斯科夫解釋説,“去納粹化”意味着最好是讓烏克蘭擺脱納粹分子、親納粹人士、親納粹思想,而“非軍事化”意味着“消解烏克蘭近來因外國積極行動等原因而顯著滋長的軍事實力”。
近日,佩斯科夫再次表示,俄特別軍事行動的目標將全部實現,而烏克蘭現政府更迭並不是俄方目標;俄羅斯將通過多種途徑、以多種方式達成既定目標。

2022香山論壇視頻會,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線上發言
至於這場衝突的結局,艾利森認為,大多數戰爭不會以全面投降告終,這次當然也不太可能。“我們生活在一種‘相互保證毀滅’的恐怖之中,這意味着我們必須找到一種共存的方式。”
“相互保證毀滅”(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簡稱M.A.D.)是一種“俱皆毀滅”性質的軍事戰略思想,是指對立的兩方中如果有一方全面使用核武器則兩方都會被毀滅,被稱為“恐怖平衡”。
此一策略主要在冷戰時期(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應用,有助於避免兩大陣營的全面直接衝突。但這一策略也造成軍備競賽,因為雙方都要爭取核打擊能力的均勢,或至少保留“二次核打擊”的能力。
在出現“相互保證毀滅”的情況下,艾利森強調“雙方需要約束,甚至是對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自我約束。”
他認為,“這意味着無論戰爭在哪裏停止,我們都會陷入類似於僵局的局面,大概就是現在這樣的情況。”

當地時間2022年7月4日,烏克蘭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地區,俄烏衝突持續,波及農民田地。
“核戰爭的威脅真實存在,且後果是災難性的”
中美俄是世界上的三個大國,但美國正將中國和俄羅斯列為戰略競爭對手。在俄烏衝突的背景下,艾利森在談及“中美俄三大角”關係時,重點提到了他眼中的中俄關系:
“中國與俄羅斯建立了世界上最重要的非公開聯盟。如果你製作一張記分卡,將中國-俄羅斯與印度-美國、波蘭-美國或大多數其他美國聯盟進行對比,從操作角度來講,中俄這種不自然的‘受害者聯盟’(alliance of the aggrieved)——正如美國前總統卡特的國家安全顧問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所言——令人印象深刻。”
艾利森稱,在地緣政治棋局上,俄羅斯為中國提供了可靠的石油、天然氣、煤炭、小麥和其他關鍵資源,同時也是中國在聯合國安全框架中的五常夥伴。“因此,儘管中國一定會對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表現感到擔憂,但我確信,中國與俄羅斯功能性聯盟帶來的好處仍大於代價。”
2019年6月5日,中俄元首決定將兩國關係提升為“新時代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
中俄是彼此最大的鄰國,中國外交部近年來一直表示,中俄雙方始終秉持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方原則,在相互尊重、平等互利基礎上發展兩國關係和各領域合作。中俄關系長期保持健康穩定發展主要基於兩國間的高度互信和強大內生動力。
如今,世紀疫情疊加地緣衝突,很多人都感覺到,今天的世界很不太平。
艾利森也認為,世界比俄烏衝突之前更加危險了。“這提醒我們,核戰爭的威脅是真實存在的,且後果是災難性的。”
“鑑於這些地緣政治現實,中國、俄羅斯和美國必須堅持美國前總統里根所強調的‘核戰爭打不贏也打不得’。中德元首會晤時強調,共同反對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G20峯會通過的《二十國集團領導人巴厘島峯會宣言》也重申了這一點,這是朝正確方向邁出的一步。”艾利森補充道。
“中美關係從蘋果和三星關係裏吸取教訓”
艾利森是“修昔底德陷阱”的提出者。早在2012年和2013年,他便在《金融時報》和《紐約時報》發表文章闡述這一觀點。隨後,“修昔底德陷阱”一詞便常常出現在分析中美關係的文章中。2017年5月,他出版了新書《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
這一説法源自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就伯羅奔尼撒戰爭得出的結論:雅典的崛起給斯巴達帶來恐懼,使戰爭變得不可避免。艾利森用這個概念來説明,一個新興大國必然會挑戰守成大國的地位,而守成大國也必然會採取措施進行遏制和打壓,兩者的衝突甚至戰爭在所難免。
艾利森在書中回顧了過去了500年的情況,16個崛起大國挑戰守成大國的案例中,有12個都落入了這個“陷阱”。

他認為,如今的中國對美國來説是最強勁的對手。
“在過去一代人的時間裏,中國比歷史上任何一個國家在更多方面發展得更快。過去十年裏,中國GDP(按照市場匯率計算)佔美國經濟的比重已經從1/2提高到了3/4,成為世界第一大製造商、第一大貿易伙伴和全球供應鏈中最關鍵產品的第一大來源國。中國的軍事能力也得到了加強,使其在周邊地區,特別是在台海的潛在衝突中擁有顯著優勢。”
與此同時,艾利森還注意到,被丘吉爾·温斯頓稱為國內政治的“致命潮流”(deadly currents)正在美國盛行。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政客們都急於證明,誰對中國更強硬,尤其在台灣問題上。
比如説,美國會參院外委會於今年9月審議通過“2022年台灣政策法案”,該案之後將提交參院全會審議。
對此,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曾作出強烈回應。她表示,有關法案嚴重違背美方在台灣問題上對中方所作承諾,違反一箇中國原則和中美三個聯合公報,干涉中國內政,違背國際法和國際關係基本準則,向“台獨”分裂勢力發出嚴重錯誤信號。中方對此堅決反對,已向美方提出嚴正交涉。中方將視該案進展情況和最終結果,採取一切必要措施,堅決捍衞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
看着當下的中國和美國,修昔底德本人會説些什麼呢?
“我認為他會説,崛起中的大國和守成大國看起來都在劇本當中,他們似乎正在競爭,看誰能更好地代表典型的崛起大國和典型的守成大國。所以,修昔底德正激動緊張地坐立難安,期待着有史以來最大的碰撞。”艾利森説。

艾利森的著作《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
他認為,要避免“修昔底德陷阱”,首先要認識到21世紀世界的結構性現實。“一言以蔽之,我們必須在一個‘相互保證毀滅’的世界裏活下來。”
一方面,“美國和中國現在擁有的核武庫使兩國都能夠抵禦對方的第一次核打擊,並發動足以摧毀進攻方的第二輪報復性核打擊。另一方面,作為封閉生物圈的居民,我們面臨着一種類似於‘相互保證毀滅’的氣候。中國和美國分別是第一、第二大温室氣體排放國。但按照我們目前的發展軌跡,兩者都可能自行破壞氣候,導使我們無法生活。”
“因此,如果共存之外的另一種選擇真的是共同毀滅,那麼無論我們的分歧多麼極端,中美兩國理性的領導人都必須找到一種方式,讓我們在許多領域無情競爭的同時,在某些領域進行合作。在試圖構建這一框架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從蘋果和三星公司的關係裏吸取教訓。兩家公司在智能手機銷售上競爭激烈。但誰是蘋果手機零部件的主要供應商呢?三星。”
在這裏,艾利森實際上提出了中美“競合論”。對於中美雙方而言,正確判斷彼此戰略意圖的必要性已經越來越重要了。中國國家領導人曾表示,世界上本無“修昔底德陷阱”,但大國之間一再發生戰略誤判,就可能自己給自己造成“修昔底德陷阱”。
(張菁娟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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