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自由貿易的終結 - 《華爾街日報》

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進攻正在重塑全球能源版圖，開啓了一個化石燃料流向不僅受供需關係影響、更被地緣政治角力所主導的新時代。

過去半個世紀裏，石油和天然氣相對自由地流向全球出價最高的市場。這一格局在2月24日俄羅斯坦克碾過烏克蘭邊境時戛然而止——美歐針對俄羅斯實施的一系列貿易制裁使全球貿易陷入混亂。

本週，歐盟通過了迄今為止對俄最嚴厲制裁，禁止進口其石油並阻截原油貨輪的保險覆蓋。

新秩序的全貌在未來數年內仍難明朗。但交易員、外交官及能源地緣政治領域的專家普遍認為，與冷戰結束後的格局相比，新體系將更加割裂且流通受阻。

三大能源影響力軸心正在形成：美國等西方國家動用其龐大的經濟與購買力作為政治武器；中國及印度、土耳其、越南等新興大國頂住西方壓力繼續與俄交易；沙特等中東產油國則保持中立，並可能在未來數年獲得更大市場份額。

“我們正處在歷史的轉折點上，“前美國駐沙特大使傅立民表示。這位布朗大學高級研究員指出，歐洲永遠不會再信任俄羅斯作為其主要能源供應國，即便制裁解除，各國正在推進的高成本新基建和長期替代供應合同也將固化新版圖。

前美國財政部官員、現任瑞士信貸集團短期利率策略主管的Zoltan Pozsar表示，新秩序可能導致能源貿易效率下降且成本上升，大宗商品或將成為下一場全球經濟危機的核心。

俄羅斯天然氣巨頭Gazprom位於聖彼得堡的總部大樓，該公司已將多艘液化天然氣運輸船從日本改道至中國和印度。圖片來源：anatoly maltsev/Shutterstock他指出，德國對俄羅斯原油的禁運可能意味着，原本一兩週就能運抵漢堡的俄羅斯石油將需要數月時間才能到達中國。反之，對於中東石油而言，禁運將導致原本運往亞洲的原油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抵達歐洲。他表示，這種低效率將推高支撐能源貿易的運輸、保險和融資成本。

許多人預測，作為俄羅斯經濟支柱的能源產業將萎縮，因為其最大市場的損失無法完全被替代。這些人表示，西方的金融和技術制裁將削弱俄羅斯維持當前收入和產量水平的能力。

標普全球副董事長、著名石油行業歷史學家Daniel Yergin表示：“俄羅斯作為能源超級大國的時代已經結束。”

但新格局對美國實力及其作為全球貿易擔保者的地位並非沒有風險。自二戰結束以來，美元一直是石油交易的默認貨幣，這有助於維持其在全球經濟中的核心地位。

弗里曼先生表示，利用美國金融體系的力量對俄羅斯實施制裁，讓人質疑其作為財富儲存地的可靠性。

如今沙特阿拉伯、印度等發展中國家正探索以非美元貨幣進行能源交易。俄羅斯同樣開始要求以盧布結算化石燃料貿易。

“我們或許有正當理由，但美國確實將能源貿易政治化了，“弗里曼先生指出。

‘友岸外包’戰略

地緣政治與能源歷來緊密相連，近年來美國對伊朗和委內瑞拉的制裁已擾亂全球石油流向。但自1970年代初阿拉伯石油禁運結束以來，在美國軍事和金融實力支撐下相對自由的商品貿易，始終是國際體系的顯著特徵。

這一格局正在改變。美國財政部長耶倫四月演講時表示，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是時候重構1944年確立的、以經濟效率與國際合作為核心的佈雷頓森林體系了。耶倫主張通過深化與堅定遵守共同規範的國家集團"的貿易聯繫，實現關鍵原材料供應鏈的"友岸外包”。

隨着西方能源公司撤離俄羅斯，航運公司、貸款機構及保險公司拒絕處理俄羅斯出口貨物，貿易流向已在重構。

歐盟自今日起開始實施對俄石油出口禁令，加入美英加澳行列。鑑於匈牙利對經濟影響的擔憂，該禁令將豁免通過管道運輸的俄羅斯石油。歐盟官員表示，到今年年底禁令仍將覆蓋90%的原俄羅斯石油進口量。

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出席布魯塞爾歐盟峯會，會議決定加強對俄羅斯石油出口的制裁。圖片來源：JOHANNA GERON/REUTERS從2月到4月，俄羅斯對歐盟、美國、英國、日本和韓國的石油出口已減少56.3萬桶/日，降幅達32%。投資銀行Piper Sandler指出，若歐盟全面禁運，意味着每日約280萬桶原油和110萬桶石油產品需另尋市場，這些原本主要流向歐洲。

歐盟領導人擺脱俄羅斯天然氣的難度更大——俄氣通常佔歐盟供應量的30%以上，且主要通過管道運輸。摩根大通估計，到今年年底歐洲接收的俄羅斯天然氣仍將達2021年進口量的81%至94%。歐盟宣稱將在2027年前停用俄油俄氣，但終結對俄能源依賴可能代價高昂。

美國總統拜登的能源安全協調員阿莫斯·霍赫斯坦正與外國官員及能源企業高管合作，通過增加替代油氣供應來緩解歐洲陣痛。

但歐美行動還面臨另一重限制：霍赫斯坦表示，美國不會為長期化石燃料投資提供激勵，因其與推動綠色能源轉型的目標相悖。

“我們正努力幫助歐洲穩定市場並保護美國消費者，同時讓普京付出代價，且不違揹我們減少化石燃料使用的總體目標，”霍赫斯坦先生表示。

歐盟領導人表示，由於戰爭影響，現在將加速推進建設可再生能源項目的宏偉計劃，但承認歐洲在過渡期仍需更多化石燃料。

總部位於沙特阿拉伯的國際能源論壇秘書長約瑟夫·麥克莫尼格爾指出，需求增長加上西方對俄能源制裁將削減其產量，可能導致全球石油出現實質性短缺。

“如果俄羅斯被排除在出口市場之外，將引發扼殺需求的全球經濟衰退，”麥克莫尼格爾先生説。

沙特迴歸

中東生產商有望成為新能源格局中的贏家。

由於全球對氣候變化的日益關注，沙特阿拉伯和其他海灣國家近年來一直面臨擺脱化石燃料多元化的壓力。但拜登總統在戰爭爆發前呼籲該國增加開採，這與他競選總統時將沙特稱為"棄兒"的立場形成鮮明逆轉。

曾擔任奧巴馬總統首任國家情報總監的退役海軍上將丹尼斯·布萊爾表示，儘管美國試圖將外交政策重心從中東地區轉移，但這場戰爭再次提升了中東對美國利益的重要性。

“我們需要與沙特保持高度清醒的務實關係，在實現交通電氣化和能源結構多元化之前，我們仍須繼續充當其最終防務保障者，”布萊爾先生説。

沙特阿美已取代蘋果公司成為全球市值最高的企業。圖片來源：ahmad el itani/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國有能源巨頭沙特阿拉伯石油公司（簡稱：沙特阿美）最近超越蘋果公司成為全球市值最高的企業，該公司已收到更多來自歐洲買家的原油採購請求。更廣泛地説，沙特官員表示，這場戰爭表明，通過迅速削減化石燃料使用來減少碳排放的激進目標是不現實的。

一位沙特官員表示：“沙特王國覺得可笑的是，去年包括美國在內的幾個國家一直在施壓他們堅持[到2050年實現淨零碳排放的計劃]，但現在卻要求他們提供更多石油。”

在拒絕美國增產要求數月後，歐佩克及其盟友週四同意超預期增產，這將使沙特阿拉伯有可能開採更多原油，併為與美國達成潛在的石油換安全協議以及拜登總統本月晚些時候的訪問鋪平道路。

“俄羅斯的入侵給世界上了一課，響亮而清晰：我們需要更多沙特石油，”另一位沙特官員表示。

俄羅斯面臨的挑戰

俄羅斯的新要務是深化與亞洲，尤其是中國的關係，以抵消其歐洲市場即將面臨的損失。

對於天然氣出口而言，這種轉向尤為必要。相較於石油，俄羅斯天然氣的可替代性較低，需大規模基建投入才能開闢新市場。此前俄羅斯每年向歐洲輸送高達2000億立方米天然氣，歐洲是其最大出口地。而去年對亞洲出口量僅約330億立方米。

分析師指出，俄羅斯雖規劃了數條管道和液化天然氣項目（液化技術可實現海運貿易）以提升對亞輸氣能力，但多數項目技術難度大、成本高昂，且西方制裁將阻礙項目推進。

核心規劃項目是全長約1600英里的"西伯利亞力量2號"管道，將亞馬爾半島與中國相連。首期"西伯利亞力量"項目耗資超500億美元，歷時五年多建成，滿負荷運行時年輸氣量近400億立方米，二期項目輸氣量可達500億立方米。

2014年兩國就首條管道達成協議時，中國爭取到了較低氣價。俄羅斯總統普京當時評價：“我們中國朋友在談判中非常精明。”

中國煙台港的原油碼頭。圖片來源：Cfoto/DDP/Zuma Press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愛德華·周表示，由於俄羅斯亟需彌補歐洲市場損失，中國本輪談判籌碼更強。據該中心評估，到2030年俄羅斯對亞洲年輸氣量至多1200億立方米，且價格將低於歐洲市場。

“所有人都會試圖利用俄羅斯現在更需要他們這一事實，”周先生表示。

俄羅斯外交官正急於反擊美國阻止俄羅斯能源尋找新市場的努力。根據摩根大通的數據，2月至4月期間，運往印度、土耳其、中國等"友好"國家的俄羅斯石油貨物每日增加了120多萬桶，增幅達146%。

一位官員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俄羅斯國有天然氣巨頭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將數艘液化天然氣運輸船從日本改道至中國和印度，這是為防備東京加入西方禁運的先發制人之舉。

但分析師和交易員表示，長期來看，亞洲買家不太可能完全取代歐洲成為俄羅斯石油和天然氣的市場。儘管印度拒絕了禁運俄羅斯石油的呼籲，但它正在以大幅折扣購買俄羅斯石油，就像中國尋求天然氣折扣一樣。

失去最近和最大的市場將使俄羅斯每年損失數十億美元的能源收入。再加上嚴厲的技術制裁，這將嚴重削弱該國維持當前石油和天然氣生產水平的能力。國際能源署估計，在歐盟石油制裁下，到2022年底俄羅斯停產規模可能增加兩倍，達到每日300萬桶，這意味着戰前生產水平將下降近27%。

一些俄羅斯能源官員私下承認，俄羅斯將無法躲過西方長期的能源制裁。

“俄羅斯對西方在制裁上的團結感到震驚，“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官員説。

俄羅斯薩哈林島上的一個液化天然氣設施。照片：Yuri Smityuk/TASS/ZUMA PRESS聯繫 Christopher M. Matthews，郵箱：[email protected]，Summer Said，郵箱：[email protected] 以及 Benoit Faucon，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2年6月4日印刷版，標題為“俄羅斯制裁標誌着能源自由貿易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