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數字時代的定海神針浮出水面

新年伊始的1月4日，國家網信辦等十三部門修訂的《網絡安全審查辦法》正式對外公佈，明確掌握超百萬用户信息的平台赴國外上市須事先審查，自2022年2月15日起施行。同一天，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等四部門制定的《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也正式對外公佈，自2022年3月1日起施行。該規定重點針對算法歧視、“大數據殺熟”、誘導沉迷等算法濫用行為。這無疑是針對智能時代算法規則第一個具有約束力的文本。政策接踵而至，讓問題都有規可循，有法可依，都是為了當下市場最稀缺的東西——確定性。

2020年下半年開始，圍繞平台治理的執法行動可謂暴風驟雨一般，針對數字治理的法規制度可謂快馬加鞭，針對平台經濟的理論研究，學術界也紛紛臨陣磨槍，迄今最敏鋭的還是著名國際關係學者約瑟夫·奈。2022年1-2月號美國《外交事務》雜誌刊發他的文章，題為“網絡無政府主義的終結？如何構建數字安全新秩序”。文章認為，“無政府的網絡空間很難有重建秩序的希望”“一幅已然失控的網絡世界圖景”“影響邊界也已從網絡空間自身彌散開去，延展到經濟運轉、地緣政治、民主社會以及戰爭與和平這類基本問題”。約瑟夫·奈無疑抓住了這場變革的本質，頗有1989年福山在《國家利益》上發表“歷史的終結？”的氣勢。

的確，所有問題的核心最終歸結為一個終極拷問：數字時代的定海神針究竟在哪裏？答案已經逐漸明朗：那就是政府在網絡空間的全面迴歸。約瑟夫·奈抓準了命題，但遺憾的是，整篇文章的論述卻難以有力回答政府迴歸這一關鍵主題。傳統固有的美國利益和地緣政治視角，侷限了他的思維。約瑟夫·奈將網絡空間政府的迴歸簡單等同於美國政府的迴歸，他呼籲美國政府應該採取多層次的戰略，通過強化職責和聯盟，強化網絡空間的各種規範。

顯然，依靠美國政府的單一霸權來終結網絡空間的無政府主義，依然是緣木求魚。因為，今天網絡空間的問題根源，恰恰就是互聯網誕生50多年來美國政府自始至終排斥和拒絕各國政府在網絡空間的實質性參與，它自始至終一家獨大，期望以單極霸權維護網絡空間的長期繁榮。

到今天，我們必須顛覆過去對網絡空間的固有認知。過去的神話之一，就是將網絡空間視為與現實空間截然不同的存在。神話之二，則是網絡空間最好是政府能夠走開，或者政府只是諸多利益相關方中平等的一方而已。事實上，今天網絡空間存在的問題，無論是網絡攻擊、信息疫情、勒索軟件，還是平台壟斷，如果缺乏各國政府強有力的治理和主導，各種風險和問題將難以得到有效解決。

可以説，這一輪全球平台治理風暴，宣告着網絡空間中各國政府的全面迴歸。政府作為一國權力和利益的獨特集合體，在全新挑戰面前，依然是網絡空間無可替代的定海神針。不管是中美歐，還是其他國家，政府都需要重塑自己的職責和使命，當仁不讓，應對數字時代多層次的挑戰與風險。當然，人類數字治理也不是政府唱“獨角戲”，而是需要一種全新思維的數字領導力。數字領導力的核心就是在新的數字技術主導的世界，在一個全球開放系統環境下的新文明範式下，能夠有效動員和協同各利益相關方，構建國家和國際的多方協同治理能力，引領人類社會從無序走向有序。

歷史早已證明，美國根本無力扮演網絡空間絕對主導者的角色。我們站在一個充滿矛盾和挑戰的世界，應以冷靜、客觀和務實的態度建立一個共識：人類在網絡空間，依然需要像缺乏一個世界政府的現實空間一樣，建立起一個主權平等、相互尊重的世界秩序，雖然不求完美但依然有效、現實。無論大國還是小國，每個國家的互聯網發展，都不可能依賴別的國家來推動；每個國家的數字治理，也不可能指望別的國家來完成。只有尊重主權，求同存異，站在人類共同福祉的高度，以文明互鑑為基礎，一起構建數字時代共同的新秩序。每一個國家網絡空間的定海神針，依然還是本國政府。

總之，一個確定性被顛覆的年代，正是突破和變革的最佳契機。我們必須突破傳統固有的思維，走出舊有的路徑依賴，站在數字時代新的文明範式視角，才能重塑新的確定性。正如托馬斯·弗裏德曼所説“世界是深的”，無論是基礎設施、制度規則還是社會治理，政府的主導性地位已經毋庸置疑。但是，政府該如何有所為有所不為，將是其未來面臨的全新考驗。（作者是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清華長三角研究院數字文明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