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環球時報年會系列報道之一——中美共處:新模式要磨合多久
編者的話:
2022年12月17日,環球時報社舉辦2023年年會。本屆年會以“二十大之後的中國與世界”為主題,邀請百餘位來自政界、學界的權威人士、專家學者,圍繞多個重大議題進行深度探討,在交流中碰撞思想火花。本版將連續4天刊發相關內容,以饗讀者。今天刊發的是2023年會第一議題“中美共處:新模式要磨合多久”。

對華“脱鈎”,是真老虎也是紙老虎
楊希雨(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研究員):美國政府現在對華實施的“脱鈎”政策,是一種“選擇性脱鈎”,即在高科技的幾個主要前沿領域封鎖中國。前不久,華盛頓給美國相關領域的企業發出了“警告函”,明文規定在半導體、量子計算、人工智能、生物技術、自動化系統這五大領域,任何美國實體不得以任何方式同任何中國實體進行任何形式的合作。美國在嚴格控制自己的企業同中國企業進行合作的同時,正在加緊與歐洲和亞洲盟國形成聯動,打造對華高科技封鎖聯盟,這確實會對中國科技進步產生比較嚴重的影響,因為這不是對某個產業或產品的挑戰,而是一種系統性挑戰,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關起門來搞好經濟發展搞好科技進步。
但是,我們還是要一分為二地看:當我們看到自己難受的時候,還要看看對手難不難受。
上世紀90年代,那會我在美國工作,當時美國正在對華實行全面制裁。有美國企業也對類似對華制裁表達過不滿,一開始聲音很少,後來越來越多,最終倒逼克林頓政府放棄絕大部分對華制裁。這一事例提供的經驗就是,我們當時很好地做到了鄧小平同志提出的“一切決定於我們自己的事情幹得好不好”。習近平總書記也説,集中精力辦好自己的事情。美國在搞對華“選擇性脱鈎”的時候,大家都很難受。但如果我們集中力量辦好自己的事情,就會讓對方更加難受,最後倒逼它不得不調整政策。
*楊毅(海軍少將):*美國對華“脱鈎”的實質,是用叢林法則削弱對方、強大自己,但這些都沒有用。我們通過擴大開放來吸引外資,從進博會、服貿會,再到在中東開展廣泛的國際合作。中國的大門是開着的,中國的蛋糕很大,你不吃,有更多的人來吃,你來晚了還不給你吃。
沈丁立(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教授):美國越打壓,我們越會加強自己的研發。10年時間左右,中美的經濟體量將基本打平。再過一些年,到2049年、2050年,中華民族將屹立在世界東方,成為世界超強級國家的一員,這就是我們要走的道路。不管美國打不打壓,我們都要自己研發。我們的命運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黃仁偉(復旦大學“一帶一路”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美國對華的“脱鈎”能不能搞成,在多大程度上能搞成,一定程度上要看美國的盟國如何做。如果它們都不願意追隨美國,這個舉動就將大打折扣甚至不得不做出改變。我在上海進博會和荷蘭ASML的銷售代表交流,他們説,光刻機賣給中國是早晚的事,ASML不願失去中國市場,否則難以發展。
何偉文(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研究員):美國抓住前沿技術和先進科技的5個具體領域試圖卡中國脖子,這是“真老虎”,也是“紙老虎”。從長遠來看,我們要看到它“紙老虎”的一面,美國會搬起石頭反噬自己。
最終起決定作用的將是市場規律,而不是政治意志。根據美國半導體協會的統計,2021年美國11家最大的半導體公司對中國的銷售總額,包括芯片和芯片製造設備,總共達到1011億美元,比2016年累計增長52%。而美國對世界其他地區的銷售同期只增長了百分之二十幾。如果失去中國市場,對美國將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為什麼美國在世界半導體產業遙遙領先?最根本原因是它的投資密度非常大,研發強度非常高,企業將銷售收入的18.6%投入研發。如果失去在中國市場的銷售,其研發金額也會相應大幅縮水,那麼它的半導體產業想要繼續保持世界領先位置,就很難了。
再從全球角度來看。美國現在的做法影響的不光是中國,也拖累世界。它的做法是反全球化、反多邊貿易體制的。美國的《通脹削減法》為什麼會在盟國引起這麼大反響?因為它反映的是美國自己的利益,是美國按照自己利益構建的、為自己服務的價值鏈。
整體而言,我們對未來要有信心。我們應以舉國之力發展先進科技,還應以開放打破封鎖,按照政策堅決徹底地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
俄烏衝突,將如何影響中美關係
金燦榮(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俄烏衝突肯定會對中美關係產生影響,至於影響到什麼程度,現在還不太好下判斷。俄烏衝突目前還是進行時,而不是完成時。
俄烏衝突不僅是今年最大的國際政治事件,應該也是冷戰結束31年以來最大的國際事件,因為它衝擊了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的基礎。美國的國際地位如果往下走,對世界影響就大了,對中美關係的影響也會很大。所以,俄烏衝突是一個大事件,而且是影響中美關係重要的第三方因素。至於具體影響如何,還需要兩年時間來觀察。
楊希雨:我的基本觀點是,俄烏衝突對於中美關係沒有直接影響,但是有三個重大的間接影響,主要體現在兩個確定性和一個不確定性。
第一個確定性,是俄烏衝突加劇了全球的地緣政治集團對抗,進一步惡化了中美關係大的氛圍。第二個確定性,是俄烏衝突把台灣問題地緣政治化了。在一些美國人的有意渲染下,個別西方輿論將所謂“今天的烏克蘭”和“明天的台灣”這兩個毫不相干、根本不同的問題扯在一起,給台灣問題的解決帶來新的挑戰。
第三個是不確定性。烏克蘭衝突打的是什麼?打的是歐洲新的安全秩序和安全規則。俄烏衝突的爆發,其實是歐洲大陸原有的安全秩序、安全規則日益失靈的產物。歐洲現在的安全格局正處在一個歷史性的過渡和重塑時期,因為原來建立的歐洲秩序、安全規則失靈了,但是新的秩序和規則還沒有建立起來,不管是俄羅斯還是美西方都想按照自己的秩序來建。目前來説,誰能打贏呢?我認為,俄羅斯和烏克蘭都處於短期打不贏、長期打不起的狀態。這就有可能會產生一個互作妥協的“俄烏衝突後的安排”,建立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地緣政治邊界和安全規則。而俄烏衝突後歐洲安全秩序的不同安排,將對中美關係產生不同影響。
房寧(中國社科院政治學所研究員):談及俄烏衝突對中美關係可能的影響,我認為首要的相關因素是集團政治問題。過去“冷戰”時的那種集團政治被俄烏衝突帶回來了,而且可能變得更加嚴峻。現在美國、北約以及其他西方國家更加緊密地結為一方,另一方是不認同或敢於挑戰美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的國家。
黃仁偉:俄烏衝突對中美關係是有重大影響的,主要表現在中美關係中的地緣政治因素顯著上升。美國在今年10月發表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把中國進一步定位為“最大的地緣政治挑戰”。地緣政治的因素,第一次在美國對華政策中被賦予這麼重要的份量,給中美關係增加了更多的不確定性。
中美“競爭”,或持續十年左右
楊希雨:我們討論“中美共處新模式”的時候有個前提,即中美過去的共處模式不靈了。中美關係的大變局已經發生,由過去的一個超級強國和強國之間的關係,現在越來越朝着兩個超級強國之間的關係發展。也就是説,中美兩國的國力對比關係,由過去的垂直對比結構,逐漸變成水平對比結構,這必然導致兩個國家需要有一個新的共處模式。美國最新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就説,未來十年是關鍵十年、決定性的十年,“要同中國競爭,競而勝之”。換言之,美國追求的是建立在“打敗中國”基礎上的共處模式,而中國追求的,是習主席反覆強調的“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合作共贏”的共處模式。究竟最後形成怎樣的共處模式,一是取決於中國能否真正“集中精力辦好自己的事情”,二是取決於中國能否發揮新中國外交“求同存異”的精神和智慧,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
*房寧:*中美共處的新模式不管是什麼,都將取決這樣一些因素。第一,中美兩國各自內部的經濟、社會、政治情況,這些將最終影響到中美關係。這其中包括美國的黨派政治,也包括中國經濟能否儘快戰勝疫情的衝擊,能否克服國內外多種不利因素的影響,能否儘快恢復經濟增長勢頭。中國要爭取到較快較好的經濟發展。第二,俄烏衝突的趨勢和結果,這將對未來中美關係產生間接的重要影響。第三,台海局勢將會直接影響未來的中美關係模式。第四是一些其他次級因素,比如朝核問題的可能變數等等,這些次級因素也可能會影響到未來的中美關係。
何偉文:中美關係的基本面依然是雙邊問題,但是俄烏衝突大大改變了地緣政治形勢,導致美國強力推進世界陣營化。中美摩擦固然是雙邊的,但它已經構成了全球陣營對抗的組成部分,這是俄烏衝突以後帶來的新變化。我們需要將中美關係放到全球地緣政治更大的格局中去看待、去判斷、去處理。
黃仁偉:巴厘島峯會後,中美關係有了一個基本起點,那就是雙方的底線要交給對方,對方也基本認可這個底線,這是中美新模式的第一點。第二,雙方不要朝着對方底線的方向去衝撞,即使有衝撞,力度也應是雙方能夠承受的,或者説不會沖垮那些底線。第三,找好新的合作內容。這樣的新模式是非常現實的,經過雙方努力是可以做到的。但與此同時,反面力量衝撞或者踩底線的情況時而會出現,雙方決策者要把握這種衝撞,並進行危機管控。
俄烏衝突對於中美雙方都有一個預警作用。中國會擔心“烏克蘭陷阱”可能在台灣問題上重演,美國則聲稱中國會做“第二個俄羅斯”,想“把台灣變成烏克蘭”。所以雙方在台灣議題上都存在一個“烏克蘭陷阱”的問題,這就加大了中美地緣政治的風險。
除了俄烏衝突,現在還需要特別重視的是美國“印太戰略”正在進一步具體化,包括把“印太戰略”中的經濟框架提出來,作為一項重大部署在東南亞推行。當然,中國也有自己的新動作,比如我們在中東跨出去了一大步。可以説,某種程度上,雙方應對中的地緣政治因素正在強化。這增加了中美關係的不確定性,雙方也都擔心這種強化將導致更大的對抗。
楊毅:中美兩國是志不同道不合,但都不得不跟對方打交道。“志不同”是指中國主張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而美國試圖維持和強化它的全球霸權地位;“道不合”則是中國主張不衝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美國堅持從實力地位出發,與中國進行競爭。
短時間之內,特別是在中短期內,美國在戰略上將中國視為唯一的最主要戰略競爭對手這一點不會變,除非世界上發生類似甚至超越“9·11”那樣的事件。我們不願意陷入惡性競爭,我們希望合作共贏。現在關鍵就是兩國之間如何進行競爭,我們主張競爭應當是相互借鑑、你追我趕、共同進步,而不是你輸我贏、你死我活。美國是信奉叢林法則,為削弱對手甚至不惜動用骯髒的手段,它所謂的“競爭”是依靠圍堵、遏制、打壓中國來取勝的“零和遊戲”。但中美目前至少有一點公約數,那就是防止“競爭”導致實質性的嚴重衝突。
美國提出要為中美關係安裝“安全護欄”,我們稱“安全閥”,如何安裝呢?中美兩國的思路也是南轅北轍的,我們主張要從戰略上放棄冷戰思維,美國主張在技術層面上搞所謂“危機管控”。所以,按照通常的國際關係理論來講,處於競爭狀態的兩個關係要維持穩定,除了基於共同的威脅和共同的利益之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更重要的就是雙方力量的總體平衡。目前美國的綜合實力比中國強,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大致十年左右,兩國力量對比的天平趨於平衡的時候,也許中美關係才能夠走向相對比較穩定吧。
金燦榮:一個基本事實是,世界進入了大爭之勢,百年變局就是大爭之勢,為此我們要做好準備。
在進入大爭之勢的時候,美國把中國當主要對手,一個最根本理由是,它以為中國的存在對自身形成挑戰,要用各種手段對付我們。對此,美國挺有緊迫感的,它估計自己有大約十年的時間。當然現在有一種新的論調出來,説中國GDP永遠超不過美國。不管外界怎麼想,對於中國的發展都不會有實質性影響,更改變不了中國的發展趨勢。我對這個國家、這個文明、這個民族特別有信心,我們中國人民非常優秀,給點時間一定能克服困難。
總之,我覺得,中美競爭將至少持續十年。十年後,中美力量對比將會有更加明顯的變化,到那時中美關係就會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