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美國的舊思維在“新海灣”玩不轉了
作者:丁隆
圍繞石油產量和在俄烏衝突中的立場,美國與以沙特為首的海灣國家今年以來齟齬不斷。雙方關係陷入危機的根本原因是美國與海灣國家盟友關係的底層邏輯已經變動,拜登政府的中東政策正在掏空雙方盟友關係的基礎。美國與海灣國家的認知偏差使雙方衝突不可避免。
首先,“石油換安全”的聯盟邏輯發生變動。美國對海灣的關注始於“海灣石油大發現”,1933年,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宣佈保衞海灣地區安全是美國戰略重點之一。1945年,沙美就“石油換安全”的聯盟基礎達成一致,標誌着雙方盟友關係確立。然而,雙方從未簽署正式盟約,盟友關係靠對價支撐,是交易性特徵明顯的利益聯盟。
受越戰失敗影響,尼克松政府曾表示美國不會直接捲入海灣地區衝突,僅通過軍售和部署軍事基地等方式維護海灣安全。但卡特總統上台後,再次明確承諾美國將動用軍事力量捍衞在海灣的利益,這個被稱為“卡特主義”的原則是對雙方結盟邏輯的再確認。在現實層面,美國發動海灣戰爭拯救科威特,雖出於稱霸中東的野心,但在海灣國家看來,美國安全保護的有效性得到檢驗。海灣國家遵守以合理價格向美國供應石油的承諾,沙特甚至曾配合美國打擊蘇聯經濟的戰略,通過增產壓低油價,以加劇蘇聯經濟困境。
然而,頁岩油革命顛覆了雙方聯盟邏輯。美國實現能源獨立,基本擺脱了對海灣石油的依賴,並一躍成為世界主要油氣生產國和出口國。雙方甚至成為國際石油市場上的競爭對手,這使雙方盟友關係失去重要支撐。作為頁岩油主產國,美國在油價問題上陷入矛盾。能源獨立和增加油氣收入需要高油價,遏制通脹卻需要低油價。這個矛盾被轉嫁到海灣國家身上,美國的壓力讓它們無所適從。儘管海灣石油對世界經濟和美國經濟具有重要意義,仍屬美國的重要國家利益,但它在雙方盟友關係中的重要性已今非昔比。
近年來,雙方盟友關係中的安全要素也發生變化。美國從中東實施戰略收縮,試圖通過“輕足跡”和離岸平衡的方式控制中東。在全球戰略層面,美國減少對中東的投入,將戰略重心轉向“印太”和歐洲。這意味着美國對海灣盟友的安全承諾弱化。
美國“淡出中東”,不再顧及海灣盟友的安全關切,一系列逃避責任的行為使盟友關係名存實亡。2019年沙特阿美石油公司油田設施遭到大規模襲擊,2021年阿聯酋境內多個戰略目標遭到襲擊,對於這些威脅海灣安全和全球能源安全的事件,美國僅以強化對伊朗的制裁作為回應,對海灣盟友的安全承諾幾成泡影。拜登政府上台後將重啓伊核協議談判作為中東優先事項,將也門胡塞武裝移出恐怖組織名單,都被認為是無視海灣國家的安全關切。這一系列操作讓海灣國家質疑與美國盟友關係的可靠性。至此,“石油換安全”聯盟邏輯的兩大因素都已發生變化,美國海灣盟友體系走弱便不可避免了。
其次,價值觀外交破壞盟友關係規則。美國與海灣國家盟友關係基於現實利益交換,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並非結盟的基礎。因此,美國過去長期將海灣國家“黑箱化”,不關心其內政。但拜登政府對海灣國家搞人權外交,不僅無視海灣國家的歷史與現實、社會與文化,也偏離美國在海灣的戰略重點。海灣國家的最高國家利益是維護政權存續,保持石油收入與對美盟友關係穩定均服務於這個目標。拜登政府對海灣國家揮舞“民主”“人權”大棒,激起強烈反彈。同時,對海灣國家搞人權外交也無益於美國,將使其陷入利益與價值觀之間的困境。美國不可能做到二者兼得,反而可能二者盡失。
再次,冷戰思維疏離盟友。美國將海灣當作大國博弈的新戰場,反而推動海灣國家在大國間採取對沖戰略。冷戰期間,美國與海灣國家聯手防止蘇聯向該地區滲透。美國與沙特曾聯手遏制埃及等親蘇阿拉伯世俗民族主義力量,共同扶持阿富汗抗蘇“聖戰者”。如今,海灣國家利益已高度多元化。在能源和安全議題上,它們與俄羅斯保持密切合作。在能源、經貿和科技等領域,中國已成為海灣國家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單一依賴美國已不符合海灣國家利益。為了同中國競爭,美國的海灣議程從安全、軍事等高政治領域轉向經貿、發展等低政治議題,但仍不忘要求海灣國家選邊站隊,這使美國的海灣政策既不能發揮自身優勢,也不符合海灣國家的期待。結果就是,美國不但沒能迫使海灣國家加入“反俄抗中”聯盟,反而使它們更意識到在大國間實施多元平衡的重要性,導致與美國的盟友關係弱化。
最後,美國對“新海灣”視而不見。近年來,隨着年輕一代領導人上台,海灣國家正在發生歷史性的國家轉型。國族主義在海灣國家勃興,成為泛伊斯蘭主義的替代意識形態。海灣國家戰略和外交自主性顯著上升,不甘於做小伏低。在俄烏衝突、石油產量等問題上,它們根據自身國家利益確定立場和政策。海灣國家領導人甚至親自下場斡旋俄烏衝突,努力在國際上扮演更重要角色。而美國無視這些重要變化,仍在用老眼光看待海灣國家,希望它們繼續做“沉默的石油王國”,甚至在石油產量問題上對它們實施霸凌,這皆因美國沒有注意到一個“新海灣”正在崛起。 美國頻繁在海灣國家碰壁是美國對盟友只取不予的必然結果,同時也顯示美國中東政策與其在海灣的利益之間存在尖鋭矛盾。美國如果不能在海灣國家面前擺正位置,正視雙方關係的新現實,還將繼續受挫。(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