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迦陵:在阿拉伯,中國正全方位打破西方設定的輿論刻板印象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孫迦陵】
12月7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乘專機抵達利雅得,開始在沙特的一連串外交行程,包括對沙特進行國事訪問、出席首屆中國-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簡稱海合會)峯會、出席首屆中國-阿拉伯國家峯會等。

首屆中阿峯會在利雅得舉行。圖源:視覺中國
針對此次訪問,西方媒體有過不少行前預測,例如稱沙特可能同意“以人民幣結算石油”、中沙或將簽訂軍火大單等。然從結果來看,西方的擔憂並未全然成真。12月9日習近平主席出席中海峯會時,倡議雙方應充分使用上海石油天然氣交易中心的平台、開展油氣貿易人民幣結算,然此一表述何時進入實踐層面猶未可知;所謂中沙軍火大單,更是從頭到尾了無聲息。但儘管如此,西方媒體依舊熱議所謂“海灣新冷戰”、“中美新冷戰在中東”。
與此同時,中國互聯網上亦有兩派聲音相互博弈。一派認為阿拉伯國家正在轉向,而中國將填補美國留下的“戰略真空”,簡言之,便是天下大亂、形勢大好;另一派基本上共享了前一假設,但擔憂中國此舉會重蹈美蘇覆轍,在其看來中東長年戰亂,各國慣以軍事手段維護國家利益,中國若與沙特等國過度靠近,可能被迫捲入區域衝突,簡言之,便是過度介入、引火自焚。
綜上所述,中國領導人此次訪問不僅吸引全球關注,亦在國內引發不少討論。而要分析未來的中沙、中海乃至中阿關係走向,此次“三環”峯會確實揭示了些許線索。
沙特與海合會是新核心
首先,由峯會安排可見,沙特是轉動新世代中阿關係的承軸,海合會則發揮了平台作用。
在中沙互動場域,沙特是中國最大原油供應國,中國同樣是沙特最大貿易伙伴和原油客户,尤其2016年確立“一帶一路”倡議與“2030願景”對接後,兩國在能源與非能源合作領域皆有了更多探索。
在能源場域,有鑑於中國的發展步伐持續加快,對能源的需求也穩定增加,中沙的原油貿易逐年成長。以2021年數據為例,中國市場佔沙特原油出口總量的27%,是該國最大原油買家,儘管此一佔比在2022年5月被俄羅斯短暫超越,中國的採購趨勢依舊未變,沙特遂在8月再度回升為中國最大石油進口來源。
此外,中沙近年也嘗試合資煉化項目。以2016年正式投產的中沙合資延布煉廠為例,總投資額86億美元中,沙特阿美公司擁有62.5%的股權,中石化擁有37.5%的股權,中方也引入自身管理系統、生產體系、專家團隊。

中沙延布煉油廠的天然氣設施。資料圖
截至2021年底,延布煉廠已累計加工原油1.34億噸,生產汽油2,952萬噸、柴油7,995萬噸;裝置開工率、操作完好率等指標在所羅門績效評價中,位處中東、歐洲和亞太三大地區第一羣組。
此外2019年沙國王儲穆罕默德訪問北京期間,中沙兩國簽署總投資超過100億美元的東北煉化合作項目,由沙特阿美(35%)、遼寧盤錦鑫誠集團(29%)、中國兵器集團(36%)合資成立華錦阿美公司,在遼寧展開作業,預計在2024年投產,可每日煉化30萬桶原油(沙特阿美供應所需70%的原油),附帶每年生產150萬噸的乙烯和130萬噸的對二甲苯。
然而2020年疫情爆發衝擊全球油價與經濟,沙特阿美宣佈調整戰略,此項目只能無限期擱置;2022年3月10日沙特阿美再次宣佈,將在中國東北開發大型煉油化工一體化聯合裝置,為這一項目的重啓帶來曙光。
而不論是延布煉廠、遼寧煉化項目,或是習近平此次會上提及的福建古雷乙烯項目,皆反映了中沙能源合作的新戰略趨勢:除了項目收益外,中國要確保自身能源安全,沙特則想綁定產業鏈下游和爭奪中國市場。在長遠未來內,能源貿易與混合項目合作,都會是中沙互動的重要軸心。
而在非能源合作場域,中沙近年也嘗試拓展基礎設施、通信、高科技、工業、金融、交通、可再生能源、核能等領域的合作機會。
例如,2016年簽約的中國—沙特(吉贊)產業園,已陸續吸引各式中企進駐,佈局戰略投資;2017年中沙簽署的《鈾釷資源合作諒解備忘錄》,則象徵雙方邁出核能全產業鏈合作的第一步,中國核工集團將對沙特9片潛力地區開展放射性資源勘查工作,並對沙特推銷第四代核電;2017年中沙簽署的21項合作備忘錄中,更有太陽能、風能的基礎建設,以及沙特“智慧城市”的建設計劃。
對中國來説,沙特位處歐亞非三洲樞紐的戰略位置,又有龐大能源收入可調度,其政治精英也正推動國家經濟轉型計劃,所需要的新能源技術、工業城規劃、智能城市建設項目等,皆是中方強項,對落實“一帶一路”在阿拉伯、乃至中東地區的進展極有幫助;對沙特來説,為加快國家經濟多元發展,其也歡迎中國前來投資基礎建設、製造業、旅遊業等非石化產業,協助推動國家轉型,佈局後石油時代的經濟軟着陸,實現國家“再工業化”。
而從更廣的區域視角來看,藉由強化與沙特的戰略協作,中國希望取得海合會六國的整體信任,推進經貿、投資、基建項目等多領域的合作。
在經貿場域,中國與海合會的雙邊貿易額在近20年內顯著增長。2000年,中海貿易額尚不足100億美元,卡塔爾危機爆發前的2016年,中海貿易額已突破1000億美元,增長主要來自石化產品。其中沙特是中國在中東的最重要貿易夥伴,阿聯酋位居第二。
在投資場域,海合會中不乏比沙特友善的投資環境,阿聯酋便是一例。
2018年的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流量中,阿聯酋排名第14位,該年中國購入了阿布扎比三個海上油田10%的股份;2019年,阿布扎比國家石油公司(ADNOC)與中國企業在液化天然氣(LNG)場域成立了合資航運企業;而在非石化投資場域,中國資金大量湧入房地產與建築業,整體佔比高達中國在阿聯酋總投資的46%,許多中國企業更在阿聯酋的傑貝阿里自由區(JAFZA)成立總部,為整個半島項目提供服務。
在基建場域,除了沙特有“2030願景”外,海合會國家基本上都提出了國家經濟轉型計劃,包括阿聯酋的“2071百年計劃”、卡塔爾的“2030國家願景”、科威特的“2035新科威特國家願景”、巴林的“2030願景”、阿曼的“2040願景”等。
而上述發展戰略皆以實現產業轉型、佈局後石油時代發展路線為目的,需要大規模資金與項目進駐,以支撐國家“再工業化”進程。
在此視角下,中國與海灣國家可謂一拍即合:在能源安全場域,阿拉伯世界唯海合會有能力滿足中國需求;在基建、經貿投資的制度性安排上,海合會國家除了接受項目外,更能充當讓中企輻射至半島乃至全阿拉伯世界的平台樞紐;在核能、新能源等高新科技合作場域,也只有海合會國家存在資金、政策、資源、人才的配合空間。
故早在2004年,中國便與海合會國家啓動中海自貿協議談判,希望促成雙方就能源安全、投資、科技合作,建立新的制度性安排。
2016年,習近平主席對沙特進行國事訪問時,更是特別會見時任海合會秘書長,強調中方希望加快自貿協議談判進程;隨後中海自貿協議談判團隊分別在該年2月於利雅得、5月於廣州、10月於北京、12月再於利雅得舉行多輪談判,外界預測協議很快可以塵埃落定,可惜卡塔爾外交危機於2017年爆發,海合會因內鬥而無法統一決策,中海自貿協議談判由此中止。
而今卡塔爾外交危機落幕,中海合作也持續深化,重啓自貿協議談判已無障礙。雖説距離自貿區實際落地,可能尚需一段時間,但中海關係持續向好、合作力道加深,是無庸置疑的時代趨勢。
綜觀中沙關係、中海關係兩大場域,沙特都是不容忽視的重要角色。此次中沙約定兩國元首將每隔兩年輪流舉行會晤,便有中國希望錨定與沙特的戰略協作,確保中沙關係穩定,同時鞏固中海合作的用意。
新時代的中阿合作模式
而以沙特為核心、海合會為平台,中國希望將自身發展模式,輻射至阿拉伯世界的民生場域。
綜觀此次中阿峯會,中國領導人提出了中阿合作的“八大共同行動”,具體內容包括:支持發展、糧食安全、衞生健康、綠色創新、能源安全、文明對話、青年成才、安全穩定。
可以看出,中國希望從民生、軟實力場域着手,增加在阿拉伯世界的經濟參與,同時爭取國家形象話語權。
在經濟參與上,雖説中國近年與沙特、海合會的合作有所上升,西方也持續塑造“中國進軍中東”的冷戰話術,但從綜觀阿拉伯世界的整體境況,中國的參與並不如外界想象的巨大。
首先,從貿易協議來看,阿拉伯國家簽訂的多邊和雙邊貿易協議,主要對象都是歐美和中東地區,而非中國。
截至2021年底,巴林、約旦、摩洛哥、阿曼均與美國簽訂了自由貿易協議,沙特也早在2003年就與美國簽訂“貿易和投資框架協議”(TIFA);阿爾及利亞、埃及、約旦、黎巴嫩、摩洛哥、巴勒斯坦、突尼斯等國與歐盟簽訂了合作伙伴協議;埃及、海合會、約旦、摩洛哥、巴勒斯坦、突尼斯等則與歐洲自由貿易聯盟(EFTA)簽訂了自由貿易協議。
雖説2001年以來,中阿貿易額迅速增長,但截至2022年10月,中國都未與包括沙特在內的任何阿拉伯國家,簽訂含有自由貿易協議性質的多邊、雙邊貿易合作機制,如今傳出最有可能與中國簽訂首份自貿協議的中東國家,還是以色列,而非阿拉伯世界。
**第二,從投資規模來看,中國對阿拉伯地區的直接投資依舊有限。**以2020年數據為例,中國對阿拉伯國家直接投資存量為213億美元,僅佔阿拉伯世界吸引外國直接投資存量總額的2.3%。
而在有限的投資額度中,能源和基建仍是主流,製造業、工業佔比較低。截至2020年底,中國對阿直接投資存量規模最大的四個國家分別是阿聯酋、沙特、阿爾及利亞和伊拉克,四國總額佔中國對阿直接投資存量總額的73.2%。換言之,其餘阿拉伯國家的佔比相對稀疏。

阿聯酋阿布扎比港哈利法工業區,中阿產能合作示範園建設現場。新華社記者鄔惠我攝
**第三,從境外工業園區來看,中國在阿拉伯的境外工業園區主要集中於北非與海灣國家。**例如2007年批准的中埃·泰達蘇伊士經貿合作區、阿爾及利亞中國江鈴經貿合作區,2016年簽約的中國—阿曼(杜庫姆)產業園、中國—沙特(吉贊)產業園,2018年開工建設的中阿(阿聯酋)產能合作示範園等。
但截至今日,上述園區尚無法成為中國製造業的孵化平台,除因部分園區才剛草創、需要時間運作外,結構性因素也發揮一定作用:一來部分阿拉伯國家的工業基礎相對薄弱,二來其產業鏈與中國距離較遠,三來部分中企擔憂當地安全情勢、未敢前來。
而這些原因,也部分導致了前兩個現象:中阿之間普遍不存在自貿協議、中國對不同阿拉伯國家的投資極不平均。
歸根結底,阿拉伯世界存在巨大的發展落差,各國與中國的政經關係亦有不同。這便是中國何以要先聚焦沙特、海合會,再向阿拉伯世界輻射民生項目的原因:面對海合會國家,以人民幣結算油氣的倡議具有現實基礎;但面向工業化程度相對低落的阿拉伯世界,民生項目才是提升參與的務實選項。
而在爭取國家話語權場域,中國的施力體現在語言人才的培育上,不論是中國的阿語翻譯人才,或是阿拉伯世界的漢語翻譯人才。
比較中阿的語言學習基礎,中國因有大量穆斯林人口,回民與阿拉伯世界通過負笈、朝覲形成聯繫,故中國自明清時期起,便有與宗教掛鈎的阿拉伯語民間教育體系,1946年北京大學東方語言學系更在馬堅等人支持下,開設了中國第一個阿拉伯語專業。如今的阿拉伯語教育已是遍地開花、資源充足。
然而阿拉伯世界缺乏上述基礎,一直要到反帝反殖年代,中國開始接觸阿拉伯事務、與各國建立軍政互動後,埃及的艾因·夏姆斯大學(Ain Shams University)才在1958年成立全阿拉伯世界第一個漢語系。
但此一行動並未形成規模,阿拉伯世界吹起“漢語熱”還是近十年的新現象;而其背後的關鍵因素,還是中國的全方位崛起,使得部分阿拉伯國家開始增設漢語系,孔子學院亦逐步進入阿拉伯民眾視野,拓寬了阿拉伯人學習漢語的機會。
而藉由推廣漢語教育、培養翻譯人才,中國意在打破西方設定的輿論刻板印象,強化對阿拉伯的文化輸出工程,讓阿拉伯世界認識更加多面的中國形象。例如近期熱播的《覺醒年代》、《山海情》,便在中阿雙邊團隊協力下,譯成阿拉伯語版在阿拉伯世界播放,前者訴諸阿拉伯人亦能共情的革命歷史,後者則講述中國的扶貧經驗。

《山海情》阿語版宣傳海報
翻譯人才庫的擴充,不僅象徵文化交流障礙的下降,更意味耕耘國家形象籌碼的增加。此次不論是中沙、中海或中阿峯會,中方皆提及支持推展漢語教育,應有此番考慮在其中。
至於要如何理解中國與沙特、海合會、阿拉伯世界的互動,西媒所謂“在中東開展新冷戰”自是言過其實,正如其過往也不時將中沙的核能合作,渲染為“中國即將協助沙特發展核武”般。
基本上當今的中阿互動,依舊不離2014年第六屆中阿合作論壇部長級會議上,習近平主席所提出的“1+2+3”模式,其中“1”代表能源合作,“2”是以基礎設施建設、貿易和投資便利化為兩翼,“3”是以核能、航天衞星、新能源三大領域為突破口。只是在如今中美博弈、國際秩序多極化的變局下,“1+2+3”模式迭加了三層戰略意義。
**第一,為中國的能源安全搭建護欄。**伴隨中國發展增速,對能源的需求也將同步增長,在此脈絡下鞏固中沙、中海關係,將能最大程度維護中國的能源安全,為中國的發展戰略提供穩定支撐。
**第二,強化“一帶一路”的延展。**如前所述,海灣國家藴藏巨大的工程承包和勞務市場潛力,阿拉伯世界則普遍需要工業化建設。維繫中海、中阿關係,不僅有利於雙向投資增長,更能支撐中企的“走出去”戰略,也為“一帶一路”的延展創造條件。
**第三,降低中國被邊緣化的風險。**在當今中美博弈格局中,全面升級與沙特、海合會、阿拉伯國家的合作,能夠有效維護中國在中東地區的政經利益,使中國掌握更多主動。除此之外,中海自貿協議落地後,或可與上合組織等機制相結合,成為中國在歐亞大陸的地緣經濟支撐。
2016年習近平訪問沙特時,世界多極化趨勢尚不顯著;而今伴隨美國退出中東、俄烏戰爭爆發,多極化的秩序正在加速成形。在可見未來內,阿拉伯國家都會是中國的外交要角,中國也會是阿拉伯世界的重要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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