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東：美非峯會為什麼避談中國？答案令拜登很尷尬
隨着中國在非投資和影響力超過美國，拜登政府正在尋求加強與非洲國家的關係。12月15日剛剛結束的第二屆美國-非洲領導人峯會，就是拜登的努力之一。
然而，美國長期以來不重視非洲，為大國競爭而將地區國家視作棋子的做法，正遭遇越來越大的反噬。
美國在非洲與中國開展戰略競爭的目的能否實現？峯會期間，美國刻意避談中國，意味着什麼？觀察者網採訪外交學院國際關係研究所李海東教授，一一做出解讀。原文已經作者審訂。
【文/外交學院國際關係研究所教授、博導 李海東， 採訪/ 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本次美非峯會歷時三天，邀請到49名非洲國家元首，1000多名非洲官員赴華盛頓參加活動，可謂聲勢浩大。但另一方面，上一次奧巴馬政府辦首屆美非峯會，已經是8年前。拜登上任以來未曾訪問過非洲，這次也沒有安排與任何國家領導人的一對一會面，引發了爭議。如何評價美國此時大辦峯會的用意？
**李海東：**美方背後的核心考慮，還是圍繞中國規劃美國的對外戰略行動。某種程度上能看出來，美國是在模仿或學習中國。中國與非洲也有元首定期會晤的機制，而且每三年按時召開。美國的與非對話活動安排實際上投機色彩較重。必須承認，中國與非洲的會晤機制非常富有成效，影響力擴大，美方很緊張。
在處理對非洲國家的關係中，美國的政策節奏是跟着中國的步子走，中國到哪他到哪。一些美國過去根本不重視的區域，因為中國的影響力增加，美國也緊跟着跑過去。南太平洋區域如此，非洲也是如此。中國有中非領導人會晤機制，美方現在也在搞美非領導人會晤。中國搞“一帶一路”倡議，在非洲的相關項目順暢推進，美方也在搞他自己的一套項目。美國還是着眼於在非洲與中國開展所謂“激烈戰略競爭”，這是一個戰略層面非常重要的意圖。
其次，美國能夠將49個非洲國家領導人請到華盛頓去，非洲總共54個國家，大部分國家的領導人都參會了，説明美國在非洲是有影響力的，這個客觀現實我們不能忽視。但問題是：美國究竟是要真正幫助非洲國家解決迫切的發展問題、氣候變化等生態議題，還是為了與其他大國開展地緣戰略競爭，突然想起非洲國家的戰略價值？
當地時間12月13日至15日，美國時隔八年，第二次舉辦美非領導人峯會
從美國的角度來説，他的確想通過這次會晤，來統一非洲國家領導人對於美國在非洲有重大戰略利益的認識，要承認美國在非洲事務中居於領導地位；要警覺、防範中國，可能的話儘量排斥中國。美國的這個意圖實際上表達得很清楚。非洲國家領導人都聽到了，是否接受是另外一回事，但至少瞭解到了美方的意圖。
第三，美國確實提出要給非洲國家提供550億美元的援助，但這筆錢坦率講很有限。不過，它試圖通過這種口頭承諾的援助，換取非洲國家嚴肅認真地回應美國的期待。美國想通過與非洲國家的交流、援助等方式，換取非洲國家接受美國關於非洲應如何發揮自身國際影響力的系列看法，除了對華保持距離、承認美國在非洲事務中處於領導地位外，美國希望在俄烏衝突背景下，非洲與美國保持協調合作。這些目的都很明確。
所以美國的用意，一是跟着中國走，針對性地削弱中國在該區域的影響力。二是儘可能拉攏更多非洲國家，形成美國在非洲事務中處於領導地位的共識。第三，美國確實在向非洲國家提供援助，希望其對美國產生更多認同感。但是我們必須説，所有這幾點，美國實現起來都將極其困難。
觀察者網：拜登在峯會上稱，美國“全面押寶非洲的未來”，並與非洲大陸自貿協議簽署了諒解備忘錄。布林肯也拋出了未來三年投資非洲550億美元的承諾。未來非洲在美國眼中的戰略地位會提升嗎？
**李海東：**美國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以及最近出台的一系列國會相關法案的共同主題，就是與中國在全球範圍內搞戰略競爭。由於中國在非洲乃至全球影響力的迅猛增長，美方相應提升非洲在其總體戰略規劃中的地位，這屬於其行為中必然出現的水漲船高現象。
但美方的目的和意圖並不是真正幫助非洲改善民生，促進發展、保護環境或積極應對氣候變化。這些事情不是美國的優先考慮。相反，它的意圖是通過一系列絕大部分最終很難兑現的承諾或項目來確保非洲國家疏遠中國。
通過這次峯會，非洲國家應該清楚地認識到，美國是想把非洲當作爭奪地緣政治優勢地位的棋子、籌碼，把非洲擺到與中國激烈競爭的前沿。這樣一種未來前景，我相信非洲國家最終必然是會抵制、反對的。長期以來，那些與中國形成互惠格局且合作基礎很紮實的非洲國家，會對美國的所作所為保持疑慮，部分抵制乃至拒絕。相信越來越多的非洲國家會選擇這樣做。
美國犧牲別的國家或地區來滿足一己私利與戰略優勢的慣性思維與做法，最終結局就如同美國近三十年來處理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烏克蘭等系列問題那樣，極端危險和損人不利己。
觀察者網：2014年舉辦第一屆美非峯會時，奧巴馬也承諾增加對非洲的投資，包括提供防治艾滋病的資金等項目，後來反被美國政府砍掉，口惠而實不至。在對非投資效果、兑現承諾的能力等方面，您能否比較中美兩國之間做法的不同？
**李海東：**這種不同非常明顯。第一，意圖不同。我們對非洲的援助是基於相互尊重和平等互惠的，真誠地希望看到非洲能夠發展的更好。美國對非洲的援助是把他當棋子，消耗非洲，滿足美國自身戰略目的，這與當前美國以控制歐洲來消耗俄羅斯的政策表現是相似的。可説 ，意圖上的差距十分明顯。
第二，表現不同。我們對非洲的援助和支持是持之以恆，幾十年如一日。從50年代到現在，雙方在外交、經濟、人文等不同領域的合作，保持着強有力的連貫性，而且合作基礎紮實。
反觀美國對非洲的援助表現，剛才你説的還是較近發生的事情，已經承諾這麼多，最後又砍掉。再加上美國作為西方國家，揹負着西方對非洲長期殖民歷史的負資產，這使得美國在非洲的政策很難得到非洲國家持久一貫的認同。
此外，中國對非洲援助的言行一致與美方援助的言行不一對比鮮明，這點可以跟第二點結合來看。我們的政策落實的非常有效率，源於中國政治穩定，承諾的事情往往能兑現到位。而美方由於內政上分權，民主、共和兩黨的角力，白宮跟國會之間的政治角力，意味着美國對非洲所做的任何承諾，最終大概率會無果而終。
尤其是基建，美方要在非洲搞基建。但特朗普都抱怨，美國的基建狀況跟非洲國家一樣差，自己都顧不上，還要去幫非洲搞基建。即便美國承諾投資550億美元，這個錢也不是白宮能給的，而是要國會批准。國會很明顯對白宮的做法有詬病，美國國內基建千瘡百孔，自己做得不好，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美國國會在相關撥款事宜的審議上肯定會有掣肘。
從對非援助承諾與最終兑現的現實記錄情況看，美方言行不一基本上形成為一種政策傳統。目前的美方這輪對非承諾難以兑現的結局基本上也是可以預期的。過去、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2017年，中企承建的蒙巴薩-內羅畢鐵路正式通車 新華社記者孫瑞博攝
最後，我們始終致力於幫助發展中國家、促進建設區域和全球命運共同體，這個目標很明確。而美方的目標也很直白，用得着你，就把地位提升一下，用不着，就一腳踢開，功利主義行為特徵十分明顯。
我們對於非洲的援助，是不附帶政治條件的。而美國的援助有一個對他國內政改變的標準。這就意味着，美國在非洲的任何援助要真正落地，一定是通過破壞性重構當地政權與區域秩序，以一個高度動盪的過程來推進的。
按照美國的思路，它在非洲大搞大國地緣政治競爭，最終結局必然是整個非洲的伊拉克化，阿富汗化。這樣的局面合乎美國過去30餘年來強力捲入區域衝突中所導致悲劇性後果的普遍現象。歷史如果是面鏡子，大家對此應該看得很清楚。我相信非洲國家決不會願意看到出現一個危機和動盪的非洲。
與美國這樣對外行為相當獨特的國家交往，人們必須始終保持清醒頭腦。當一個國家看似能從美國獲得更多利益時，最終結果可能是發現自己輸的一無所有，美國反而是坐收漁利的一方。就像現在的歐洲，安全、能源等被美國綁架，歐洲本身深陷深刻分裂和動盪之中。非洲結局是否會如此？如果非洲國家領導人不警覺，大概率最終也會如此。
我們還是強調，所有愛好和平和穩定的國家，對美國動機、實際表現、過往的紀錄，要仔細審視和辨別，對其任何類似行為與政策要看清楚並保持足夠警覺。
觀察者網：如您所説，美國的外交政策帶有非常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這一次美非峯會，與拜登政府上次辦的民主峯會一樣，其邀請名單就反映了意識形態方面的考慮。比如四個非洲國家未獲邀請，理由是美國認為“民主程度不夠”。津巴布韋總統在受邀的同時，他的兒子卻遭到美國製裁。對美國基於意識形態的外交手段，非洲國家是什麼態度？
**李海東：**非洲國家太多了，不同國家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會有差異。但總體而言，它們對美國任何通過干預內政和製造危機和混亂，再次將非洲當做棋子、籌碼利用的規劃，應當會保持高度警覺。畢竟非洲國家受西方殖民、掠奪和壓榨的痛苦經歷是其歷史記憶的一部分。
美國通過彰顯民主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因素，來宣揚這次峯會的重要性，很具有諷刺意味，實際上這是給美國國內政治力量的一個安慰而已。
因為按美國的所謂“民主”標準，它邀請的49個國家遠遠算不上“民主達標”的國家，受邀請的許多國家過去常常被美國標定為“非民主”國家。美方想把邀請到的非洲國家數目先提上去，49個國家不少了。至於民主不民主，意識形態怎麼樣，需要根據對美國在非洲的戰略競爭是否有用來界定。
這更反映出美國外交的虛偽性和“雙標”特徵。如果不與中國搞戰略競爭，非洲多數國家的治理和意識形態都不合美國標準。這也是過去美國不重視非洲的原因之一。現在它要與中國搞戰略競爭了，就對所謂“民主”標準進行靈活處理了。
津巴布韋總統姆南加古瓦受邀參加美非峯會，但美國政府卻同時以“損害民主”的理由制裁其子
美國的意識形態標準，在邀請非洲國家參加這次峯會的過程中，坦率地説是打折扣的。這也反映出美國外交的兩面性或實用性。
非洲國家與美國打交道多了，根據自己的歷史經歷，以及與美國過去交往的歷史，自然會產生疑問：美國反覆強調要跟它保持意識形態的一致，這讓擁有不同政治制度、多樣意識形態國家的非洲大陸，怎麼能願意接受呢？
觀察者網：美國一直炒作中國在非洲的影響力擴張，以及所謂“債務陷阱問題”。但這次峯會上，美方卻完全避談中國。這背後有哪些考慮？
**李海東：**拜登政府的對非政策面臨一個非常突出、尷尬的兩難，相信也會讓他備受壓抑。可以設想，在籌辦峯會的過程中，拜登政府一定與相關參會國有比較廣泛的交流。美方最終會發現了這樣的現象：以與中國搞戰略競爭作為召開美非峯會的理由，絕大多數非洲國家不會參會。
美國媒體都明確表達了此峯會就是要與中國搞地緣政治競爭的觀點，難道拜登政府不願意這樣説嗎？實際上，拜登政府是願意這麼直白地説的，但當它認識到，如果這麼説，非洲國家領導人不感興趣，所以才有了不如此説的做法。這恰恰表明了非洲國家對美國所作所為的普遍看法，即：美國不能裹挾非洲國家與中國搞戰略競爭。
在外交層面，非洲國家這麼多領導人去美國參會對拜登政府擴大影響力是有幫助的。可拜登政府如果利用這種影響力搞非洲國家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最終結果又將損害美國的影響力。
如果白宮明確説，此次峯會目的就是鼓動非洲國家選邊站隊，在非洲與中國搞戰略競爭，美國會可能會大筆撥款。但如果美國如此直白表達這樣的目標，非洲國家就不得不謹慎處理與美在非洲的合作問題。
所以拜登政府在對外宣佈主辦美非峯會時，竭盡全力地避免提中國。不是美國不想提，根本原因是非洲國家反對美國在非洲大搞地緣政治競爭。
觀察者網：有國內專家認為，美非峯會更接近一次外交作秀，既解決不了非洲的期待，反而加深非洲對美國的失望。您是否同意這個説法？
**李海東：**從實際的表現看，這次美非峯會很大程度上是個相互摸底的過程，至於未來達成什麼具體成果，我們需要去觀察。但從外交層面而言，確實是一場秀。
前面已經説過，美國想實現的目標，不可能在非洲有普遍市場。這也是為什麼拜登政府在美國國內談中國的時候一直強硬，強調跟中國搞戰略競爭。但是到開峯會，他反而壓低聲調不談或少談。這倒是揭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實，即：美方要通過這個會達成目標很難。
必須指出來的是，對於美國召開峯會的真實意圖，美國試圖達到的目標，以及目標的未來前景，相當多的非洲國家還是看的比較模糊。很多國家也是抱着一個去看看的心態，到底美方能提供哪些看得見、摸得着的實際收益。
坦率地説，49個國家領導人跑去，美國只給550億美元，這數目明顯有些寒酸，而且還不一定能兑現。如果美國能不間斷地提供實質性的援助，非洲國家未嘗不認為這次峯會開的極有價值。因為能夠促進當地的基礎設施建設、經濟發展，增進總體民眾福祉，獲得更多資金和技術等等。
目前從美方的角度看，它提供了舞台，展示了美國影響力。但是從美國的意圖和過往表現看，確實是場秀。因為美方很難達成它設想的目標，即：讓非洲國家當棋子，協助美國與中國在非洲搞激烈的戰略競爭。目標無法達成，峯會本身就會被視為“作秀”。
拜登政府請了這麼多非洲領導人去，結果只是吃飯聚一下，開會發表一下演講，沒有與任何一個非洲國家領導人安排雙邊會晤。講了十幾分鍾後，拜登説要看世界盃足球賽去了。美國無意識地透露出，對非洲國家發自內心深處的傲慢。
美非峯會召開期間，拜登與摩洛哥首相阿赫努什等非洲領導人一同觀看世界盃半決賽直播
再加上美國中期選舉結束後，明年初國會眾議院被共和黨主導，拜登政府在外交上有所作為，但國會共和黨人會從中作梗。非洲反而淪為美國國內政治鬥爭的棋子，這是非洲國家不願意看到的。但客觀現實是，它們已處於美惡劣國內政治鬥爭的進程之內了。
相信非洲國家領導人返非後會逐漸發現，其不僅是在非洲大陸上可能成為美國搞大國戰略競爭的棋子，而且也會是美國國內政治鬥爭的棋子。所以跟美國這種國家交往，非洲國家還是需要更清醒一些。基辛格曾言，做美國的敵人很危險，做美國的盟友很致命，這句話説的很深刻，也很準確。
觀察者網：拜登在峯會中單獨承諾投資3.5億美元，幫助非洲發展數字經濟。而過去美國公私領域基於金融霸權，在投資非洲的過程中，都會強行夾塞霸王條款。這次美方的承諾，會不會也出現涉及中國的苛刻條件，進而增加非洲國家的困難？
**李海東：**前面説過了，首先美國很難兑現相關援助，其次非洲國家對此援助的接受也較為困難。為什麼？
美國的重要意圖是跟中國搞地緣戰略競爭，那就意味着所有接受美國援助的國家，往往需要把國內經濟社會中的中國因素剔除掉，比如我們的華為5G、基建規劃、數字信息網絡、人員交流等。在這種情況下，讓非洲國家把數十年來已鋪墊好的中方助建的設施資源、人才交流等項目全部邊緣化，改用美國的規則和產品。這樣的話，非洲國家必然會經歷巨大損失，內部一定會深陷危機之中，變得更為貧窮。美方以消耗非洲方式消耗中方在非影響力的做法，最終結果必然會招致非洲國家的反感與抵制。
美國想通過在高科技領域裏由西方確定規則，持久排擠中方。在5G、數字經濟、貿易等多個領域，眾多規則都在摸索中約定俗成，使用較久。現在美方想對其進行一個合乎美方需求的再改造，這無異於是讓非洲國家直接陷入社會動盪，讓他們在國際舞台上進一步矮化。
所以美方對於非洲的一些援助，其目的還是像美國對歐洲國家那樣，綁架它們，為美國的戰略目標服務。非洲國家的領導人，應當對美國以往在非洲所作所為帶來的悲劇，保持清醒的認識，更應當對美國過去30年在全球範圍內胡亂作為帶來的巨大區域悲劇保持足夠的警覺。美國習慣於讓其他國家當旗子或籌碼來滿足自身的需求，而不是推動其他國家走向強盛。
美國炒作的所謂“債務陷阱”是典型個案。非洲國家的債務總額中，中國的部分只有四分之一，四分之三都是西方國家帶來的。如果要摳“債務陷阱”的説辭，毫無疑問主要是由西方國家造成的。不論是這個“債務陷阱”話語也好，還是對“一帶一路”倡議的扭曲解讀也好，無非表明美方在對中國的許多對非政策或倡議的理解和認識中，已經無法保持一個健康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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