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打擊ISIS的戰爭是如何取得勝利的

2017年4月中旬，我作為一名旁觀者參加了一場高層會議，這場會議對最終擊敗伊斯蘭國起到了關鍵作用。近三年前，伊斯蘭國武裝分子攻佔了摩蘇爾市，震撼了整個中東地區，促使美國再次向伊拉克派遣軍隊。

美國此次的任務並非直接參與地面戰鬥，而是以火力支援伊拉克部隊，並在他們推進過程中提供戰術指導。這次軍事行動代號為"堅定決心行動"，而2017年春季正是檢驗這份決心的時刻。

伊斯蘭國（又稱ISIS）的死硬分子決心在摩蘇爾負隅頑抗。數十萬平民被困在這座被底格里斯河一分為二的城市裏，而伊拉克軍隊在西部的推進陷入了停滯。

我隨同斯蒂芬·湯森中將前往城南的伊拉克軍事基地時，突然接到消息稱時任總理海德爾·阿巴迪正在召集指揮官們舉行臨時作戰會議。

身着伊拉克反恐部隊黑色作戰服的阿巴迪，在一頂掛滿陣亡聯邦警察照片的巨大帳篷裏試圖激勵他的將領們。但隨着會議進行，沮喪的伊拉克軍官們開始互相指責，抱怨並非所有部隊都全力以赴。更糟的是，原本可能扭轉戰局的一個方案——派遣久經沙場的伊拉克裝甲師進入摩蘇爾西部——似乎已被擱置。

“我們嘗試過但失敗了，“阿巴迪説，“我不想重蹈覆轍。”

負責領導美國及盟軍行動的湯森中將深知，不應在伊拉克領導人面前對其軍官們進行勸誘。但隨後，他與擔任摩蘇爾戰役伊拉克指揮官顧問的美國陸軍上校帕特·沃克共同擬定了一項計劃，美軍軍官們將在私下裏遊説推進該計劃。

斯蒂芬·湯森中將在反ISIS行動的最後幾個月裏領導了這場戰役。圖片來源：卡羅琳·佈雷曼/蓋蒂圖片社為扭轉對ISIS的戰局並迫使武裝分子兩面作戰，伊拉克軍隊需要從北部開闢第二戰線，其裝甲師必須參與其中。美軍將協助伊拉克解決後勤問題，並提供裝甲推土機以摧毀伊斯蘭國的防禦工事。美軍顧問小組將繼續呼叫空襲、火箭炮和火炮支援。

為進一步增強伊拉克軍隊戰力，湯森中將更批准第82空降師傘兵發射"陶"式和"標槍"反坦克導彈支援伊軍推進。多年來華盛頓當局始終堅持美軍常規部隊不得參與地面作戰，但這位美軍指揮官擔憂伊軍坦克在數百米外的射擊精度不足，決意協助他們完成摩蘇爾戰役的最後一擊——即便這意味着需要遠距離發射反坦克炮彈。五月初，北部戰線正式開闢，摩蘇爾決戰就此打響。

對抗伊斯蘭國武裝分子的戰爭為美國提供了日益重要的經驗教訓。二十年的阿富汗戰爭以撤退告終，但在伊拉克和敍利亞的反伊斯蘭國戰役取得了成功——這場勝利見證了敵人的潰敗、外國合作伙伴擔當主力、美軍傷亡降至最低，且美國免於佔領負擔，儘管當地部隊和平民付出了巨大代價。

反伊斯蘭國戰役在沒有大規模美軍投入的情況下實現了這些目標——隨着五角大樓將注意力轉向與中俄的"大國競爭”，以及美國公眾對海外衝突日益厭倦，這一模式將愈發具有借鑑意義。大規模軍隊部署已不再是應對中東或其他無政府地區武裝分子的可行選擇。通過外國合作伙伴進行打擊可能是唯一可行的選項。

該戰略的簡化版本在美國與其主要軍事強國對抗時也可能被證明有效。自俄羅斯2月入侵以來，美軍一直避免直接介入烏克蘭局勢，以防止與這個核武對手的緊張局勢升級，並剋制向烏方提供能打擊俄領土的武器。

儘管如此，烏克蘭軍隊仍受益於西方火炮、反坦克導彈和近程防空系統的支援，以及美國提供的烏境內目標情報。在2月入侵前，美國顧問已對烏軍進行了近八年的培訓，目前仍在烏克蘭境外的歐洲基地繼續這項工作。這些援助使烏軍成功阻止了俄軍對基輔的進攻，儘管俄羅斯已佔領烏克蘭南部大部分海岸線，實施海上封鎖，並試圖鞏固對東部頓巴斯地區的控制。

“援助可以是情報支持、火力支援、裝備供給，也可以是各種在適當預算和授權範圍內的事項，”曾領導美國中央司令部和特種作戰司令部的退役陸軍上將約瑟夫·沃特爾表示，“要有效應對大國對手，未必需要等同於派遣部隊的規模。”

將少量美軍與規模更大的當地部隊配合作戰的想法，數十年前在特種作戰領域就已出現，被稱為“依託、協同、通過”模式。其核心理念是：在當地盟友主導下，依託美軍及其聯盟夥伴的支持，並通過法律框架對共同敵人實施軍事行動。2001年我在托拉博拉山區就目睹了該策略的變體——當時中情局特工和特種作戰小隊與阿富汗軍閥合作，協調空襲打擊塔利班和基地組織敵人。

2016年10月，美軍協助庫爾德盟友組裝無人機，準備從ISIS手中奪回摩蘇爾。圖片來源：Emrah Yorulmaz/Anadolu Agency/Getty Images打擊伊斯蘭國的戰役將這一實踐推向空前規模，標誌着與美軍早期伊拉克戰略的徹底決裂。從一開始這就不僅是遙控無人機作戰——由遠在半個地球外的飛行員指揮定點清除；但也不同於1991年"沙漠風暴"行動中，美軍在晝夜不停轟炸數週後以壓倒性兵力追擊薩達姆的共和國衞隊。相反，美軍通過地面代理人與伊斯蘭國作戰，不僅依靠小分隊支持，更集中運用了美國的情報、炮兵和空中力量。

儘管五角大樓尚未對這場衝突進行全面評估，但此次行動已提供了重要經驗。美國認識到派遣顧問隨同夥伴深入戰場至關重要。選擇合作的盟友也產生了關鍵影響：挑選具有一定公眾公信力的當地政治軍事人物能創造顯著優勢。最終，美國通過2014年實施空襲並在次年派遣特種部隊與敍利亞武裝合作，作出了拒絕讓對手在敍利亞獲得庇護所的關鍵決定。

相比之下，阿富汗的條件則較為不利。許多阿富汗人認為其政府腐敗，塔利班在鄰國巴基斯坦擁有避難所。當美國尋求結束這場衝突時，也背離了自身"依託、協同、通過"戰略——大幅減少空襲、停止與阿富汗突擊隊共同執行任務的做法，並撤走了為阿軍提供後勤支持的承包商。

然而儘管存在與外國夥伴合作的種種問題，在對抗武裝組織時，親臨戰區協同作戰仍勝於缺席。“9·11事件後，我率領海軍陸戰隊從遙遠基地進入阿富汗。相信我，除非讓特工實地駐紮，讓你的人與他們的人協同工作，否則將一事無成，“退役海軍上將、前國防部長吉姆·馬蒂斯表示。

這種深度介入對扭轉摩蘇爾戰役局勢至關重要。根據華盛頓的政策決定，美軍最初幾乎完全在伊拉克基地內指導伊軍，雖降低了美軍風險，卻阻礙了戰場態勢的推進。但在美軍指揮官多次懇請後，2016年夏，一小隊美軍顧問終獲准隨同試圖渡過底格里斯河向摩蘇爾推進的伊拉克營級部隊。湯森中將後來授權小型美軍團隊為更靠近前線的伊拉克部隊提供指導，並直接呼叫空襲，而非將目標數據傳回後方指揮中心。

美國指揮官無法對伊拉克人的戰場決策發號施令。但作為美國火力及其他軍事支援的輸送渠道，他們能讓自己變得不可或缺，從而深化自身影響力。

在4月與阿巴迪會晤後，美方試圖利用這種影響力調整伊拉克的戰略方向。這需要説服伊拉克指揮官將其唯一的裝甲師（該部隊12月在東摩蘇爾推進時曾遭遇重挫）調遣至其他部隊中，在城西開闢北部戰線。

為説服伊拉克人轉變策略，第82空降師情報官凱文·瑞安少校向摩蘇爾行動伊方指揮官簡報稱，開闢北部戰線將分散伊斯蘭國四分之一的兵力離開南部防線，使伊拉克軍隊傷亡減少25%。

當伊拉克領導人採納美方建議後，第82空降師傘兵受命以"陶"式、“標槍"反坦克導彈及巴雷特.50口徑狙擊步槍為進攻西摩蘇爾伊斯蘭國據點的伊拉克部隊提供支援。

實戰中，美軍派駐伊拉克裝甲師的顧問詹姆斯·布朗寧中校努力與伊方指揮官建立信任，包括隨該師士兵共同遵守齋月禁食規定，白天不進食飲水。與其他顧問一樣，他用阿拉伯敬稱"sa’eedi”（意為"長官”）稱呼該部隊指揮官賈西姆·卡西姆少將。

“這是為了理解身體極限並表達尊重，這樣在關鍵時刻我就能看着他説’此刻我在各方面都與您同在，但我們必須前進’"，他説道。

這樣的時刻比比皆是。當部隊向南推進時，該師的六名士兵跳上一棟已被武裝分子遺棄的建築屋頂，以便偵察下方的防禦工事。伊斯蘭國戰士重新佔領了該建築的一樓，將一次常規戰術行動演變成戰場戲劇。烈日炙烤下，又遭到樓內火力攻擊，被困士兵大多很快負傷。

布朗寧中校與卡西姆少將緊急商議，可選擇的方案越來越少。布朗寧的計劃是讓無人機向一樓伊斯蘭國武裝分子發射"地獄火"導彈——同時祈禱這座搖搖欲墜的建築能保持結構穩定不至完全坍塌。這是卡西姆少將願意承擔的風險。

隨着一聲巨響，“地獄火"導彈擊中建築一樓，整層樓像煎餅般塌陷。該師一星副指揮官瓦利德·哈利法衝向半坍塌的建築，架起梯子開始營救士兵，將他們轉移到街對面的安全地帶。一人不幸遇難，其餘人獲救。布朗寧中校回憶，這是"榮譽勳章時刻”，儘管不會得到官方認可。

2014年6月23日，伊拉克摩蘇爾，伊斯蘭國武裝分子駕駛從伊拉克安全部隊繳獲的裝甲車遊行圖片來源：美聯社伊斯蘭國武裝分子背靠底格里斯河，安排一羣男女老少在其縮小的堡壘中繞圈行進——這是一種旨在抵禦美軍空襲的戰術，由於戰鬥距離過近，空襲已難以實施。

戰役最後階段的關鍵任務是奪取摩蘇爾老城區一小塊區域。伊拉克特種突擊隊穿越瓦礫地帶投擲手榴彈，美軍提供的裝甲推土機碾過伊斯蘭國死硬分子，其中一些人在履帶下引爆了自殺式炸彈背心。七月份戰事最激烈時我身處摩蘇爾，目睹飢餓的市民蹣跚出城，女性自殺炸彈手在街頭遊蕩。

阿巴迪飛抵該市後致電湯森中將，表示要發表勝利宣言，但需確保美國領導的聯軍不會提出異議。這位美軍指揮官向他保證，從任何實際意義來看，該城都已獲得解放，剩餘工作可稱為掃尾行動。

7月10日，阿巴迪在伊拉克國家電視台講話中正式宣佈"恐怖主義政權"終結。

殘餘武裝分子在敍利亞幼發拉底河中游河谷的最後頑抗還將持續20個月。美國特種部隊與敍利亞盟友共同執行了那次行動。但正是在摩蘇爾，美伊聯合打擊ISIS的行動迎來轉折點，美軍"依託、協同、通過"的作戰原則經受住了最嚴峻考驗。

政客們曾高調宣稱要終結"永久戰爭"時代，但反恐行動的複雜局面可能尚未結束。打擊ISIS的戰役既提供了經驗教訓，也揭示了仍需學習的課題，包括如何更精準評估和減少平民傷亡。在伊拉克和敍利亞，由於武裝分子慣用人體盾牌戰術，加之美軍為保障盟軍推進而動用重型火力，平民面臨巨大風險。儘管如此，這場反ISIS戰役仍為未來行動提供了範本。

“如今小分隊就能召喚海量火力支援、作戰平台和後勤保障，“曾長期在中東從事特種作戰的退役陸軍三星上將邁克爾·長田指出，“除非我們準備獨自承擔所有戰爭傷亡，否則別無選擇。”

聯繫作者邁克爾·R·戈登，郵箱：[email protected]

戈登先生是《華爾街日報》國家安全事務記者。本文節選自其著作《削弱與摧毀：從奧巴馬到特朗普的反伊斯蘭國內幕》，該書將於本月由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出版。

本文發表於2022年6月4日印刷版，原標題為《美國軍事顧問如何扭轉反ISIS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