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康拉德筆下，窺見俄羅斯的野蠻行徑——《華爾街日報》

約瑟夫·康拉德始終譴責俄羅斯的暴力與野蠻——如今其軍隊在烏克蘭戰爭中正摧毀城市、強姦殺害平民。俄軍近期經過基輔西南125英里的貝爾迪切夫（康拉德1857年出生地）及他幼年居住的鄰近日托米爾。康拉德由波蘭父母在烏克蘭撫養長大，成長於俄國統治之下。他童年時期，當地社會由俄國公務員、波蘭地主、猶太商人和烏克蘭農民構成。

1863年康拉德的父親阿波羅因參與波蘭革命（遭俄國鎮壓）受牽連後，全家被流放到莫斯科東北250英里處的流放地沃洛格達，忍受嚴酷氣候與野蠻生活。康拉德與陰鬱自責的父親關係痛苦，後者對他一生影響深遠。阿波羅的政治文章《波蘭與莫斯科公國》（1864年）描述了俄國對波蘭長達百年的壓迫，譴責俄國是"可怕、墮落、具破壞性的野蠻與混亂化身"，是"人類的瘟疫"和"人類進步的否定"。阿波羅認為信奉天主教的民主波蘭在歷史上註定要保護西歐免受莫斯科無情部落的侵害。康拉德敬愛愛國父親，但厭惡其災難性政治立場（這給他童年帶來創傷），認為追求革命既徒勞又具破壞性。十幾歲時，康拉德從波蘭殉難者的病態氛圍逃往自由的英國，開始了海上生活。

康拉德的重要政治宣言《專制與戰爭》(1905年)發表於日本擊敗俄國而俄國革命失敗的那一年。文章呼應了阿波羅的主題，用今天聽來仍感熟悉的言辭，康拉德在文中主張俄國是一種野蠻的亞洲式專制政體，頑固地反對西方文明的人道價值觀：“這個令人畏懼的奇異幽靈，刺刀林立，鐐銬加身，聖像高懸；這非塵世之物，帶着貪婪食屍鬼的特質，仍以古老的愚昧面對我們，帶着詭異的玄秘傲慢，已在血浸的大地上隨着復活的初萌悸動而蠢蠢欲動。”

康拉德在其兩部偉大政治小説中借鑑了阿波羅對俄國"肆無忌憚、組織嚴密、準備將數百萬罪犯傾瀉到歐洲"的駭人構想。《秘密特工》(1907年)描繪了康拉德父親所處的災難性革命地下世界，以及威脅愛德華時代英格蘭穩定而過分寬容社會的狂熱的無政府主義者。阿道夫·維洛克經營着一家骯髒的色情商店，為其暴力活動提供掩護。俄國大使館一等秘書弗拉基米爾先生強迫維洛克炸燬格林威治天文台以"停止時間"。維洛克搞砸了行動，誤殺了自己心智障礙的妻弟史蒂維——這個年輕人無意中攜帶炸彈將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維洛克的妻子為無辜弟弟之死復仇，殺害了維洛克後自殺。

以1904年為背景的《在西方的注視下》開篇展現了俄國革命運動與沙皇秘密警察的衝突。聖彼得堡學生拉祖莫夫出賣了刺殺俄國官員後躲藏在他寓所的朋友哈爾丁。秘密警察隨後脅迫拉祖莫夫監視瑞士日內瓦的一羣反俄流亡者。當拉祖莫夫向這些革命者坦白背叛行徑時，其中一名同樣被揭發為警方間諜的人為表對同志的忠誠，擊穿拉祖莫夫的耳膜作為懲罰。永久失聰的拉祖莫夫被電車撞成殘疾，以病弱之軀返回俄國。這些流亡者體現了康拉德所稱"俄羅斯事物的靈魂核心"：偽善與無謂的破壞，背叛的衝動、懺悔的渴望與自我貶抑的本能，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式本能怯懦與渴求精神救贖的痛苦交織。

小説的敍述者，一位語言學教授，道出了康拉德極具預見性的主題——革命不可避免的背叛：“那些謹慎公正、高尚仁慈且忠誠無私、智慧超羣之人或許能發起一場運動——但運動終將離他們而去。他們並非革命的領導者，而是其犧牲品：在厭惡、幻滅乃至悔恨中淪為祭品。希望被荒誕地背叛，理想遭戲謔化——這正是革命成功的定義。”

1917年5月，康拉德精準預言俄國在對抗德國的戰爭中是不可靠的盟友，註定會讓英國失望。1918年2月，即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四個月後，他同樣遠見卓識地指出革命蔓延至西歐的危險：“無論如何，俄國現已退出戰爭。關鍵在於要將這種俄國病毒及其腐朽力量隔絕於世界其他地區的社會肌體之外。”1920年3月他警示道，根植於中亞部落野蠻習性的俄國威脅比以往更甚：“昔日是韃靼與土耳其的禍患，如今更為可怖——因其不再源於遊牧民族的原始野蠻，而是滋長於道德全面腐化的沸騰熔爐，催生出更具目的性的暴力。”

康拉德內心屈辱的苦楚永難消弭。他對波蘭遭受殘酷壓迫的憤慨——這種情緒直至晚年仍熾烈如初——恰可映照當下烏克蘭的劫難。“我來自一個被壓迫的民族，在那裏壓迫不是歷史書頁的註腳，而是每個人日常生活中碾碎脊樑的現實，公開的仇恨與輕蔑更令其苦不堪言，”他寫道，“俄國人的思維方式和情感宣泄向來令我作嘔。我不敢常想波蘭。那感覺糟糕、苦澀、痛徹心扉。它會令生活難以忍受。”

康拉德還揭露了俄羅斯政治與高雅文化之間的矛盾。當俄羅斯芭蕾舞在歐洲風靡一時，當英國主要作家——D·H·勞倫斯、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他們的俄羅斯朋友S·S·科特連斯基的幫助下翻譯伊萬·布寧、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的作品時，康拉德卻反其道而行之，對俄羅斯持反對態度。康拉德對他的朋友兼編輯愛德華·加內特説：“你已經被俄羅斯同化得太深了，親愛的，以至於你看到真相也認不出來——除非它散發着捲心菜湯的味道，那樣你才會對它肅然起敬。”加內特同情俄羅斯無政府主義者，他的妻子康斯坦斯曾拜訪過托爾斯泰，並翻譯了他的許多作品。

康拉德精闢的分析證實，俄羅斯的野蠻行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嚴重。它繼續在文明的歐洲開闢一條破壞性的道路。

邁耶斯先生是《約瑟夫·康拉德傳》（1991年）的作者。他為康拉德的《海的鏡子》、《秘密特工》和《在西方的注視下》等版本撰寫了序言。

約瑟夫·康拉德（1857-1924）照片：Corbis via Getty 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