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民粹主義者》評論：傑克遜好鬥的總統任期 - 《華爾街日報》

羅納德·里根與唐納德·特朗普曾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懸掛他的肖像。林登·約翰遜和比爾·克林頓亦如是。史蒂夫·班農對他推崇備至，而哈里·杜魯門的敬仰之情更甚。“我對安德魯·傑克遜瞭解愈深，就愈發敬愛他，“富蘭克林·羅斯福在1936年競選連任、對抗"經濟保皇派"前夕如此宣稱——這些金融寡頭正是傑克遜一個世紀前所抵制的壟斷性美國第二銀行的繼承者。羅斯福隨後在那年傑克遜紀念日晚宴上，盛讚這位"老山胡桃"具有"追求正義的熱忱、為被剝削壓迫者抗爭的信念，以及熾熱燃燒的愛國精神”。

對於閲讀過現代史籍的讀者而言，這般讚譽在美國第七任總統（1829-1837）的評價中或許顯得突兀。當今學者面對比當年白人男性選民更多元的受眾，更傾向於將傑克遜標籤為奴隸販子、印第安人屠殺者和經濟文盲。然而即便在他親手創立的民主黨正將其移出歷史敍事的當下，傑克遜仍位列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總統之列。早在兩位羅斯福之前，他就開創了"我們對抗他們"的反精英政治，其精髓凝聚在1832年7月他否決政府背景銀行的著名事件中——該銀行由費城貴族尼古拉斯·比德爾掌控。

傑克遜揭露年輕共和國的經濟斷層，痛斥"富豪權貴"常"使政府行為屈從私利”，犧牲"農民、技工和勞工"權益。這般言論及其背後激進的政黨建設，完全印證了傳記作家大衞·S·布朗將傑克遜定義為"第一位民粹主義者"的論斷。這位賓夕法尼亞伊麗莎白敦學院的歷史學教授，曾為F·斯科特·菲茨傑拉德與亨利·亞當斯撰寫過廣受好評的傳記。在他筆下，傑克遜是個矛盾本能交織、並不總是協調的複合體。

作為小政府主義的擁護者，傑克遜是最後一位消滅國家債務的總統。然而在華盛頓之外，官方的節儉讓位於赫米蒂奇莊園的私人奢華——這座由奴隸勞動建造的田納西豪宅（按現代標準計算，傑克遜去世時負債近百萬美元）。這位曾威脅要絞死南卡羅來納州"叛國"廢止主義者的狂熱民族主義者，同時也是一位嚴格憲法解釋者，其傑斐遜式的原則使他否決了聯邦資助的基礎設施項目。

早期傳記作家詹姆斯·帕頓無法調和這種矛盾，最終將其描述為"民主的專制者，文雅的野蠻人，殘暴的聖徒"。布朗先生接受了傑克遜的差異與矛盾，也承認這位"老山胡桃木"在近年學術排名中的急劇下滑（在去年C-Span總統學者調查中，傑克遜以第22名的驚人排名，196年來首次落後於約翰·昆西·亞當斯）。布朗沒有陷入事後追溯的歷史陷阱，而是提出了傑克遜研究的統一場論：與權威作戰的威權主義者。

從少年時代起，傑克遜就帶着尋釁的姿態生活，對地位的渴望與對控制的渴求同樣強烈。作者將傑克遜式的虛張聲勢歸因於他缺失父愛——老安德魯·傑克遜在1767年3月兒子出生前幾周去世——並充滿對英國侵略者的刻骨仇恨，他將其導致母親和兄弟在戰爭中喪生。這位未來總統終生帶着傲慢英國軍官用劍留下的傷疤，只因幼年拒絕為其擦靴。他心靈所受創傷只能憑想象得之。

因此，布朗先生節奏明快的敍述讀起來就像一連串輕率挑起的決鬥、揚言鞭打馬匹和酒吧槍擊事件的記錄。在一場榮譽決鬥中，傑克遜胸部中彈，卻冷靜地擊斃了查爾斯·迪金森——這位賽馬飼養員曾侮辱雷切爾·傑克遜。1791年，傑克遜與這位事實婚姻的妻子私奔，當時她尚未與虐待她的首任丈夫離婚（兩年後才正式離婚）。血流如注的傑克遜承認，如果對手"一槍打穿我的腦袋"，他本可以反殺對方。

傑克遜早年在田納西州從事法律和政治工作後，作為克里克戰爭（1813-14年）的英雄獲得全國聲譽，這場戰爭是早在他就任總統前就推行的印第安人遷移政策的開端。時任田納西州民兵少將的傑克遜在阿拉巴馬、佐治亞和佛羅里達等地與紅棒部落相互實施暴行，一次特別血腥的屠殺後，他向雷切爾保證這場殺戮是以"優雅風格"完成的。從戰爭廢墟中，傑克遜收養了名為林科亞的克里克族孤兒，希望有朝一日送這孩子進西點軍校。但林科亞多次逃離新家，最終在青少年時期死於肺結核。

1814年8月簽署的《傑克遜堡條約》同樣體現了致命的家長式作風。該條約不僅迫使紅棒敵對部落，連親美的部落也不得不割讓2300萬英畝土地，從而為西南部開闢了依賴奴隸勞動的棉花種植文化——正如傑克遜的赫米蒂奇莊園。當被告知這份強佔土地的協議違反結束1812年戰爭的《根特條約》時，傑克遜像戰前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一樣無視華盛頓的指令。

1856年田納西州隱士居（安德魯·傑克遜故居）的石版畫。圖片來源：斯台普頓收藏/布里奇曼圖像他幾乎無所畏懼，在政治上無人能及，尤其是在1815年1月8日之後——當時他率領的雜牌軍（包括美國正規軍、當地及肯塔基民兵、喬克託族印第安人和兩個自由黑人營）在距離新奧爾良法國區僅五英里處，以少勝多重創了規模大得多的英軍。（在當時的公眾想象中，傑克遜果斷結束了1812年戰爭：新奧爾良英雄，布朗先生寫道，“擊敗了國家最強大的敵人，捍衞了……其強烈的自豪感，並確保了新世界共和政府的聲譽。"）戰鬥勝利後，傑克遜拒絕在這座易燃的城市解除戒嚴。“從不願犯錯且對輕慢極為敏感”，布朗先生寫道，這位將軍逮捕了一位抗議的立法者和為囚犯簽發人身保護令的聯邦法官。

1818年傑克遜未經授權入侵西班牙佛羅里達的行為贏得了民眾支持，同時引發了潛在政治對手的警覺。眾議院議長亨利·克萊將老山胡桃木比作凱撒、克倫威爾和波拿巴。選民日益兩極分化的現象在一首報紙打油詩中得到了精妙體現，這首詩預見了1824年那場最終由眾議院決定的激烈總統競選：

約翰·昆西·亞當斯，

善舞文墨，

安德魯·傑克遜，

驍勇善戰。

布朗先生基本洗清了勝選者亞當斯"腐敗交易"的指控——即其以國務卿職位換取克萊支持。儘管私交不深，但兩人都信奉漢密爾頓式的積極有為、重商政府理念，與傑克遜主張的農業州權立場形成鮮明對比。

四年後傑克遜與亞當斯的再度對決演變成令開國元勳都汗顏的人身攻擊。在任總統被指控曾於麥迪遜執政期間任駐俄大使時，為沙皇拉皮條。亞當斯派報紙不甘示弱，詆譭傑克遜是黑白混血父親與娼妓所生的重婚者。此番傑克遜贏得近56%普選票，選舉人票以15州對9州勝出。

1828年11月大勝的喜悦在聖誕前夕化為灰燼——妻子蕾切爾因心臟病去世，成為"丈夫政治生涯的連帶犧牲品”。當這位眼中含血的鰥夫就職時，對被誹謗女眷的記憶激發了他 misplaced 的俠義精神，促使他力挺佩吉·伊頓。這位華盛頓酒館老闆之女在丈夫自殺後迅速改嫁陸軍部長約翰·伊頓。由於內閣同僚夫人們效仿副總統卡爾霍恩苛責的妻子弗洛裏德集體排斥伊頓夫婦，這場鬧劇幾乎摧毀了新政府。

這場荒謬的鬧劇持續了兩年之久，直到急於離間傑克遜與副總統關係的國務卿馬丁·範布倫主動請辭。範布倫的舉動為內閣改組掃清了道路，在傑克遜兩屆任期內，他先後任命了五位財政部長和四位國務卿，這成為其執政期間多次內閣重組的開端。所謂的"官職輪換制"——被傑克遜的批評者稱為"分贓制度"——就此展開。

丹尼斯·馬龍·卡特1856年油畫《新奧爾良戰役》圖片來源：新奧爾良歷史典藏館/萊克姆珀與萊拉·摩爾·威廉姆斯創始典藏系列，1960.22當精明的範布倫在1832年民主黨候選人名單上取代卡爾霍恩時，傑克遜早已將伊頓事件拋諸腦後。1830年5月通過的《印第安人遷移法案》迫使六萬原住民遷往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區。布朗先生為傑克遜辯解稱，“血淚之路"的發生主要是因為他恰巧是美國曆史上首位具備軍事能力實施該政策的總統。

在應對尼古拉斯·比德爾關於銀行特許狀續期的魯莽挑戰時，傑克遜重演了與查爾斯·迪金森的決鬥場景，只不過這次選擇的武器是言辭。但這次他可能未能全身而退：這位曾抨擊喬治·華盛頓"攫取權力"違憲的年輕議員，成為美國曆史上唯一遭參議院正式譴責的總統。“總統是美國人民的直接代表，“傑克遜堅稱，其地位隱然高於國會與法院。秉持這一理念，他在首份國情諮文中甚至提議廢除選舉人團制度。

1830年5月，他對梅斯維爾公路法案的否決，註定了那些全國意義不大的基礎設施項目的命運。儘管首席大法官約翰·馬歇爾可能對喬治亞州消極抵抗最高法院否認該州對切羅基印第安人主權的裁決感到咬牙切齒，但這並未打擾傑克遜的睡眠。鄰近的南卡羅來納州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在那裏，卡爾霍恩在參議院的激烈辯論中宣揚反抗聯邦強加的關税，這些關税以南方農業為代價使北方工業受益。

1832年11月正式採納的卡爾霍恩的無效化理論，引發了傑克遜的強烈抗議，他譴責了各州可以選擇性遵守法律的觀點。傑克遜式的虛張聲勢再次掩蓋了精明的政治手腕。儘管政府制定了授權使用聯邦軍隊在反叛的棕櫚州執行關税法律的立法，傑克遜還是降低了他的公開言論的温度。在幕後，他謹慎地與令人憎恨的克萊合作，通過了與傑克遜的武力法案同時降低進口税率的妥協立法。

他對南卡羅來納州分裂主義激進分子的原則立場不應被誤解為北方偏見。布朗先生有説服力地論證道，無效化爭議使歷史學家忽視了傑克遜對南方及其特殊制度的更大承諾。他任命羅傑·坦尼接替約翰·馬歇爾在最高法院的職位，進一步強化了他對那些試圖通過郵局將邪惡教條偷運到南方的廢奴主義者的強烈譴責。1857年德雷德·斯科特裁決中坦尼拒絕給予美國黑人公民身份的角色，不可避免地使傑克遜因關聯而蒙上污名。

然後是得克薩斯州，傑克遜因其奴隸制經濟及其獨特的"天定命運"理念而垂涎此地。然而這一次，他準備等待，自信1836年馬丁·範布倫的當選相當於傑克遜的第三個任期。這位老戰士在離開華盛頓前下令，未來公共土地銷售只能用金銀交易。當隨後的土地泡沫破裂時，範布倫成了替罪羊，因為沒有中央銀行來穩定市場。

傑克遜於1845年去世，享年78歲，但他對美國政治的統治遠比他本人長久。林肯在薩姆特堡事件時，以及後來的進步時代議程制定者西奧多·羅斯福和伍德羅·威爾遜（他們在其他問題上幾乎無法達成一致）都曾引用他關於行政權力至上的堅定主張。布朗先生以挑釁而非宣言結束這本研究紮實、文筆優美的傳記似乎再合適不過了。儘管反體制的信息對威廉·詹寧斯·布萊恩、休伊·朗和喬治·華萊士等民粹主義偶像具有説服力，但布朗提醒我們，在傑克遜時代，“普通人民主的不穩定能量間接合法化了印第安人遷移、奴隸制的擴張以及總統令令人不安的增長。“推倒一座雕像比改變人性更容易。

史密斯先生的許多著作包括赫伯特·胡佛和喬治·華盛頓的總統傳記。他的傑拉爾德·R·福特傳記將於明年出版。

本文發表於2022年5月28日的印刷版，標題為《人民的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