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臉師》評論:修復戰爭的創傷 - 《華爾街日報》
James L. Swanson
1918年7月,安娜·科爾曼·拉德正在為一名法國士兵制作假面。圖片來源:Interim Archives/Getty Images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一羣面部遭受重創的士兵抱着最後一線希望來到巴黎。這些被稱為毀容者或破碎面容的傷兵,最終抵達拉丁區聖母院德尚路70號的一棟大型公寓樓。他們走進圍牆環繞的庭院,爬上五層樓梯,來到朝聖之旅的終點——不是醫生的診室,而是一間藝術家工作室。在這裏,一位雕塑家正用巧手打造精美逼真的面具,試圖還原士兵們戰前的容貌。
塹壕戰導致大量面部傷殘,定製面具永遠供不應求。正如林賽·菲茨哈里斯在《面容重塑者》中所解釋的,一戰中的火炮"將士兵像破布娃娃般拋向戰場"。含鎂引信的彈藥"嵌入血肉時會燃燒",彈片造成駭人創傷。士兵們"渾身淤青、皮開肉綻,但面部創傷尤為慘烈"。這並不奇怪:“鼻子被炸飛、下頜粉碎、舌頭撕裂、眼球脱出,有些情況下整張臉都消失了。”
但面具治標不治本,它們能遮掩卻無法治癒嚴重創傷。毀容者需要醫療突破。曾撰寫維多利亞時代醫學史《外科手術的藝術》(2017年)的菲茨哈里斯女士,這次記錄了英國整形外科醫生哈羅德·德爾夫·吉列斯的生平。他的創新技術和手術室魔法讓數千名戰士擺脱宿命,重獲新生。《面容重塑者》既令人心碎又鼓舞人心,講述了一個關於生存、重生與救贖的深刻故事。
吉爾斯出生於新西蘭,在英國接受教育,戰爭初期,32歲的他加入了皇家陸軍醫療隊。作為一名業餘高爾夫球冠軍,他以軍事醫生的新手開始了軍旅生涯。1915年5月的第二次伊普爾戰役是他的戰火洗禮。菲茨哈里斯女士説,正是在那裏,他“第一次踏進野戰醫院的臨時手術室”,在血水漫溢的地板上晝夜不停地工作。一個月後,他被派往法國埃塔普勒的盟軍基地醫院。牙科醫生奧古斯特·查爾斯·瓦拉迪爾向他展示瞭如何在不扭曲面部特徵的情況下使用骨移植來重建面部,並恢復患者的説話和進食能力。
那年夏天,吉爾斯拜訪了希波呂忒·莫雷斯坦,這位古怪的法國外科醫生致力於實現高質量的美學效果。吉爾斯看着莫雷斯坦從患者臉上切除了一個巨大的癌性腫瘤,並用患者頸部的一塊皮瓣閉合了傷口。這對吉爾斯來説是一個轉折點,他將這一刻描述為“我見過的最激動人心的事情。我立刻愛上了這項工作。”
莫雷斯坦的藝術激發了吉爾斯尋求許可,創建一個專門治療面部和頜部傷口的特殊醫療單位。1916年1月,他接到命令,前往奧爾德肖特的劍橋軍事醫院(距倫敦30英里)執行整形外科的特殊任務。1917年8月,他從奧爾德肖特搬到了倫敦南部的皇后醫院,這是世界上首批專注於面部重建的醫院之一。他的關鍵見解是需要多學科方法:整形外科醫生、牙科醫生、護士、放射科醫生、藝術家、雕塑家和攝影師的共同努力。
吉利斯承認這是一門“奇特的新藝術”,沒有教科書、先例或經驗可供實踐指導。通過反覆試驗,他重建了缺失的嘴巴和鼻子,填補了骨骼與肌肉的缺損,修復了損毀的下頜,治療了嚴重燒傷,並實施了皮膚移植。在此之前,大多數外科醫生只是簡單縫合開放性傷口的邊緣,這種做法可能導致壞死、細胞破壞以及進一步毀容。吉利斯尤其認識到,要獲得最佳效果,必須分階段進行手術並間隔足夠時間,讓患者能從一次手術中恢復過來。有些患者需要15到20次手術,偶爾甚至多達40次。“今日可緩之事,切勿倉促為之”成了他的座右銘。
吉利斯精通皮瓣移植技術——這種用於遮蓋傷口的組織,正如菲茨哈里斯女士所述,具有“以單一大動脈或多條小血管形式存在的獨立供血系統”。他最重要的發明是管狀蒂皮瓣——將皮膚組織附着在傷口的“抗感染保護性圓柱體”上。菲茨哈里斯寫道,這“極大降低了感染風險”。關於外科藝術本身,吉利斯認為其精髓在於“靈巧與輕柔”。
吉利斯對工作保持着極其細緻的記錄。他不僅做筆記、繪草圖,還邀請藝術家亨利·湯克斯繪製傷口水彩畫,並讓雕塑家凱瑟琳·斯科特(南極探險家羅伯特·法爾肯·斯科特的遺孀)為患者毀容的面部製作石膏模型。攝影師則通過照片記錄手術進展過程。
他的同理心堪稱傳奇。一位病人的兄弟形容吉利斯"充滿人性之善"。中士雷金納德·埃文斯讚歎道:“普通士兵和軍官得到同等照料”,並自豪地説吉利斯"甚至親自為我包紮傷口"。他表現得"和士兵們打成一片",用活潑而令人安心的 bedside manner 安慰病人:“別擔心,小夥子,“他常説;“你會好起來的,等我們治療結束,你的臉會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完好。”
但病房裏並非總是如此美好。許多面容破碎的患者也承受着精神與心靈的重創。外科醫生弗雷德·阿爾比指出:“一個必須終生面對自己恐怖面容、成為他人眼中噩夢的人,其心理創傷難以言表。“藝術家亨利·湯克斯稱醫院為"恐怖陳列室”。威爾士親王——後來的愛德華八世——在巡視病房後被人攙扶而出。未婚妻們解除婚約。孩子們見到父親的面容尖叫逃開。面部毀容者被隔離在漆成藍色的專用公交長椅上,以免公眾被迫目睹。一名士兵照鏡子後主動解除婚約,表示"讓莫莉這樣的好姑娘嫁給我這種悲慘的殘廢太不公平”。
戰後多年,心懷感激的士兵們持續給吉利斯寫信。有人致謝説"您所做的一切讓我的生命重獲價值”。另一封信寫道:“想必您已不記得我…我只是眾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但這不重要,因為我們永遠記得您。“戰後數十年間,吉利斯為建立現代整形外科領域作出重大貢獻。他於1960年逝世,享年78歲。
第一次世界大戰並未佔據美國記憶的前沿。但在英國,陣亡將士紀念日仍是一個神聖的場合。《整容師》不僅是對一位非凡人性與偉大的動人頌歌,更是對所有一戰士兵犧牲與痛苦揮之不去的難忘輓歌。正如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句警世箴言:“唯恐我們遺忘”。
斯旺森先生是美國建國二百五十週年紀念委員會的聯邦專員,著有《追捕:十二日追緝林肯殺手》一書。
本文發表於2022年5月28日印刷版,標題為《修復戰爭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