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浩楠:作為歐亞研究者,我由衷希望2022年沒有給我提供這麼多“素材”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黨浩楠】
每逢年終歲末之際,瀏覽着各路媒體羅列出的大事回顧,都讓我們感慨,作為普通人平平淡淡的一年,竟然不覺間,經歷了這麼多國內國際的“軍國大事”。然而即將過去的2022年,即使是在國際問題研究者看來,也不同往常。
今年,是蘇聯解體31週年,1991年蘇聯最重要三個加盟共和國,俄烏白三國總統在白俄別洛韋日森林簽署協議,決定三國脱離蘇聯獨立,十幾天後,戈爾巴喬夫宣佈辭職,蘇聯正式解體。巧合的是,除去俄羅斯首任總統葉利欽較早過世外,白俄羅斯、烏克蘭的首任總統舒什克維奇、克拉夫丘克,以及戈爾巴喬夫都在2022年以高齡相繼離世;不得不説,作為蘇聯國家領導人,他們都異常長壽。但僅憑這一點,2022年顯然不足以成為國際關係意義上的“特殊一年”。
今年,最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顯然是俄羅斯大舉出兵烏克蘭。在蘇聯解體後成長起的俄羅斯新一代政治精英看來,這不僅是一場為了俄羅斯國家安全進行的軍事行動,還將開啓通往新世界秩序的大門,加速多極化世界的形成。
1991年蘇聯解體,各個前加盟國互相建立外交關係,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與國關係,正式取代原“牢不可破的聯盟”中各加盟國之間的關係。這一次“和平分家”後的三十年內,雖然小打小鬧時有發生,但如果與人類千年歷史上其他各大帝國解體後動輒發生的慘烈戰爭相比,仍然稱得上是相對和平。
但2022年俄羅斯的“對烏特別軍事行動”改寫了這一切。不論其最終結果如何,都已經極大衝擊了冷戰結束後形成的歐亞大陸地緣政治格局。不知道,上述三位對蘇聯和平解體“居功至偉”的領導人,在餘生最後一年目睹這場地緣政治裂變,究竟會是何種感想。
筆者曾和朋友笑談説,2022年可能是所有從事歐亞問題研究和報道的學者、媒體人KPI暴增的一年,無數關於俄烏衝突的論文、報告、報道被撰寫出來。但是,如果我們拋去這些動輒冠以“帝國”“歷史”“地緣政治”的宏大敍事,去關注一下與我們大多數人相似的俄羅斯、烏克蘭普通人,嘗試瞭解戰爭如何影響着他們生活也是一個有意義的視角。
**俄羅斯人的2022年:**物價上漲,貨物斷供,出國困難
俄烏衝突對世界範圍內的合作、供應鏈都帶來巨大沖擊。俄羅斯本身輕工業不夠發達,大量民生用品需要依靠進口,因此戰爭初期的盧布貶值和物流受阻,不可避免地讓俄羅斯民眾承受了一波漲價潮。
其次,一些平時生活中不起眼的物資出現斷供。比如,購物小票的機打用紙出現匱乏,本來在超市消費後,顧客可以得到小票,而現在俄羅斯的一些超市會默認不提供小票,除非顧客提出要求。

莫斯科紅場旁邊的一處肯德基店內,自助點餐機的出票口已被封上。作者供圖
這是本月筆者在莫斯科紅場旁邊的一處肯德基店內拍攝的照片,自助點餐機原本的出票口已經被封堵,紅色牌子上面寫着:請對訂單號碼拍照作為取餐憑證。其主要原因是,在俄羅斯機打小票要用到的熱敏紙70%依賴進口,而許多西方供應商在制裁生效後對俄羅斯斷供,導致熱敏紙價格暴漲,提供小票成為超市不得不考慮的一項額外成本。
很難想象,作為世界林業大國,每年出口600萬噸紙漿和紙製品的俄羅斯,竟然會出現紙製品匱乏。當然,這倒不是説俄羅斯輕工業落後到生產不了熱敏紙,可能是俄羅斯本土造紙廠的產品價格高於國外進口的,因此按照市場規律,俄羅斯企業很少生產這類產品。不過見微知著,從中也可以看出,在生產全球化的今天,每面臨一次供應鏈斷裂,就意味着產品成本多一分上漲,消費者則要多承擔一分不便。而俄羅斯當下,因受制裁面臨的斷供,在某些領域是系統性的。
俄羅斯國土廣闊,橫跨歐亞,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有直航;根據亨氏護照指數,截至2022年,俄羅斯公民在119個國家和地區享有免事先申請簽證待遇,俄國護照在旅行自由度名列第46名。另外,據公開數據顯示,大約30%左右的俄羅斯民眾擁有出國護照,這使得他們能比較便利的出國旅遊。但如今作為制裁條款之一,歐盟、美澳加、日韓等紛紛對俄羅斯民航關閉領空,俄羅斯民眾如果想要前往這些國家,就不得不在土耳其、迪拜等地轉機。
同時,因為俄羅斯的主要銀行已被清理出swift跨境結算系統,因此俄羅斯公民無法在境外使用俄羅斯銀行發行的visa、master卡。早在2014年烏克蘭危機後因遭受制裁,俄羅斯就頗有遠見地開發了Mir結算系統作為swift系統的替代,但受限於自身經濟體量,Mir卡一般只能在與俄羅斯經濟關係密切的獨聯體國家使用。以至於,目前不少俄國旅客在去土耳其、埃及等傳統熱門旅遊國時,只能選擇攜帶美元現金出境的“原始旅遊方式”。
外國品牌集體撤離,本國工作崗位流失
在美西方開啓經濟制裁後,大批西方品牌撤出俄羅斯,包括耳熟能詳的麥當勞、可口可樂、耐克、蘋果、奔馳等等。筆者無法一一列舉,但品牌撤出對俄羅斯民生的影響之大,在此可以舉兩個筆者親身接觸的例子,一個是跨國傢俱零售商宜家,另一個則是距今170多年前從沙俄時代就進駐俄羅斯的德國西門子。

圖為撤出俄羅斯的部分品牌logo
俄羅斯全境內原本開有17家宜家賣場,其中5家位於筆者所在的莫斯科。今年2月初,筆者正好因為搬家而去選購了一些傢俱,宜家員工的專業和熱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僅僅幾周後,戰爭爆發的短短几天內宜家便宣佈退出俄羅斯市場。
與麥當勞、星巴克等企業選擇將業務轉讓給俄羅斯特許經營商“換牌經營”不同,宜家選擇了完全撤出的模式,甚至連庫存貨物都沒有進行甩賣。這意味着宜家在俄羅斯的一萬多名員工只能領取三個月的週轉工資,之後就只能另謀出路了。
當筆者讀到這個消息時,頓時覺得有些壓抑,因為就在不久前宜家員工還耐心地幫我挑選傢俱,尤其是當時有一位員工雖然戴着口罩,但還是能讓人感受到她微笑的真誠與熱情。
試問,這些普通人與眼下這場戰爭又有什麼關係呢?可的的確確,他們將因此失業。但又想到,與他們僅僅失去的是工作相比,烏克蘭的普通百姓可能因為缺水停電、導彈襲擊,而在寒冷和生命危險中熬過這個冬天。似乎,他們又成了幸運的人。
另一個關於西門子公司的故事則稍微輕鬆些。筆者所在的莫斯科國際關係學院,有一位任課老師是前俄羅斯駐德大使,正是出於這個身份,他在退休後除了在學院代課,還擔任西門子俄羅斯分公司副總裁,可能負責一些公司在俄羅斯的政府公關事務。但就是這樣一個參與過蘇聯“一五”計劃建設和莫斯科地鐵奠基的大企業,竟然在短短幾個月就全部撤出俄羅斯市場。不由讓人想到,也許2022年爆發的俄烏之戰對俄羅斯的深遠影響,恐怕要與1917年布爾什維克革命相提並論。西門子公司既然已經撤出,副總裁的職務自然也不可能保留,於是同學之間就笑稱,這位退休大使 “失業”了。
盧布匯率過山車,華人有憂亦有喜
對於在海外生活的華人來説,很多人的收入工資仍然來自人民幣,因此所在國的匯率高低起伏,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華人生活的寬裕程度。
俄羅斯的財政收入相當依賴油氣出口,甚至政府預算也是根據預期油氣收入來制定的。所以,當美歐將俄羅斯踢出Swift系統,並對俄羅斯的能源出口進行一系列制裁後,盧布不可避免地一路暴跌。
在我記憶中,人民幣兑換盧布近三年一直比較穩定,維持在1:9-1:11之間,但在戰爭爆發的三週內,盧布最低跌到1:22左右,這幾乎意味着每個在俄中國人能以五折的價格購買俄羅斯的商品!但當時很多人都相當謹慎,每次都是500、1000元左右換匯,生怕盧布繼續狂跌不止。
但這樣的情況並未持續多久,隨着俄羅斯央行大幅提高利率,普京簽署法令規定對俄實施制裁的國家必須以盧布購買俄羅斯油氣,以及採取的其他似乎早有準備的果斷措施,又直接讓盧布匯率水漲船高——大約五月初已迴歸到戰爭爆發前水平,到了六七月甚至達到近幾年的高點。於是,我們又紛紛叫苦不迭,因為不但盧布“變貴了”,超市的商品也明顯漲價,這意味着作為外國人的我們要承受雙重打擊。
當然,就筆者瞭解到,也有個別“猛士”在匯率坐過山車期間,看準時機“投機倒把”成功的,以1:17或1:18匯率囤積了不少盧布。我倒是由衷佩服這些同胞的投資眼光和冒險勇氣,畢竟當時他們可是冒着盧布一直跌停甚至變成“廢紙”的風險啊!
在俄羅斯的中國企業也不好過。筆者當時正好面臨畢業實習、找工作,因此也體驗了一波酸甜苦辣。往年,像華為、中興這樣的大公司,基本都是在俄留學生的就業首選,而二月份戰爭打響後,面對可能波及的二級制裁,中國的科技公司紛紛忍痛裁撤俄羅斯業務,甚至直接取消了當年的春招。筆者當時本已定好在一家原華為子品牌的智能手機公司實習,但可能商場如戰場,情況變化太快,與我溝通的該公司HR直接失聯了,後來我才聽説她早就回國了。
當然,挑戰總是與機遇並存,隨着歐美品牌的大量撤出,中國的一些家電、汽車、消費品企業躍躍欲試,希望能借着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搶佔俄羅斯市場。
疫情已是過去時
如果説年內,俄羅斯國內有着什麼積極變化,我想最重要的可能就是疫情早已遠去。記得在2021年夏季俄羅斯高校開始重新發放留學簽證,但家中親人擔心國外的“躺平”抗疫模式,紛紛建議我不如將“在家留學”進行到底,反正研究生只剩最後一年。但我實在不忍心放棄學習瞭解俄羅斯外交政治的機會,於是咬着牙説即使打仗也要過去,誰料2022年春,此話竟一語成讖。
剛到莫斯科一個月,筆者不顧國產疫苗剛接種第二針後兩個月,就接種了俄羅斯的衞星V疫苗。也許混打確實能極大提高體內抗體水平,在隨後十個月的留學時間內,我竟然沒有一次感染,但身邊的同學老師中招的倒是不少。

來源:維基百科
從上圖可以看出,俄羅斯一共經歷了六波疫情高峯,因為奧密克戎毒株傳染力極強,所以第五次高峯時,俄羅斯每日感染人數暴增至20萬。當時,西方媒體對俄軍陳兵邊界眾説紛紜,彭博社2月4日更是誤報俄羅斯已經入侵烏克蘭,後來還因此產生一個笑話“因疫情嚴重,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改為線上進行”。由此可以看出當時疫情的嚴重。
但伴隨着奧密克戎變種較低的致病性被摸清後,俄羅斯政府逐漸開始取消一系列防疫措施。今年3月15日,在第五波疫情尚未完全度過之際,莫斯科市政府就“迫不及待”地取消了公共交通的“強制口罩令”。更令筆者啼笑皆非的是,當時莫斯科地鐵內還非常“體貼”地廣播提醒乘客“強制口罩令”已經取消。如此急不可耐,可能是俄羅斯民眾確實不太喜歡戴口罩。這裏不得不説,俄羅斯從普通民眾到政府,其健康觀念和我國的確大不一樣。

圖為不戴口罩的兩個莫斯科地鐵工作人員剷除地面“保持社交距離”的警示貼紙 作者供圖
時至今日,公共交通或超市、影院內戴口罩的人已非常罕見。但即便佩戴口罩上街,也並不會像謠傳一樣被當做病人另眼相看。如果不是偶爾在地鐵看到牆上張貼着鼓勵接種新冠疫苗的海報,很難發現現在的莫斯科與疫情前有何不同。
2022年的俄羅斯,不管是驟然爆發的戰爭衝突,還是悄然遠去的新冠疫情,對幾乎所有人而言,都充滿着始料未及。俄羅斯人對戰爭的爆發充滿了錯愕,在二三月全俄爆發了多場反戰遊行,但隨着時間推移,民眾開始逐漸“接受”這一事實,一部分人開始思考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關係以及戰爭爆發的根本原因。不過,仍有一部分人堅持自己的立場,其中包括筆者同校的一位同學,他叫阿列克謝,也許是因為這場戰爭,他沒有選擇像很多同學那樣嘗試進入俄羅斯外交部工作,而是選擇去國際紅十字會。無論戰爭衝突以何種形式結束,幾乎所有俄羅斯人都認為,本國與西方的關係已經永遠的改變了,世界體系也不會恢復到從前。
對筆者本人來説,2021年赴俄本來只是想完成學業,卻全程“目睹”了從2014年開始積聚、2021年升温、直至最後爆發的俄烏衝突。最後階段,當我翻譯普京的“開戰前講話”時,還認為戰爭會是一場短時間的局部衝突;而在這之後,短短十個月裏我已經寫了十幾篇分析和評論,有趣的是甚至有多年不聯繫的同學通過公開信息聯繫到我,問文章中的“我”是不是就是我。
可是,我是如此由衷地希望,今年的歐亞局勢沒有給我提供這麼多“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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