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巨人行走於地球：三本關於史前生命的書》——華爾街日報

“讓我毛骨悚然，”《沉睡山的幽靈》（1918年）的主角、作家兼業餘藝術家傑克·霍姆斯這樣描述道。這部首部以動畫恐龍為特色的電影中，一個神奇的望遠鏡裝置將傑克帶回了侏羅紀時代，親眼目睹了一場三角龍與暴龍之間的生死搏鬥——當然，勝者是後者，這也是此後無數類似奇幻遭遇的開端。儘管沒有證據表明此類戰鬥真實發生過，但1996年在三角龍化石骨盆上發現的暴龍咬痕確實表明，這兩頭體重均超過三隻飽食河馬的巨獸絕非好友。

古生物學家史蒂夫·布魯薩特在其暢銷書《恐龍的興衰》（2018年）續作《哺乳動物的崛起與統治》中寫道：恐龍是終極的死亡象徵。這類書名毫不掩飾地利用了人類對文明崩潰的迷戀——以及從這些故事中汲取的教訓，當主角從焦慮不安的人類換成冷血爬行動物時，其本質並無二致。如果説今天重建的恐龍骨架在樟腦味瀰漫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大廳裏對我們露出不祥的笑容，它們同時也給予我們慰藉：畢竟，我們依然存在，而它們除了骸骨，早已消逝。

六千六百萬年前，一顆舊金山大小的巨型小行星撞擊墨西哥海岸，形成了直徑110英里的隕石坑。科學作家萊利·布萊克在其文筆優美的著作《恐龍的最後時光》中指出，這次滅絕事件標誌着"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但果真如此嗎？對恐龍而言，世界確實陷入了永夜。撞擊引發的烈火席捲了蕨類叢生的平原與悶熱的白堊紀森林，導致地球上近75%的生物滅絕——校車大小的陸地爬行動物、小型飛機翼展的翼龍、漁船長短的蛇頸龍，無一倖免。但這些巨獸的滅亡，卻為白堊紀生命舞台上一直扮演配角的弱小羣體帶來了新生：獸亞綱哺乳動物，這個包含有袋類與胎盤類（我們直系祖先）的哺乳動物亞綱。

當第一具完整組裝的霸王龍骨架於1906年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揭幕時，參觀者們震驚不已。“我真高興你已經死了，"《紐約時報》一位業餘詩人如此吟誦。記者大衞·蘭德爾在其生動精彩、敍述嫺熟的鍍金時代化石獵奇史《怪物之骨》中解釋道，與此同時，這頭甦醒的怪物——正因其死亡——證實了智慧對蠻力的決定性勝利。而這恰好契合了技術驅動時代蓬勃發展的精神需求，為完美哺乳動物智人獻上了熱烈讚歌：作為最適生存者，這是唯一能夠思考自身起源的物種。百萬富翁們開始投資恐龍化石，很快對哺乳動物成功的頌揚就演變為對人類——尤其是白人——優越性的肯定。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亨利·費爾菲爾德·奧斯本甚至為優生學家麥迪遜·格蘭特的《偉大種族的消逝》（1916年）撰寫了贊同的序言。

正如布萊克女士和布魯薩特先生所指出的，自然歷史並沒有給我們提供"哺乳動物的自負”（布萊克女士的説法）的理由。我們的存在源於宇宙的偶然——也歸功於祖先高度發達的臼齒。從巨型恐龍焦黑屍骸下崛起的生物能夠倖存，並非因為特別聰明，而是得益於既能研磨又能切割的完美牙齒，這使它們輕鬆適應了食物匱乏的環境。而且哺乳動物並未長期維持嬌小體型，某些種類即便在體積上不及霸王龍，其恐怖程度卻毫不遜色。以恰如其名的"地獄豬"（恐頜豬）為例，肩高就達7英尺，布魯薩特指出其強力的頜骨"幾乎能處理任何東西"。

布魯薩特先生不願過分強調哺乳動物的智慧，而是巧妙地通過後門將其融入敍述。在《哺乳動物的崛起與統治》中，他對同事（其中許多是女性）不吝讚美之詞，優雅地展現了人類的聰慧。多張照片記錄了無畏的古生物學家在野外工作的場景，或是在實驗室對着鏡頭微笑的畫面。相比之下，布萊克女士的《恐龍的最後時光》完全摒棄了這種人類視角框架，讓我們能近距離觀察她的恐龍——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經典之作《侏羅紀公園》中勞拉·鄧恩接近生病三角龍的距離還要近。

當我們遇見布萊克筆下"由肌肉與骨骼構成的帶角山丘"——三角龍時，這隻生物正為躲避鱗片褶皺間叮咬的昆蟲而尋求泥潭的清涼，這種細膩描寫同時喚起了我們對瘙癢恐龍與微小折磨者的想象。布萊克通過一隻正在湖邊飲水的甲龍的困惑反應，展現了小行星撞擊的即時影響。這些身披堅固骨板、堪稱白堊紀運鈔車的甲龍類本可抵禦各種攻擊，卻無法抵擋這場災難：“周遭萬物震顫，彷彿所有恐龍鄰居突然同時蹦跳”。布萊克以詩意的精準捕捉最微妙的細節：湖水如何先左右翻騰，繼而氾濫成洪，將暈頭轉向的巨獸衝上沙洲；當它甦醒時，只見暴烈的陽光炙烤着身軀。她將自己的創作方法——雖冒險卻始終引人入勝（令人手不釋卷）——比作給科學骨架賦予血肉。（在書末的詳實附錄中，她也提供了未經修飾的"骨骼"部分，援引學術資料並闡釋敍事選擇。）

《恐龍的最後一天》中那些豐富想象的場景大多設定在蒙大拿州的地獄溪，這裏不再是悶熱的熱帶森林，而是一片塵土飛揚的沙漠。正是在這裏，蘭德爾先生《怪物之骨》中那位傳奇主角巴納姆·布朗挖掘出了他的第一具霸王龍化石。這位來自堪薩斯州的農家子弟最終成為紐約市新自然歷史博物館的館長，在這段看似不可能的職業生涯中，這一期待已久的勝利終於到來。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化石狩獵在美國西部變得嚴肅起來，蘭德爾先生巧妙地捕捉到了推動這一事業的個人野心、冷酷無情、鉅額資金和民族主義熱情的有毒混合物。巴納姆·布朗對地下骨骼的嗅覺比任何競爭對手都要敏鋭，他完全無愧於其同名者——偉大的表演家和騙子大師P.T.巴納姆的傳奇。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還保持了科學誠信，並在閒暇時指出了他發現骨骼的地層中高含量的銥——這是小行星參與其中的第一個重要線索。儘管布朗後來利用他的才能幫助美國政府勘探能源儲備，但我敢打賭，他的夢中仍然縈繞着巨大的股骨和頜骨從淤泥中召喚的景象——就像我現在一樣。

伊姆舍爾先生是《自然歷史的詩學》的作者，新版配有羅莎蒙德·珀塞爾的照片。

2022年6月4日印刷版以《終極死亡紀念》為題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