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阿凡達2》終究是一部美式西部片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過去:黃金十年的啓幕宣言
時隔13年,千呼萬喚的《阿凡達2:水之道》於12月16日在中國內地全格式上映,檔期同步北美。
對全球文娛界而言,“阿凡達”三字,都是某種具有象徵意義的存在。
影史百年,有幾次公認的、引領革命的關鍵跨越,有人總結:第一次是從無聲變為有聲,第二次是從黑白變為彩色,第三次就是《阿凡達》所開啓的2D走向3D的革新。它們都可載入史冊。
而在中國範圍內,頗有一些好萊塢大片的引入,扮演了內地電影業發展的標誌性節點。
比如1994年《真實的謊言》與《亡命天涯》,作為中影公司最早分賬引進的美國片,重建了無數國人“每月要去一次電影院”的休閒、社交乃至戀愛習慣。
比如1998年《泰坦尼克號》橫掃千軍,被塑作幾代人羣體記憶,直接催動新世紀初的院線制改革,將中國電影硬生生推進全新的商業時代。
比如2014年《變形金剛4》,成為第一部“在中國內地票房總額超過北美”的奇蹟,等於向世界宣佈了這片東方土地正在成為何等量級的文化消費富礦。
不難看出,上述每個節點,都伴隨着一場觀念進階、認知刷新和場景裂變:電影作為內容載體,還可以這樣拍、這樣玩、這樣刺激好看;電影作為社會話題,還可以這樣無孔不入、這樣被所有人討論;電影作為經濟形態,還可以這樣龐大、這樣數額可觀。
那《阿凡達》呢?它在2009年所帶來的,大概是“電影作為視聽享受和感官刺激,還可以用這種形態放送、用這種體驗觀看”。
它那石破天驚的3D技術、虛擬攝像技術、表情抓取、聯合數字立體攝影,它那身臨其境的懸浮感、漂移感、觸感甚至眩暈感,它那些生命之樹、夜森林、身騎龍鳥翱翔山巔的如真如幻,曾帶來的屏息凝神、目不暇給,等等等等,也許今日還猶存不少人的腦海心間。

要知道,在它出現前,家庭投影、藍光高清DVD和無孔不入的互聯網下載資源,已經讓“電影也不一定非要去大銀幕上看”,從某種悲觀的懷疑論調,升格為某種危險的既成事實。
要知道,在那之後,中國電影產業就地騰飛,跑步進入了最黃金的十年。
何況那裏面還有張家界的壯美景觀,細心人會注意到,差不多同一段時間裏,中國成為一種美國人最偏愛的標配背景板,包括《碟中諜3》的西塘、《星戰前傳》的桂林、《木乃伊3》的兵馬俑、《2012》的青藏高原……
雖然很難説這種“他者的凝視”與“客體化想象”間,是否暗藏內在的傲慢。但作為一門大眾藝術,以《阿凡達》為代表的跨國電影,確乎在雙向傳播中,促進了相對積極的交流與情感傳遞。
類型:科幻包裝裏的西部片內核
説回電影本身,《阿凡達》究竟是部什麼樣的片子?
它很精彩很帶感,無須多言。但若從內在着眼,它卻裝着滿滿的矛盾與搖擺。
在類型上,《阿凡達》幾乎會被不假思索地歸為“美式科幻”。
籠統而言,科幻的本質就是想象未知,或許是未知的境地(外太空),或許是未知的種羣(外星人)。
所以它的整體思路其實不外乎這幾種:
第一,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種羣構成了我們的威脅,就像《哥斯拉》《獨立日》《2012》《後天》……
第二,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種羣構成了我們的目標和探索對象,就像《星際迷航》《星際穿越》《火星救援》《阿波羅13號》……
第三,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種羣構成了我們的夥伴和救世主,就像《復仇者聯盟》《銀河護衞隊》《X戰警》……
當然還有特殊的第四種:未知之境地和未知之種羣比我們孱弱很多,需要由我們來保護、或者可以被我們奴役,就像《ET》《第九區》……《阿凡達》也算這一範疇。
沒錯,《阿凡達》在美式科幻裏,是一個“非典型”的存在。
當然,每個國家與民族,都是從自身的經驗出發去想象“未知之種羣和未知之境地”的。習慣了將電影作為文化輸出載體的美國,更加不會例外。
《星際迷航》那麼史詩級別的作品,美國人都為了它創造出一種新的語言(克林貢語)並獲得國際語言組織承認了,但是它的整個世界觀建構——星際聯邦是一個存在於星際間的、橫跨了8000光年的、鬆散聯盟式共和國,由一箇中央政府和幾千個自治政府組成。聽到這句描述,你可能就已敏鋭地感到,此建制形態,非常接近美利堅合眾國的政體:中央政府和各州聯邦。
而《星際迷航》一直想要告訴我們,這個政體是一個十足的理想政體,呈現出極高的物質文明和極強的文化覆蓋力。換句話説,美國政體可以用於全宇宙。

好萊塢真是用心良苦。
無獨有偶,在《獨立日》那樣的地球自衞大作戰裏,外星人侵略的首個到達地點是美國、反抗外星人侵略的首個牽頭者和領導者也是美國,人類在美國國慶日重新樹立了保家衞國的勇氣、發起了反攻,最終也在美國國慶日贏得了重生和“獨立”。
從頭至尾,清晰對應着美國人對自己在當今世界上的角色想象。
好萊塢照舊用心良苦。
那《阿凡達》呢?它裏面也潛移默化地、暗潮洶湧地藏着一份美國價值與美國現實?當然。
甚至此價值與現實,足以將它從科幻序列裏拔除,放進另一片種——美國獨有的“西部片”。
現代文明充滿優越感地、傲慢而不可一世地到達一片理論上的蠻荒之地,它將如何面對那種“原始的、野性的自由生活方式”,它到底是播灑科技的種子、提供財富的機會、普及更秩序化的社會治理和組織形態,還是以上述為口實和名義,侵掠、蠶食、剝奪原住民的選擇權利,造成新的壓迫和災難?
以上是西部片的常用主題,在諸多此類電影中都有所表現:《與狼共舞》《荒野求生》《大地驚雷》……
它是不是恰好也構成了《阿凡達》的敍事意旨?
眼看着隨着第一部的落幕,心理認同建設完成,他鄉已經變成了故土,結果《阿凡達2:水之道》裏,主角一家避難遷徙,從森林進入海洋,於是,新的“西部”——又一個未被打擾的、自給自足的、對外界充滿戒備的部族,再次徐徐展開在張牙舞爪的地球文明面前。

OK,原來《阿凡達》是一部非典型的美式科幻片,卻又是一部典型的美式西部片。
儘管它在外觀上無限匹配前者、卻又八杆子打不到後者。可它在內核上悄悄偏離了前者、卻又無限靠攏後者。
主題:好萊塢的原罪與困惑
《阿凡達》導演卡梅隆,幾乎複製了這個操作。
只不過,它將故事搬到了遼遠的宇宙深處,搬到了人類對遙遠星體的貪婪慾望和粗暴開發,因此,火槍和大炮提升為科幻戰艦和基因工程——西部片在效果上達成了科幻片的要求。
當然,在故事視點人物的設定中,它也幾乎原樣複製了《與狼共舞》和《人猿泰山》的主角們:某個來自發達文明的人,對發達文明心灰意冷,反而在與原始部落接觸後,愛上了原始的生活方式,放棄了自己原有的先進。
邪惡一方的構成是:跨國公司、軍隊、白種人、男性。
正義一方的構成是:土著居民、有色人種、孩子、女性。
簡直是嚴絲合縫的、教科書一樣的政治正確。
佔領、驅逐,資源、商機,“野人”和“藍猴子”的二等公民蔑稱,讓你想到了什麼?“圈地運動”、 “殖民擴張”、“東印度公司”、“越戰”、“石油”……
片中反派所操持的“以恐怖主義對付恐怖主義”話術,和“預先軍事打擊”策略,針對哪個政府什麼現象,相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它可以隱喻印第安人的悲劇,這是美國的原罪。
它也可以隱喻被殖民的亞洲、非洲、拉美,這是整個西方的原罪。
這種“自帶原罪”的複雜情緒和感受,在美國藝術家中頗為普遍。
隨着資本主義物質財富急劇擴張過程而暴露出的種種弊端:拜金主義、信仰坍塌、物慾橫流、分配不公……所喚起的對現代社會的反感和不滿情緒,也常常被電影人縫合進這份原罪中。
一個是“我們過去有問題”,一個是“我們現在有問題”,歷史批判和現實反思,就此結合在一起,彼此映襯、彼此回答。
但它終究也還是科幻、也還是商業片,它不能不表現出有節制的深刻,卻又不能讓這深刻失去分寸、反噬成自我否定。
所以它在接下屬於西部片的省思和愧悔後,又能夠以屬於科幻片的、趨向極致的浪漫,將之舉重若輕或者避重就輕,從而忘卻現實中的無奈和無法承擔。
在《阿凡達》裏,納威人神奇地、不可思議地以弱勝強,趕走了人類殖民者。而這不可思議的發生,源於電影在其科幻設定中所放置的那部分奇妙能力:靈魂融合。
通過靈魂融合完成了生物之間的團結,這等於是以無中生有的方式,彌補了歷史的遺憾。
也正是沉浸在這種超越塵俗的浪漫裏,觀眾才能心甘情願地發生立場漂移:主動站到“非我族類”一邊,為人類被外星人擊潰而歡呼欣慰。
這就導出了美式科幻走到最後,所面臨的無解困惑:
主題是讚揚原始對現代文明的勝利,卻又只能用現代文明的影像來演繹這種勝利,既要表現自然的豐滿迷人,又要用非自然的技術和特效來完成這種表現。
打着科學反科學,打着反現代售賣現代,一邊讓你看見古老的信仰和祭祀何其動人,一邊又忙着向你解釋通靈感應可能只是“前額葉癲癇”。
電影的“深刻”和“好看”,總是存在衝突。這些,都是《阿凡達》的擰巴、好萊塢的擰巴。
哦對了,第二部的新人物“小蜘蛛”,簡直就是這份擰巴的圖解符號:人類之子、納威星長大,兩頭當人質,一邊營救主角家的兄弟姐妹,一邊營救反派那邊的生父,直到最後都沒搞清自己的歸屬。

關於“蜘蛛”的身份介紹
前景:迫在眉睫的回暖機會
拆解完《阿凡達》的好看與擰巴,我們也許更能加以平常心的對待和利用:正視它的“擰巴”,知道它不值得被過度神化。但眼下,大可以充分調動和利用它的“好看”。
《阿凡達2》的內容,無非是第一部的化用和復排:又一次“人類來犯、族羣自衞”,只不過漂移到了不同於前作的地貌。才剛剛上映,不少評論者已經指出其情節老套、人物扁平,充斥着大量陳腐與廉價的自我感動。有人開玩笑説,電影內容可概括為:第一個小時——我們來講講《阿凡達2》的故事;第二個小時——給你們看看我的新技術;第三個小時——我曾經拍過一部片叫《泰坦尼克號》……
(不過,據説導演已經提前規劃出了五部曲,所以這一集的敍事過渡感較強,很多人物的角色弧光都在一箇中間狀態而非完成狀態——就像前面提到的小蜘蛛。)
圖鯤、先祖灣、三兄石、新的靈魂樹,一串串新名詞裏,説白了也就是3D和動作捕捉在水下拍攝中的各種外擴和細化,也沒什麼橫空出世的東西。何況,3D和動作捕捉這兩件物事,也早已在這十幾年裏見多了世面的中國觀眾跟前去神聖化了,甚至因為某些騷操作(大片們“轉制3D”後再來圈一次錢)成為某種鄙視鏈下級的存在。
但這都不妨礙它僅僅用時3天多,在內地預售票房就已破億,成為今年內地預售最快破億的電影。也不妨礙它公映消息發佈後這段時間裏,中國電影、萬達電影和橫店影視等各路院線股,均有相當程度的可觀漲幅。

《阿凡達2》在中國上映3天,票房已近4億(圖截自貓眼電影)
要知道,就在它官宣佈定檔前一日,媒體上刷到的電影有關信息還是:英皇UA電影城全國7家全部終止業務、閉店且進入破產清算,北京、瀋陽等多地部分影院停業,成都萊納星影城推出聞所未聞的“影院午睡”業務,還有諸多電影院嘗試改頭換面、廢物利用,給世界盃看球以及脱口秀、劇本殺等提供場地……
可以確定,對內地影市而言,《阿凡達2》正在扛起一副真正意義上的救市重擔,甚至,正在吹響一聲真正意義上的歸來號角。
眼見着全國影院營業率藉此春風,正在回升至將近75%,一片荒蕪裏,終於看到了一點光明。
“防疫政策調整後,第一部重磅電影”,你瞧,一不留神又一個難以替代的里程碑,《阿凡達2》太及時不過。
電影的確就像洪荒宇宙裏一個微不足道的星體、星體上一片草木交雜的荒原,它的確容易被忽視與忽略,因為它無論如何都不是吃穿用度級別的必需品。
但這不妨礙它的美麗、不妨礙它充當着很多人的精神家園。IMAX廳裏一場沉醉的夢境,絕不是手機上刷一個“五分鐘講完一本電影”的短視頻可以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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