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俄軍撤退,烏克蘭境內模擬處決與毆打事件激增——《華爾街日報》
Thomas Grove | Photographs by Serhii Korovayny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烏克蘭諾維比基夫——馬克西姆·迪迪克回憶道,那個叫人們出去被槍決的俄羅斯士兵一定是改變了主意。
他説,在經歷了近兩週的毆打後,死亡的想法不再那麼可怕。他已經準備好了。但他以為會射向他的子彈卻從他耳邊呼嘯而過,擊中了他跪着的地面。
和他一起被關押的21人中,有些人沒能活下來。
11天前的3月19日,迪迪克先生還在享受着一份不安的自由。儘管俄羅斯軍隊已經佔領了諾維比基夫——一個位於基輔以東50英里、遍佈單層房屋的小村莊,他仍能在村裏繼續工作。他和他的朋友説,那個星期六的早晨,他和一位家人朋友一起出去餵豬和擠牛奶。
近兩週的時間裏,迪迪克的父母不知道他在哪裏。當他們走回家時,21歲、黑髮高個子的迪迪克引起了俄羅斯巡邏隊的注意。他和家人朋友説,他們問他是否向烏克蘭軍隊透露了他們的位置。
“這就是我們一直遭到炮擊的原因嗎?”迪迪克記得其中一人一邊問他,一邊搜查他身上可能暴露他戰鬥人員身份的紋身。他説,他們翻看他的手機,看他是否發送過俄羅斯軍隊的照片。家人朋友説,這是一次徹底的審問。
俄羅斯人沒有發現任何罪證,但仍將迪迪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帶到了附近的一個地窖。據他描述,在那裏他們被用手槍和步槍的槍托毆打。他説,士兵們還用錘子砸他的膝蓋,並威脅要用燒紅的烙鐵在他身上烙印記。這位家庭友人表示,迪迪克先生遭到嚴重毆打,士兵們專門攻擊他的肋骨。
俄羅斯士兵用作指揮基地的村社區中心地下室。迪迪克先生的遭遇與許多烏克蘭人在俄羅斯入侵後最初幾周的經歷如出一轍。由於遭到無人機襲擊和伏擊,俄羅斯巡邏隊開始針對平民進行審訊,他們確信許多人在拍攝俄軍位置或將其他軍事情報傳遞給烏克蘭武裝部隊。
被捲入這場搜捕行動的一些人,數日甚至數週都生死未卜。有些人至今仍下落不明。
迪迪克先生稱,在不同地下室關押三天後,俄軍士兵告訴他和他那位遠親朋友該上路了。他説,士兵們將一個敞開的揹包套在他頭上,並用膠帶固定在他頸部,隨後將他押進一輛"虎式"軍用運輸車。發動機啓動後,他通過數秒來計算行駛距離,但車輛很快停下,他們與其他囚犯被集中關押。
“所有人,排成一列站好,互相抓緊。我不會一個個帶路,”迪迪克先生回憶他聽到一名士兵這樣喊道。
仍被蒙着頭的迪迪克與朋友被帶到一個由混凝土和磚塊砌成的外部鍋爐房,那裏有兩名烏克蘭士兵被鎖在暖氣片上。迪迪克説,俄羅斯人把他和朋友推進去,強迫他們與第三個人——多年前遭遇車禍並患有慢性失憶症的亞歷山大·伊格納托夫——一起擠進地板下的狹小儲物間。
關押迪迪克先生的建築。
部分囚犯被關押的地窖。一位鄰居稱,俄羅斯軍隊因厭倦伊格納托夫反覆到檢查站詢問情況而拘留了他。迪迪克和另一名囚犯表示,他在關押期間仍不斷扯下眼罩重複提問,激怒了看守。迪迪克説俄羅斯士兵會往他頭上砸瓶子取樂。
倖存囚犯回憶,在地下室的最初幾天,被關押的烏克蘭士兵會照顧小房間裏的人,給他們喝從附近商店搶來的水和檸檬飲料。
隨着時間推移,更多平民被押送來,烏克蘭士兵則被帶走。3月24日,65歲的新比基夫居民尼古拉被帶入地窖。他説自己和其他新來者先在當地村校接受審問,隨後被分押至不同拘留中心。
迪迪克先生和僅被《華爾街日報》同意使用名字尼古拉的人士表示,這些俄羅斯士兵沒有任何身份標識,僅在手臂或腿部纏有白色膠帶。烏克蘭切爾尼戈夫州檢察官辦公室稱,新比基夫村曾駐紮過三支俄軍部隊:第21獨立近衞摩托化步兵旅、第15獨立近衞摩托化步兵"亞歷山大"旅和第37近衞摩托化步兵旅。烏克蘭檢方已就拘留、殺害和導致烏克蘭公民失蹤的戰爭罪行對它們提起訴訟。
新比基夫村的主街道。尼古拉回憶説,他對加入擠滿血污被褥和排泄物的狹窄地下室感到不安,立即產生強烈幽閉恐懼感,反而要求俄軍士兵直接槍斃他。
“‘彆着急,我們遲早會斃了你’",尼古拉記得一名俄軍説完這句話就關上了頭頂的活板門,狹小空間頓時陷入黑暗。
幾天後,一名25歲的數學老師被關進來。迪迪克立刻認出了她,稱自己與維多利亞·安魯沙成長於相近的社交圈。迪迪克和尼古拉回憶説,這位老師表示自己在新比基夫鄰村目睹俄軍沿主幹道推進,其父透過花園籬笆清點裝備時,她將情報傳遞給軍中友人。
3月25日,安魯莎女士的父親表示,約15名俄羅斯士兵闖入他們家搜尋她。他們將安魯莎帶到樓上搜查她的手機,她承認曾向烏克蘭軍隊傳遞信息。她父親説,俄軍矇住她的眼睛,收拾好她的衣物後將她帶走。
迪迪克先生稱,安魯莎被帶到鍋爐房時渾身淤青。
尼古拉回憶説,她還譴責了這些入侵烏克蘭的綁架者。
“她毫不避諱地稱他們為佔領者,質問他們為何要來破壞我們平靜的生活,“他欽佩地説道,“你真該看看那些俄羅斯人的表情。”
尼古拉表示,從那時起直到數日後被帶離,俄羅斯人再沒打擾她,並給予她禮遇。
迪迪克先生與女友在諾維比基夫家中的合影。迪迪克和其友人稱,次日該地區有更多烏克蘭人被押送至此處。隨着烏克蘭士兵撤離,迪迪克表示俄羅斯守衞要求他照看其他囚犯,他開始擔任協調人角色,這一點得到了尼古拉的證實。
迪迪克先生描述,隨後數日俄軍對囚犯實施殘酷毆打,尤其針對新來者。由於補給線遭襲導致基輔攻勢受挫,俄軍將挫敗感發泄為暴力行為。衞生條件持續惡化,伊格納托夫先生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尼古拉補充道。
3月27日,俄羅斯人帶走了安德魯莎女士和伊格納托夫先生。他們的家人表示,此後便再無音訊。切爾尼戈夫檢察官辦公室稱,有未經證實的消息稱她已被拘押在靠近烏克蘭邊境的俄羅斯庫爾斯克州。安德魯莎的父親擔心她可能被帶到俄羅斯,用於戰俘交換。
“我願意付出一切換她回來,“他説。
兩天後,迪迪克先生説,一名俄羅斯士兵告訴擠滿鍋爐房和地下室的囚犯們,他們很快會獲釋。
然而情況卻惡化了。
新比基夫附近房屋上寫着"人類"的塗鴉。次日清晨8點30分,一名俄軍士兵比往常更早地打開了鍋爐房門。迪迪克和尼古拉稱,這名士兵似乎喝醉了,他告訴被拘留者需要"屍體”。他走向一名被囚犯們稱為米哈伊洛·伊瓦什科的老者。
“你準備好了嗎?“士兵問老人,迪迪克回憶道。
“沒有,“老人回答。
俄羅斯士兵給他灌了一口伏特加,再次問道:“準備好了嗎?”
“沒有,“老人説。
俄軍讓他坐下想想,隨後走到附近路邊抽煙。幾分鐘後返回時,老人表示已做好準備。
俄軍士兵帶他出去。迪迪克和尼古拉説,幾分鐘後他們聽到一聲槍響。
那名俄羅斯人回來後,詢問是否有人自願成為下一個。“我們需要八具屍體,”他重複道,米科拉説。
當無人上前時,士兵轉向米科拉,問他是否準備好了。他説自己猶豫了。
迪迪克先生在鍋爐房內。他回憶説,俄羅斯人隨後走近迪迪克先生。士兵把他拉到一邊,讓他從其他囚犯中挑選誰去死。
迪迪克先生説他拒絕了,並告訴士兵他無法承受這樣的選擇。相反,迪迪克先生表示,他自願成為下一個。
他回憶説,俄羅斯士兵粗暴地將迪迪克先生拖出鍋爐房,默默地把他帶到附近墓地的邊緣,命令他跪下。迪迪克先生説,他照做了,然後等待着。一聲槍響,子彈從他耳邊飛過,打在他面前的地上。他説他默默地跪着不動。
俄羅斯人把他拉起來,告訴他再也不想聽到迪迪克先生那樣説話。
迪迪克先生和米科拉説,之後,士兵挑選了幾名囚犯槍決,而其他人則自願——每人在被帶走前都喝了一杯伏特加。
迪迪克先生回憶説,那天晚上,鍋爐房裏剩下12名囚犯,他們吃了一小份蕎麥飯。
第二天早上5點30分,俄羅斯士兵返回,説他和他的人要離開了。迪迪克先生和米科拉説,士兵指示囚犯們暫時不要動,出來時要小心。他們聽着部隊的引擎啓動,聲音逐漸消失在遠方。
不到一小時後,這些人離開了未上鎖的鍋爐房。迪迪克先生描述他們如何走向附近的墓地,在那裏發現六名被帶去處決的人仍然活着。在墓地入口處,他們發現鍋爐房的三名男子倒斃在地,面部被子彈擊碎。迪迪克和米科拉表示,仍有一人下落不明。
囚犯們指認三人遇害的墓地
迪迪克稱用於束縛另一名囚犯的手銬人權觀察組織表示鍋爐房內共拘留約20人,並援引一名囚犯證詞稱其中三人遭殺害。
迪迪克稱他由一名在墓地過夜仍戴着手銬的男子陪同步行回家。
他的父母為躲避炮擊已逃往鄰村,但他找到一位鄰居聯繫上了他們。
母子重逢時,母親哭訴自己如何竭力尋找他。
“我給你打電話,但手機大概已被俄軍拿走,“她回憶這段經歷時哭着説,“他們説你正忙。”
致信托馬斯·格羅夫:[email protected]
刊載於2022年5月27日印刷版,標題為《毆打與處決的陰影籠罩烏克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