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聖地變遷記 - 《華爾街日報》

2020年4月，林肯紀念堂的一位訪客。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這座古典神廟般的設計本為供奉一位被尊為"偉大解放者"的神化領袖的坐像。然而百年前這個月，林肯紀念堂種族隔離的落成儀式卻成了對其遺產的褻瀆。

五月底烈日下早早趕來佔座的有色人種華盛頓市民，很快被騎警驅趕到後排。他們被限制在繩索圈出的"有色人種專區"，坐在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典禮上，演講者接連呼籲南北團結，卻隻字不提仍困擾着這個被林肯稱為"地球上最後最美好希望"的民主國家的種族不平等。

主辦方甚至審查了唯一黑人演講者——塔斯基吉學院的羅伯特·魯薩·莫頓的講稿，禁止他按原計劃聲明"若不能在全國各州各地區實現林肯為之獻身的事業，這座紀念堂不過是空洞的嘲弄，虛偽的象徵"。他們還告知莫頓，他不能與包括林肯唯一在世兒子在內的白人貴賓同坐紀念堂台階頂部。

當日進入紀念堂的訪客會看到，在雕塑大師丹尼爾·切斯特·法蘭奇創作的沉思大理石巨像兩側，鐫刻着林肯《葛底斯堡演説》和《第二次就職演説》的文本。但被林肯視為"本屆政府核心政績"的《解放宣言》這一具有深遠歷史意義的文獻卻無處可尋。這是地域和解而非種族和解的聖殿。儘管《第二次就職演説》承認了奴隸制"每滴被鞭子抽出的鮮血"的不公，但其主旨是"包紮國家傷口"。沃倫·G·哈丁總統代表美國人民接受紀念碑時堅稱，林肯歷史上"最重要的篇章"是"聯邦與民族"，而非"解放"。

全國各大報紙不僅稱讚這座無可爭議的美麗紀念碑（《建築實錄》雜誌狂熱地稱其為“超凡之作”），還聚焦於南北和解的主題。《華盛頓郵報》對年邁的邦聯退伍軍人坐在美國國旗附近的最佳座位表示讚賞，“他們曾為反對這面旗幟而戰”。

黑人媒體則看穿了其中尖鋭的諷刺意味。《芝加哥捍衞者報》呼籲，非裔美國人日後應親自“為這座迄今僅部分開放的聖殿舉行落成儀式”。正如一位黑人目擊者憤慨所言，最初的活動反映了“最惡劣的種族隔離主義”。

1939年，歌手瑪麗安·安德森在林肯紀念堂台階上演出。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林肯紀念堂很快成為華盛頓的旅遊勝地和藝術傑作，但它仍僅體現了林肯成就的一個方面。直到1939年，這座聖殿才獲得應有的歷史意義。在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的敦促下，被禁止在華盛頓憲法大廳演出的黑人歌劇明星瑪麗安·安德森，轉而站在紀念堂台階上為7.5萬名黑白混雜的觀眾獻唱。她以震撼人心的《我的祖國屬於你》作為音樂會高潮，最後以“讓自由鳴響！”的強音收尾。

在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復活節週日，林肯紀念堂完成了它的重生。它不僅是紀念林肯的聖殿，更成為種族問題清算的象徵性場所——這本應是其最初使命與宣言的一部分。

1947年，羅斯福夫人與哈里·杜魯門總統在林肯紀念堂台階上為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舉行露天集會，為這座建築的轉型畫上歷史性註腳。1963年，馬丁·路德·金博士站在他稱之為林肯"象徵性陰影"的地方，面對有史以來聚集於此的最大規模人羣，説出了莫頓當年被禁止説出的話——在《解放宣言》頒佈百年後，“黑人依然沒有獲得自由”。

在那充滿動盪年份的晚些時候，比爾·莫爾丁創作了如今已成為標誌性的漫畫：林肯雕像復活，為約翰·F·肯尼迪遇刺掩面哭泣。這一形象進一步昇華了雕像的意義，使其成為反映公眾情緒的鮮活象徵——在後來的漫畫中，它曾與巴拉克·奧巴馬擊拳慶祝其當選，也因唐納德·特朗普勝選的消息震驚後仰。丹尼爾·切斯特·弗倫奇塑造的雕像實際上已取代山姆大叔，成為美國本身的象徵。

這座紀念堂還扮演起全新角色：在新任總統就職前夕吸引他們前來朝聖。從最初莊嚴的獻花儀式，發展到後來以音樂煙花點綴的盛大集會，多數此類活動都吸引了大量民眾。最近喬·拜登的到訪卻因疫情封鎖令人心酸地冷清，在空蕩中完成。

正如其演變歷程所示，即便是世俗聖地也難逃重新評估。2020年"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期間，當華盛頓其他雕像面臨破壞威脅時，憂心忡忡的官員們用圍欄封鎖了紀念堂。無法接近的破壞者們通過發佈PS圖片宣泄憤怒：畫面中弗倫奇的林肯像被虛擬塗鴉淹沒，頭部一角缺失，彷彿遭遇了第二個刺客的槍擊。

自那以後，美國各地多座林肯雕像確實遭到褻瀆或推倒，主要針對的是林肯1862年批准處決明尼蘇達州38名美洲原住民戰士的行為（儘管他赦免了另外264人的死刑）。抗議者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推倒了一座林肯雕像，並在佛蒙特州本寧頓市的另一座雕像上噴塗了紅色的“38”字樣。

2020年底，波士頓市長下令移除該市長期矗立的托馬斯·鮑爾《解放雕像》複製品——該雕像描繪了林肯俯視一名跪着（或正在起身）的黑人男子——指責其“助長有害偏見”。1876年由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揭幕的原始青銅像仍矗立在美國國會大廈附近的林肯公園，儘管華盛頓特區國會代表埃莉諾·霍姆斯·諾頓也呼籲將其移除。

林肯紀念堂即將在國家廣場迎來第二個世紀，儘管邦聯英雄的雕像正從公共廣場上合理消失。但西奧多·羅斯福的雕像也已在波特蘭和紐約被拆除。那麼林肯紀念堂長久存在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林肯的聲譽在修正主義審視下進一步受損，紀念堂很可能會失去吸引力。

但如果理性佔上風，紀念堂將如過去一個世紀大部分時間那樣，繼續成為被剝奪權利者的聖地——那些仍沐浴在其“象徵性陰影”中的人們，默然認同鐫刻在內牆上的林肯名言：“對任何人不懷惡意”“對所有人寬大為懷”“在我們自己之間以及與所有國家之間實現和平”。

2020年6月，林肯紀念堂前的一場"黑人的命也是命"示威活動。圖片來源：美聯社當被問及林肯雕像最初想要傳達的信息時，才華橫溢卻寡言少語的丹尼爾·切斯特·弗倫奇勉強答道：“功業已成，勝利屬他。”

弗倫奇或許憑藉大膽構思並建造了這座美國最具標誌性的雕塑而贏得勝利。但正如歷代訪客、抗議者、遊行羣眾以及新任總統們對林肯紀念堂的種種詮釋所表明的——無論是林肯的"功業"還是我們的，都"永未完成"。

霍爾澤先生著有《紀念碑人：丹尼爾·切斯特·弗倫奇的生平與藝術》等多部關於林肯與內戰記憶的著作。他現任亨特學院羅斯福公共政策研究所所長。

更正聲明

哈里·杜魯門總統1947年在林肯紀念堂向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發表演講。本文早期版本錯誤地將年份寫成1946年。（更正於5月25日）

本文發表於2022年5月21日印刷版，標題為《美國聖殿變遷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