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帝國公民”，德國的荒誕還是現實？

【環球時報駐德國特約記者 青木 環球時報記者 趙覺珵 環球時報特約記者 王黎】武力佔領德國聯邦議院、推翻德國政府，然後恢復德意志帝國的統治——隨着對極右翼組織“帝國公民”調查的深入，該組織的政變計劃逐漸浮出水面。這個組織的成員看起來頗為主流，通常被認為是“民主的支柱”，但這些“支柱”卻想砸毀其“上層建築”。有分析認為，“帝國公民”成員關於“德國是美國的殖民地”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目前的德美關係，但他們希望在“由俄美等國政府、情報機構以及軍方人士”的幫助下發動政變的想法，又像是痴人囈語。以“帝國公民”為代表的極右翼勢力在德國不斷膨脹，既有歷史原因，也有本國現實因素的推動，還摻雜着美國陰謀論者的影響。讓情況更加複雜的是，一些德美媒體及其背後勢力還趁機渾水摸魚，試圖將調查“帝國公民”政變的視線轉向俄羅斯，引發地緣政治關注。

“普通”的成員，荒誕的計劃

在德國東部圖林根州小鎮巴特洛本施泰因的山頂上，矗立着一個狩獵小屋。從小屋望下去，周圍被白雪覆蓋的村莊盡收眼底。這個地方看上去寧靜而祥和，但德國安全部隊12月7日代號為“影子”的行動卻如一塊被投入湖水的巨石，讓這個温泉小鎮乃至整個德國“顫抖”不已，而上述狩獵小屋則成為被德國政府突擊搜查的眾多目標之一。

德國進行此次二戰後規模最大的反恐行動是為了突擊搜查一個名為“帝國公民”的組織。截至9日，該組織的25名成員被捕，另有30多人正在接受調查。在被捕的人之中，有前法官、醫生、名廚、飛行員、古典男高音、警察、現役和退役士兵等，而狩獵小屋的主人——出身於貴族家庭的海因裏希十三世則是該組織的重要人物。

德國官員表示，海因裏希十三世將其狩獵小屋變成“帝國公民”舉行會議的場所。在這個屋子的地下室，安全部隊發現大量武器和軍事裝備，以及一份包括18名政治人士和記者名字的“黑名單”，德國總理及外長等數名政要位列其中。在小屋周圍的森林裏，“帝國公民”成員有時會進行打靶練習。

同樣被突擊搜查的還有約150處住宅。在其中的50處，德國警方發現大量軍事裝備、數十萬歐元的現金、黃金和白銀，以及價值2萬歐元的銥衞星電話。即使德國電網崩潰，這種電話也能保證“帝國公民”成員之間可以順暢溝通。

“帝國公民”的成員表面上看起來和普通人並無二致，但他們的目標以及一些活動卻很荒誕。據德新社等媒體報道，“帝國公民”打算在推翻德國政府後，與美國以及俄羅斯談判達成和平條約，“重建”德國秩序，然後由海因裏希十三世出任“國家元首”。該組織的一些成員計劃在德國各地建立280支武裝部隊，在發動政變後負責“逮捕和處決”民眾。德國情報官員透露，這一極右翼組織今年已經兩次準備實施政變——一次在3月中旬，一次在9月，但兩次行動都推遲了。英國《衞報》援引德國調查人員的話稱，“帝國公民”甚至請了“可以預見未來的人”來檢查他們計劃的可行性以及成員的可信度。

他們認為德國是美國的殖民地

一戰以來，每一屆德國政府都是非法的——這是“帝國公民”希望推翻本國政府的“理論依據”。根據德國曆史學家霍耶的講述以及一些媒體的報道，這個擁有約2.1萬名成員的組織，內部思想其實並不統一，有人想恢復一戰之前的德意志帝國，有人想恢復二戰之前的納粹德國。

雖然對哪個時期的德國才是真正的德國，他們的意見有分歧，但據澳大利亞對話新聞網報道，“帝國公民”的成員基本都認為，當前的德國缺乏主權，是一個“有限公司”。在這些人看來，美英法三國在1955年結束對西德的佔領後，仍保持着對德國的控制，因此目前的德國是一個“傀儡政權”，沒有維護德國人民的利益。法國24小時新聞電視台則稱，“帝國公民”的很多成員認為德國是美國的殖民地。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研究員田德文對《環球時報》記者説，“帝國公民”的上述想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德美關係：德國的大部分防務工作被交給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負責，且德國的政治文化在二戰後也發生根本改變，接受了自由主義觀念。

“帝國公民”的成員經常被視為怪人和“噴子”，因為一方面他們否認政府機構的合法性，拒絕繳納税款和罰款，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向地方政府和法院發送大量投訴書、動議等。巴特洛本施泰因鎮議員伯克哈德和同事經常在當地市場設立攤位，傾聽當地人的擔憂。每當這時，他們都會遭到“帝國公民”成員及其支持者的辱罵。“他們對我們大喊:‘我們不是德國人。這不是一個真正的國家！我們只是一家有限公司的分公司!’”伯克哈德説。

美式陰謀論“侵染”德國極右翼

現在的德國雖然不是美國的殖民地，但德美英等多國媒體的報道卻顯示，德國的一些政治形勢特別是和極右翼有關的情況，與美國有很多相似之處，包括大量極右翼分子都是陰謀論者，都支持暴力行動等。

德國“帝國公民”成立於40年前，主要以小團體的形式開展活動。法國24小時新聞電視台稱，長期以來，這一德國極右翼組織估計只有數百名成員。不過在互聯網時代尤其是在過去幾年，該組織成員數量呈指數級增長。此外，“帝國公民”的主要成員都是中年白人男性，信奉右翼民粹主義、反猶主義或納粹主義。

德國情報部門稱，“帝國公民”在最近四五年開始實施暴力活動。2016年，一名自稱該組織成員的人殺害了一名巴伐利亞州的警察；2020年，該組織成員參加了一場抗議新冠肺炎疫情限制措施的活動，試圖衝擊德國聯邦議院大樓。2021年，德國情報機構認為“帝國公民”成員實施了約1011起極端主義犯罪。據BBC報道，“帝國公民”的成員認為他們只能通過包括殺戮在內的“軍事手段和針對代表國家人士的暴力”來實現他們的目標。        

“帝國公民”很多成員的想法和美國陰謀論組織“匿名者Q”不謀而合，最典型的就是認為兩國都被一些“深層勢力”所掌控，因此需要被推翻。根據一些德國學者的説法，“深層勢力掌控政府”這一獨特的美式陰謀論已經成為德國極端主義思想的一部分。在社交媒體Telegram上的“匿名者Q”聊天室中，使用第二多的語言是德語。此外，“匿名者Q”所發佈視頻和文件被翻譯第二多的語言也是德語。田德文提醒説，德國極右翼勢力與美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的極右翼存在串聯。

“為什麼”才是問題的關鍵

“這（‘帝國公民’）是對德國社會的威脅。”家住下薩克森州的企業家波西爾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帝國公民”的很多成員都是精英。英國《衞報》認為，被捕的“帝國公民”成員通常被認為是“民主的支柱”。德國曆史學家霍耶表示，這説明德國的極右翼勢力已經從上世紀90年代的新納粹分子，演變成一個更加“多元”的組成。

與許多德國人一樣，波西爾也支持打擊此類組織，但他認為，弄清德國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組織才是問題的關鍵。波西爾表示，“帝國公民”勢力上升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他們對政府政策的不滿，包括政府在應對難民危機、俄烏衝突、高通脹、能源危機等問題時所採取的措施。這從德國的民調也可見一斑。YouGov近期民調顯示，66%的德國人對政府的工作相當或非常不滿意。

英國倫敦國王學院教授、恐怖主義問題專家諾伊曼表示，新冠肺炎疫情是“帝國公民”壯大的一大推動因素。在實施封鎖措施時，德國多地爆發抗議活動，而“帝國公民”趁機與其他極右翼團體結成聯盟，同時讓該團體變得更有組織性，成員間的聯繫也更加通暢。

“帝國公民”的壯大，也是近年來德國極右翼勢力不斷崛起的縮影。這股力量已經進入德國軍政等機構，有的不斷在政界“攻城略地”，有的在實施犯罪。

極右翼勢力為什麼能在德國不斷膨脹？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教授丹西吉爾等3名學者在分析了德國數千份情報報告、議會演講和警方出版物後表示，這和德國曆史密切相關。二戰之後，德國政府並沒有將前納粹分子從其情報和執法機構中徹底清除出去。在冷戰的頭幾十年裏，德國專注於反對共產主義和左翼極端主義，大多數政黨尤其是中右翼政黨、情報機構和警察部門系統性地淡化了右翼極端主義的威脅。

不少媒體和學者也將德國東西部不平等列為該國極右翼勢力不斷上升的原因。據澳大利亞對話新聞網報道，對許多德國東部地區民眾來説，東西德合併之後，他們變成二等公民。在這一背景下，很多人對現在德國政治體制是不信任的。《南德意志報》9月公佈的一項民調顯示，只有39%的德國東部地區民眾對該國的民主運作方式感到滿意。

此外，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研究員、中國歐洲學會德國分會副會長孫恪勤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對歷史與文化的曲解也是德國極右翼勢力滋生的土壤。以“帝國公民”為例，該組織對德意志帝國統治時期有着“特殊的”歷史記憶，將俾斯麥等人視為英雄，並從自己的“貴族身份”中獲得一種優越感。他們認為德國當前憲政出自戰勝國的強制，因此反對德國政治體制，以恢復德意志帝國統治為己任。澳大利亞對話新聞則表示，類似的歷史修正主義在德國極右翼中很常見。

被“牽連”的德國選擇黨和俄羅斯

在7日的突擊檢查行動之後，德國選擇黨成為眾矢之的，因為該黨不僅是極右翼黨派，其成員馬爾薩克-温克曼還是此次被捕的25人之一。據美聯社報道，來自中右翼基社盟的巴伐利亞州州長索德爾表示，德國選擇黨與“帝國公民”聯繫密切。德國執政黨之一社民黨成員格羅茨認為，有必要對德國選擇党進行更為嚴格的審查。社民黨領導人之一克林貝爾稱，所有德國選擇黨成員都應該被列入情報機構的“觀察名單”。

處於“暴風眼”的德國選擇黨領導人魏德爾等人發表聲明，稱該黨譴責並堅決反對“帝國公民”的政變計劃。不過在德國選擇黨的黨內論壇上，卻有人認為這是政府在故意製造所謂的“右翼威脅”，因為50多名“退休人員”怎麼可能發動政變。還有人表示，突擊行動是安全部門策劃的公關噱頭，目的是轉移民眾對一些負面新聞的注意。

俄羅斯也被牽連。《焦點》週刊、《圖片報》等多家德媒強調，海因裏希十三世曾於去年6月到訪俄羅斯駐萊比錫的總領事館，與其俄籍女友一起慶祝俄羅斯國慶節。在聯盟黨（基民盟/基社盟）法律政策發言人克林斯看來，這是一個警報信號，必須緊急檢查這些密謀政變者與俄羅斯之間是否存在聯繫。

一些德國和美國媒體也藉機渲染俄羅斯對德國構成“威脅”。德國西德廣播電視台援引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憲法保護局的説法稱，俄羅斯“利用‘帝國公民’破壞德國穩定”。美國《新聞週刊》則聲稱，在“帝國公民”事件中，有俄羅斯的影子。報道還試圖將德國選擇黨和俄羅斯聯繫起來，稱英國智庫戰略對話研究所學者古爾表示，“帝國公民”等信奉陰謀論的組織一般都非常親俄，德國選擇黨內部也有人支持俄羅斯。

俄羅斯駐德國大使館發表聲明，否認與“帝國公民”有聯繫。田德文表示，將“帝國公民”政變指向德國選擇黨甚至俄羅斯的言論禁不起推敲。雖然德國選擇黨被認為是極右翼政黨，但也是在正規的政治規則框架內進行活動，而批評俄羅斯已經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田德文認為，此類言論更可能是德國國內黨爭的一種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