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斯：紅色工作室》評論：大師畫室探秘 - 《華爾街日報》

現代藝術博物館《馬蒂斯：紅色工作室》展覽現場攝影：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紐約

亨利·馬蒂斯的室內畫《紅色工作室》（1911年）高約6英尺、寬7英尺，既宏偉又私密——介於畫作與觀景窗之間。畫作主色調是整片大膽的威尼斯紅，從畫布這端延伸到那端，從上到下鋪展開來。馬蒂斯濃烈的紅色平面不透明卻輕盈，平坦卻柔韌，上面散落着他自己畫作、雕塑、傢俱和工作室各種其他物品的羣島，可以解讀為地板、牆壁、物品和開放空間；解讀為固體、液體、氛圍和虛空。最令人困惑的是，這片紅色還讓人覺得有生命，在呼吸。這幅畫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一個堆滿東西的房間，而是像鐃鈸撞擊一樣，是一種顫動的情緒和絃，一種情感的溢出。

每當我再次看到《紅色工作室》，就像最近在現代藝術博物館觀看《馬蒂斯：紅色工作室》展覽時那樣，我總是驚訝地發現這幅畫比我想象的要小。這可能是因為馬蒂斯的紅色謎題是現代早期畫作中最大膽、最關鍵的作品之一。在這次由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安·特姆金和丹麥國家美術館的多爾特·奧格森組織的展覽中，《紅色工作室》在今天看來依然激進。

儘管《紅色工作室》在緊繃的平面和深邃的空間之間存在巨大的張力，但它並沒有達到純粹的抽象。但即使在一個多世紀的抽象繪畫之後，馬蒂斯那起伏、彎曲、富有彈性的紅色房間仍然激發着分歧和敬畏。馬蒂斯（1869-1954）在這裏即興創作了具象繪畫空間的本質，我們理解一個房間有可導航的高度、寬度和深度。但它是通往現代主義抽象的多維性和可塑性平面的門户。當馬蒂斯扭曲空間，溶解角落，將桌子坍塌到地板上，挑戰物體、材料和位置之間的區別時，他挑戰了我們對繪畫可能性的概念。

亨利·馬蒂斯的《紅色畫室》（1911年）圖片來源：Succession H. Matisse/ARS, N.Y./MoMA, N.Y.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此次借展眾多重要作品，聚焦《紅色畫室》的創作起源、主題、歷史與接受史。然而展覽極大拓展了我們對這幅畫的理解與體驗，其意義遠超歷史課本身。這幅畫最初由馬蒂斯的俄羅斯贊助人謝爾蓋·舒金委託創作，原計劃作為三幅等尺寸系列畫作之一，但在馬蒂斯寄出水彩草圖後被拒收。儘管它曾於1912年在倫敦展出，1913年又亮相紐約、芝加哥和波士頓的軍械庫展覽，但這幅開創性畫作在馬蒂斯手中沉寂了14年。直到1927年，它才在倫敦時尚私人俱樂部"加戈勒"找到首個真正歸宿，彼時抽象藝術正風靡一時。1949年，《紅色畫室》被MoMA收藏後，作為對美國藝術家影響深遠的傑作開啓了豐盈的第二次生命。

亨利·馬蒂斯的《年輕水手II》（1906年）圖片來源：Succession H. Matisse/ARS, N.Y./MoMA, N.Y.MoMA的展覽分為兩個展廳，彙集了《屋檐下的畫室》（約1903年）、《聖米歇爾碼頭畫室》（1916-17年）、《紅色大室內》（1948年）等眾多相關傑作，以及信件、文獻、剪紙和紙上作品。第三個空間播放的修復視頻揭示了畫作創作過程的新發現（雖然我通常對這類剝繭抽絲式學術研究興趣不大，但此處卻令人欣喜）。馬蒂斯在創作後期才施以紅色，這種色彩同時承擔着底色與覆蓋、起始與終結的雙重角色。畫布各處，底層赭石、藍、粉、橙、紫與綠色的幽靈般輪廓從紅色平面中隱約透出，如同流淌的光脈或初始的輪廓線，彷彿構圖仍在流動，似乎馬蒂斯——通過自由聯想、沉思與反覆推敲——仍在探索表面之下更深層的表達。

展覽的核心是專門展示《紅色畫室》的房間，兩側陳列着馬蒂斯在這幅畫中描繪的11件藝術品中倖存的10件。現代藝術博物館的這次重聚讓我們得以將馬蒂斯的油畫、雕塑與他本人對這些作品充滿創意的速記式再詮釋並置觀賞，形成和諧共鳴。馬蒂斯相對寫實的裝飾陶瓷盤《女性裸體》（1907年）在《紅色畫室》中被轉化為一條剛捕獲的撲騰魚兒。這個瓷盤如同錨點與齒輪，讓整幅畫作流動起來。在肖像畫《年輕水手（二）》（1906年）中，主人公的目光與我們交匯；而在《紅色畫室》裏，馬蒂斯的"水手"凝視的不再是觀眾，而是其他藝術作品。

亨利·馬蒂斯《裝飾人像》（1908年）圖片來源：紐約馬蒂斯遺產委員會/藝術家權利協會/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紅色畫室》更像一口熔爐而非室內場景，馬蒂斯在此沉思藝術與創造的本質。在這個紅色平面構成的舞台上，他重構與重生的畫作與雕塑相互關聯，綻放光芒。這些藝術品成為畫面中唯一真實的焦點、休止符與座標。馬蒂斯邀請我們進入後台，踏入他最神聖的創作空間，讓我們沉浸在他想象力與靈感的深淵之中。他同時將我們的臉龐推向藝術熔爐的烈焰前——通過消解空間（沒有門廊、立足之地，落地鐘的指針亦消失），馬蒂斯也瓦解了時間維度，唯留藝術本身，唯存此刻當下。透過這扇璀璨的視覺之窗，馬蒂斯——延伸而言亦是現代藝術博物館——為我們打開了罕見通道，直抵創作行為迸發的瞬間。

《觀察的藝術：如何解讀現代與當代藝術》（Basic Books出版）一書的作者埃斯普倫德先生為《華爾街日報》撰寫藝術評論。

本文刊登於2022年5月23日印刷版，標題為《紅色畫室：大師的工作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