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作品:彼得·C·貝克的《飛機》——《華爾街日報》
Sam Sacks
21世紀的一大困惑在於,人們該如何看待偏執妄想與基本常識之間日益擴大的灰色地帶。對陰謀論者而言,所有事件都暗藏着一張精心編織的意圖之網。理性者雖摒棄這種觀點,卻不得不承認全球互聯正是這個時代的鮮明特徵。在彼得·C·貝克那部精妙而令人不安的小説《航班》中,當角色思索着"連接萬物的隱形線網"時,我們很難界定這究竟屬於哪種認知——是某種誇大的妄想,還是令人不安的真相?
貝克筆下兩條平行敍事線逐漸為後者提供了佐證。小説的前半部分聚焦意大利女子阿米拉(她嫁給穆斯林移民阿尤布後改用此名)。故事開場時阿尤布已失蹤——他在巴基斯坦旅行期間被捕,未經審判就被關押在摩洛哥的中情局秘密站點長達兩年多。章節以沉靜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阿米拉孤獨的守候,以及阿尤布突然獲釋後(顯然遭受過難以啓齒的酷刑)引發的動盪。
《航班》隨後將場景切換到北卡羅來納州春水鎮,厭倦郊區主婦生活的梅蘭妮與當地教育委員會成員、商界紅人布拉德利發生了婚外情。她青年時代的左翼激進主義早已被中產階級的日常關切——“工作、家裝計劃、度假、各種健身方式"當然還有出軌——所取代,直到朋友分享的一則待發新聞重新點燃了她的鬥志:原來中情局正利用春水鎮一家虛假包機公司,將恐怖分子嫌犯轉運至秘密監獄。而這家公司的老闆正是布拉德利。
關於共謀與責任的複雜問題伴隨着計劃中的地方抗議活動浮現,然而《飛機》中最令人不安的是這些問題被輕易擱置的從容態度。儘管酷刑和非常規引渡是這部小説的頭條議題,但幾乎所有的戲劇張力都集中在梅蘭妮的丈夫是否會發現她與布拉德利的婚外情上。我認為這種差異恰恰是其特色而非缺陷,因為它讓讀者也陷入了更廣泛的麻木之中。《飛機》中的政治議題多麼輕易就被家庭危機的熟悉刺激所掩蓋!小説狡黠剋制的結局,或許比任何想象中的對峙都更具批判性。
對於萊拉·莫特利處女作《夜行》的敍述者基亞拉·約翰遜來説,逃避問題並非選擇。她在東奧克蘭的公寓租金剛翻倍。父親離世,母親住在過渡教習所,而多年來與她相依為命的哥哥被空洞的音樂明星承諾誘騙放棄了工作。鄰居也失蹤了,使她成為9歲男孩的實際監護人。17歲的基亞拉找不到能維持生計的工作,只得在街頭謀生。“當別無選擇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前行。”
在令人眩暈的速度中,需求與不幸交織將她推入賣淫行業,很快她就被奧克蘭腐敗警察團伙脅迫參加通宵的墮落派對。基亞拉對這些事件的敍述簡潔直白,除少數情感宣泄時刻外,始終聚焦於生存的基本問題。隨着周遭陷阱逐漸收緊,她的故事變得愈發扣人心絃又令人絕望。莫特利女士喚起了讀者有時閲讀狄更斯時的感受——那種善良無辜者遭受巨大不公的窒息感。《夜行》在一位警察懺悔式遺書將她推向高調起訴聽證會中心時突然轉折。但司法系統不過是更精緻的不公舞台。基亞拉真正的希望來自她努力維繫的朋友親人組成的家庭。正是這些聯結,讓莫特利女士這本看似宿命論的作品煥發出振奮人心的人性光輝。
在傑西·傑澤斯卡·史蒂文斯的小説《訪客》中,災難呈現出更抽象、更具文學自覺的形態,延續了作者2020年那部奇特的都市寓言《珀耳塞福涅Q的展覽》的風格。女主角C是一位前藝術家,在曼哈頓市中心經營一家瀕臨倒閉的藝術用品店。她剛經歷離婚,債務纏身,子宮切除手術帶來的痛苦副作用時常需要進一步治療。更離奇的是那個地精——這個陰鬱的小生物顯然是她的幻想產物,擅自住進了她的公寓,不斷用各種問題騷擾她,偶爾還會預言文明社會的崩潰。
崩潰是史蒂文斯低聲絮語的主題。C個人的分崩離析與社會的大範圍崩潰形成鏡像:在她的店鋪外,“佔領華爾街"運動正集結抗議金融體系;而更陰險的是,一個名為"晚安"的黑客組織威脅要癱瘓全球能源生產。
但《夜行者》這類作品從直接的現實物理世界中汲取力量,《訪客》卻通過朦朧的、近乎催眠的符號與能指之舞來探討主題。史蒂文斯主要運用模糊的暗示手法,反覆出現的織布機、彩虹和魔方等意象——我猜是為了暗示某種類比性的密碼與網絡——但從未深入展開。地精的神秘性很大程度上源於其功能性缺失,這個創造物似乎就是為了被忽視而存在。
更多篇幅用於描寫C試圖修復與一位長期女友關係的康復努力,但這些互動也奇怪地流於表面。“夜晚被想象了太多次,以至於我們只能隔着一層體驗它”,史蒂文斯這樣描述這段戀情,這句話或許也適用於整部小説——它固執地保持着草圖般的粗糙質感,與作者心中那個生動的構想始終隔着一層距離。
刊登於2022年6月4日印刷版,標題為《美國文學中的偏執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