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硅谷科創能力衰退，患上政治依賴症

北京時間8日凌晨1時，蘋果在線舉辦秋季發佈會，核心是新一代iPhone 14系列。除了外觀設計、影像系統及硬件方面的升級，iPhone 14相比前一代依然不會有突破性的技術創新。早在一週前，三星已經在廣告中點名嘲諷了即將發佈的iPhone 14缺乏創新，話題一度登上微博熱搜第一。

2011年喬布斯去世之後，蘋果公司幾乎每一次發佈會都會被吐槽缺乏創新，但是依然擋不住其銷售收入的一路飆升。十多年來，蘋果遭遇的唯一強勁對手，就是華為的智能手機。2019年，華為智能手機出貨量位列全球第二，超過蘋果，而且開始直接威脅蘋果把持的高端穩固地位。隨後，美國政府直接出手，華為手機遭遇操作系統和芯片的極限打擊，蘋果的威脅消除並接管華為退出後的大多數高端市場份額。目前，在高端智能手機市場，蘋果獨佔57%的市場份額，其中1000美元以上的手機佔比更是接近八成。整個高端和超高端市場幾乎被蘋果獨佔。

可以説，過去十年，蘋果就是美國科技創新的成功典範，也是最好的代表。儘管缺乏突破性創新，但是iPhone成為高科技領域有史以來最強勁的“印鈔機”，幫助蘋果一次次刷新人類高科技企業的市值高峯。

美國是全球高科技創新的絕對中心，而硅谷是其中的中心。蘋果作為硅谷最近十年的龍頭，既代表了硅谷科技創新的境況與取向，也代表了美國高科技成功的巔峯。在財富不斷高漲、聲譽光彩照人之際，通過蘋果的創新乏力卻高歌猛進，重新審視硅谷創新文化的進展，就可以發現光明背後的另一面。

隨着美國對華科技戰的不斷升級，人們將目光更多匯聚在華盛頓政客身上。但是，科技戰的幕後主角，始終在美國西岸的硅谷。這是一場典型的類似上世紀80年代美國以政府之手狙擊日本半導體的故技重施。硅谷實際上成為美國科技戰的重要策源地和幕後推手。硅谷對於地緣政治的熱衷，對於美國政治之手干預的期待，對於美國政府的積極配合前所未有。如今，因為科技戰，政治“反客為主”搶走了硅谷的風頭，但這依然改變不了硅谷基礎性的角色：硅谷企業始終是華盛頓科技政策最核心的遊説力量；始終是美國智庫關乎美國科技政策的思想策源地和人才庫。谷歌前董事長埃裏克·施密特等硅谷人士成為美國科技戰政策的核心旗手；俄烏衝突中硅谷企業表現得比美國政府要求的更積極和激進。加上思科長期對華為的圍追堵截以及臉書藉助特朗普之手對TikTok的圍獵等等，都説明了這一場科技戰真正的本質：在市場競爭和技術創新方面，硅谷第一次出現力不從心，需要藉助美國強大的政治力量為其排憂解難、保駕護航。

最近最吸引科技界關注的政治事件是美國通過“芯片法案”。端坐在玫瑰園中，看着拜登簽字敲定總額高達520億美元的芯片製造補貼，翹首等待補貼到賬的有英特爾CEO帕特里克·基爾辛格、AMD掌門蘇姿豐、惠普CEO恩裏克·洛雷斯等在內的一眾美國主流科技企業經理人。硅谷以往有一種立足全球的視野，從來也都是以全球化取勝，是科技全球化的核心推手。但是今天我們第一次聽到他們喊出這樣的口號：“在美國投資，在美國研發，在美國製造。”無疑，這是一次歷史性的轉變。

顯然，科技戰對於硅谷，是前所未有的雙刃劍。期待白宮政治力量打壓中國或許短期有利於企業擴張。但從長遠看，科技戰卻反而可能是硅谷創新文化最大的威脅。“芯片法案”對於硅谷企業是一劑強心針，但它背棄了全球化、創新至上、市場至上的原則，永久性損害了公平競爭和創新引領的價值觀，其代價難以估量。儘管蘋果、微軟、亞馬遜和谷歌等高科技巨頭都邁入了市值萬億美元俱樂部，收入仍在高速增長，但很明顯的是，套利模式而非創新模式，已經越來越上升成為主導硅谷的力量。

2014年我參觀蘋果總部，蘋果高層介紹公司，最讓我驚訝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高科技企業以研發比例行業最低為驕傲。那位高層説，這説明蘋果的研發效率高，以最低的有效投入，實現最好產出。如此務實主義的企業價值觀，完全顛覆我們的固有認知。失去創新的巨頭會走向哪裏？過去十年硅谷一批最具符號性質的企業已經給出答案。作為半導體行業的“無冕之王”，英特爾與微軟建構的“Wintel”聯盟對IT行業的壟斷穩固維持了30年，年利潤高達200億美元。但今天的英特爾卻被台積電碾壓，市值跌到1000多億美元。作為喬布斯口中“硅谷最偉大的公司”，惠普是硅谷的源頭，更是硅谷精神的化身，然而僅僅7年時間，惠普從世界500強中排名第28位跌到190位。思科、Sun、雅虎、Oracle，這些企業的衰落，在很大程度上標誌着崇尚創新的傳統硅谷文化的衰落。

依靠美國政府的政治之手已經成為硅谷模式競爭的新要素。這種政治依賴症，對於信奉創新和市場的硅谷傳統來説，將構成致命衝擊。就像蘋果雖然缺乏突破性的產品創新和技術創新，但每一次新品發佈依然可以獲得全球大豐收一樣。今天的硅谷依然強大，但創新文化衰落的先導效應已經顯現，科技戰只是其中的一個重要表徵而已。硅谷具有數字時代的風向標意義。是硅谷創新文化的衰落導致美國衰落，還是美國衰落導致硅谷創新文化的衰落？值得我們繼續思考。（作者是互聯網口述歷史發起人、浙江大學公共外交和戰略傳播研究中心執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