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校園槍擊倖存者被改變的人生 - 《華爾街日報》
Zusha Elinson, Arian Campo-Flores, Cameron McWhirter and Dan Frosch
15歲時,布蘭妮·托馬斯目睹好友在學校遭槍擊身亡。
二十五年後,她在肯塔基州家附近的超市購物時,手機突然彈出德州烏瓦爾德小學槍擊案的警報。
托馬斯女士開始呼吸困難。一位陌生人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她抽泣着説找不到奶油玉米罐頭,隨即扔下購物車衝回車裏。
當天凌晨三點,無法入眠的她向羣聊發送消息——這個由大規模槍擊事件倖存者組成的羣組,是她在近期為期一週的心理療愈活動中結識的。
多數成員同樣清醒着。他們決定臨時組織一場線上心理疏導會。
“有人僵住了。有人憤怒。還有人陷入閃回”,1997年親歷高中校園槍擊案的托馬斯女士説,“我們在呼吸、憤怒、焦慮乃至幾近絕望的情緒中掙扎。這一切何時才是盡頭?”
校園槍擊至少從1980年代起就成為美國社會的頑疾,且發生頻率持續攀升。美國海軍研究生院國土安全防禦中心數據顯示,2021年校園槍擊事件達249起,而1981年僅17起。該統計涵蓋大規模槍擊及其他涉槍事件。
數據庫顯示,自1970年以來約有2600人在校園槍擊事件中傷亡,包括兒童、教師及其他教職工。上週烏瓦爾德鎮的慘案又使名單新增19名小學生和2名教師。
1999年科羅拉多州利特爾頓市哥倫拜恩高中大規模槍擊案後的追悼儀式。圖片來源:Steve Starr/CORBIS/Getty Images更多人則親眼目睹過校園槍擊事件,或深受其影響。斯坦福大學經濟政策研究所根據《華盛頓郵報》彙編數據得出的工作論文顯示,1999至2019年間,美國有超過24萬名學生經歷過校園槍擊事件,其中包括目睹同學被槍殺的孩子們。這一數字還不包括暴露在槍擊事件中的家長、其他家庭成員、教師和學校管理人員。
部分倖存者通過幫助其他受害者找到了人生意義。大多數人則在焦慮、恐慌、失眠等症狀中繼續生活。醫學和學術研究人員指出,還有人陷入嚴重抑鬱、染上毒癮,甚至選擇自殺。
他們的經歷預示着羅伯小學屠殺事件倖存者、遇難者家屬以及烏瓦爾德市(人口約1.6萬)其他居民的未來——這些人的生活很可能永遠無法回到從前。
“恢復根本沒有時間表,“托馬斯女士説,“我總以為到了某個特定週年紀念日,一切就會好起來。”
密歇根大學兒童心理韌性與創傷實驗室主任桑德拉·格雷厄姆-伯曼表示,大多數經歷此類事件的人最終都能在心理健康支持下康復。但對於校園槍擊事件倖存者而言,這個過程可能需要數十年,且心理調適工作永遠不會真正結束。
1989年,7歲的薩姆·利姆在加州斯托克頓一所小學操場上遭遇槍擊逃亡。這是美國最早發生的校園大規模槍擊案之一。
他目睹同學們互相推擠着衝進教室,自己卻僵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門被重重關上。緊接着,他的手臂和臀部中彈,最終爬進另一間教室被老師送往醫護室。這場事件導致五名兒童死亡,數十人受傷。
週三在伊利諾伊州羅密歐維爾的利姆先生,7歲時遭遇校園槍擊,此後數十年飽受創傷後應激障礙困擾。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塞巴斯蒂安·伊達爾戈此後數十年間,巨大聲響總會讓利姆驚恐萬分。當兄弟們在他腳邊摔響炮或玩玩具槍時,他會倉皇逃跑。農曆新年的煙花會讓他陷入恐慌。“我記得自己跑回家猛關窗户的情景,“利姆回憶道。
他後來結婚生子,在芝加哥地區從事IT和房地產工作,育有三個兒子。但他説,即便是與槍擊事件無關的普通爭執或壓力場景,也會讓他瞬間封閉自我,重新陷入那個無人相助的驚恐孩童狀態。
三十歲出頭時,槍傷引發的背痛已嚴重影響生活。他無法抱起自己的孩子。某次就診時,多年來第一次崩潰痛哭。醫生建議他接受心理治療——“這不僅是身體上的問題”,醫生如是説。
“我只是感到孤獨,好像找不到能理解我的人可以交談,”利姆先生説。“這影響了我的關係,也影響了我的工作。”
被觸發的記憶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杜克大學國家兒童創傷應激中心恐怖主義與災難項目主任梅麗莎·布萊默表示,許多校園槍擊事件的倖存者會經歷創傷後應激障礙,有些人則患有延長性哀傷障礙,這種症狀持續時間比一般情況更長,並可能導致行動障礙。
朱迪·韋爾登展示了紀念在加州斯托克頓一所學校遇害兒童的照片,利姆先生曾是該校學生,而她當時是教師。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的雷切爾·布加爾斯基1997年12月1日,托馬斯女士在肯塔基州帕迪尤卡附近的希思高中參加祈禱小組時,正與同學們手拉着手,這時一名14歲的同學從她身後走過來,掏出手槍開始射擊。三名學生遇害,另有五人受傷。
這是在1999年科羅拉多州利特爾頓哥倫拜恩高中大屠殺之前,後者使公眾更加意識到如何處理校園槍擊事件或其後續影響。哥倫拜恩槍擊案中,兩名學生殺害了12名同學和一名老師,震驚了全國。
托馬斯女士表示,希思高中的倖存者們當時能獲得的心理諮詢資源非常有限。學校第二天就恢復了上課。
大學時期,有一次當有人開玩笑喊出"shotgun”(指搶汽車前座)時,托馬斯女士本能地撲倒了一位朋友。另一次在獨立日,當她們在市中心行走時被突然綻放的煙花驚嚇,她又迅速將另一位朋友護在身下。
直至今日,每次出門前她都會用記號筆在大腿和肩膀寫上自己的姓名、出生日期和母親手機號,以防在槍擊事件中遇難或受傷時,當局需要這些信息。
托馬斯女士在近三十歲時開始尋求心理治療,但有些諮詢師婉拒了她,禮貌表示自己缺乏治療大規模槍擊案倖存者的專業能力。
現年39歲的她最終找到了一位治療師。同樣重要的是,她逐漸建立起與眾多槍擊案倖存者的聯繫網絡,比如由哥倫拜恩事件倖存者在2012年奧羅拉影院槍擊案後創立的互助組織"反叛者計劃”。隨着校園及其他大規模槍擊事件受害者數量激增,這類組織已湧現出多個。
她表示個人治療和同伴互助都很有幫助,尤其是今年11月即將到來——當年希思高中槍擊案的兇手將獲得無期徒刑的假釋資格。
但創傷仍可能突然發作。幾年前,托馬斯女士在梅西百貨翻看促銷貨架時,手指無意碰到一條黑色燈芯絨長褲,頓時噁心反胃衝進衞生間嘔吐——槍擊案當天她穿的正是類似款式的褲子。
重建學校
在科倫拜校園槍擊案發生後,弗蘭克·迪安吉利斯校長不得不邊做邊學,努力幫助學校社區重建。他説,當年秋天校舍重新開放時,管理層做出了大量改變。
教師們修改教案刪除了暴力內容。校方允許數百名學生免於參加消防演習,並更換了警報聲以避免觸發創傷回憶。他們撤掉了食堂的中餐,因為槍擊案當天菜單上有這道菜。校園活動禁止使用氣球,以防爆破聲讓學生們條件反射地尋找掩體。
迪安吉利斯先生應對着教職員工的不同反應——有人希望定期開會傾訴,有人則渴望儘快恢復正常工作。他向員工們強調,如果願意接受心理諮詢非常重要,並坦言自己失眠、反覆做噩夢且食慾不振。
迪安吉利斯先生表示,由於時間被極度壓榨,他在有限的休息時間裏自我封閉,疏遠了親人。他與妻子漸行漸遠,最終離婚。
他在關於科倫拜事件的回憶錄《他們叫我"迪先生”》中寫道,有幾次他以為自己心臟病發作去醫院,結果發現是焦慮症。槍擊案後的頭十年裏,他遭遇了約六次車禍,都發生在慘案發生的四月。
“我認為很大程度上是倖存者內疚,“現年67歲已退休的迪安吉利斯説,“因為這種負罪感,我一度難以直視人們的眼睛。”
弗蘭克·德安吉里斯是1999年科倫拜恩高中槍擊事件發生時的校長。在槍支暴力事件發生後,他致力於幫助其他學校領導者,同時也在與自身的焦慮和倖存者內疚作鬥爭。圖片來源:Hyoung Chang/丹佛郵報/蓋蒂圖片社他接受了多年的心理治療,至今仍會在每年的槍擊紀念日前後安排一次治療。“每到四月臨近時,那種焦慮感就會湧上心頭,”他説。
槍擊事件後,德安吉里斯先生繼續擔任校長15年,履行了他在案發時立下的誓言——要留任至當時在校的所有學生(包括小學生)畢業。在此期間及之後,校園槍擊事件仍在持續,更多校長加入了德安吉里斯先生所説的‘無人願入的俱樂部’。
他通過聯繫這些校長提供支持找到了人生目標。2019年,美國中學校長協會成立了“校長康復網絡”,該組織由22名曾應對校園槍擊事件的學校管理者組成,德安吉里斯先生是其中一員。該組織成員為經歷槍支暴力的學校領導者提供從情感支持到具體應對建議的全方位幫助。
在某些情況下,心理創傷過於沉重。研究人員指出,大規模槍擊事件倖存者的自殺風險會上升。
佛羅里達州帕克蘭市瑪喬裏·斯通曼·道格拉斯高中(2018年該校發生致17名師生遇難的大規模槍擊案),近年來至少有兩名學生疑似死於自殺。
奧斯汀·尤班克斯是科倫拜恩校園槍擊案的倖存者,曾身中數槍。近年來,他致力於公開講述自己在慘案後與毒癮抗爭的經歷。根據縣驗屍官辦公室的報告,2019年5月18日,就在科倫拜恩槍擊案20週年紀念活動結束數週後,37歲的尤班克斯被發現在科羅拉多家中因海洛因過量去世。
傑里米·裏奇曼的女兒阿維埃爾是2012年桑迪胡克小學槍擊案中遇難的20名一年級學生之一。2019年,裏奇曼疑似自殺。槍擊案後的數年裏,裏奇曼與妻子創立基金會,研究導致暴力傾向的生物學和環境因素。
利姆先生戴着母親贈予的十字架。他表示通過心理治療已學會應對過去十年的創傷。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塞巴斯蒂安·伊達爾戈### 強忍淚水
對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倖存者而言,新的大規模槍擊新聞會引發劇烈情緒波動。有人會瘋狂刷新聞、搜社交媒體獲取隻言片語,有人則被拉回自己的槍擊記憶。托馬斯女士一得知槍擊案就會刪除手機裏所有新聞和社交應用,但這種方法有時並不奏效。
烏瓦爾德槍擊案促使朱迪·韋爾登考慮重新接受心理治療。33年前利姆受傷時,她正在斯托克頓小學任教。那天槍聲停止後,韋爾登試圖用歌聲安撫倖存學生,但同教室的另一位老師制止了她,説這樣會聽不清廣播通知。
現年73歲已退休的韋爾登女士表示,自此之後每當聽到孩子們唱歌她都會落淚。在公共場合時她總是竭力忍住淚水。“我強忍下去,“她説。
槍擊案當晚,韋爾登不願回家面對丈夫和兩個女兒。
“我的負罪感在於我能回家給女兒們讀睡前故事,為她們梳頭,“韋爾登説,“我們的生活還在繼續,但這些父母的生活永遠無法……”
韋爾登曾擁有漫長而成功的教師生涯。她養育了家庭,致力於推動嚴格控槍等自己重視的事業。但那份痛苦始終如影隨形。
“我們繼續生活,努力恢復正常狀態——雖然不確定是否能稱之為正常,但至少能與家人相處,共享天倫之樂,“韋爾登説道。
現年40歲的利姆先生表示,過去十年他通過心理治療學會了應對方法。他還嘗試通過與朋友去射擊場練習併購買槍支來克服對槍械的恐懼。
離校後他從未與任何同學談論過槍擊事件,但2019年臨近三十週年紀念時,他想找到當年救他脱險的那位連名字都不記得的老師——正是韋爾登女士。
槍擊案當天那扇在面前關閉的門成為利姆人生的轉折點。他説與韋爾登的首次通話如同療愈良藥。他向她致謝,兩人共同回憶了那個日子以及各自後來的人生軌跡。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需要這個,”他説。“感覺很好……只是回憶起有人幫助過你的那種感覺。”
致信 Zusha Elinson,郵箱:[email protected],Arian Campo-Flores,郵箱:[email protected],Cameron McWhirter,郵箱:[email protected] 以及 Dan Frosch,郵箱:[email protected]
更正與補充
斯坦福大學經濟政策研究所在工作論文中使用了《華盛頓郵報》彙編的數據,該論文稱1999年至2019年間,超過24萬名美國學生經歷了校園槍擊事件。本文的早期版本未提及研究人員是從《華盛頓郵報》彙編的數據庫中得出這一統計數據的。(更新於6月7日)
刊登於2022年6月3日印刷版,標題為《美國校園槍擊倖存者被改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