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多納泰羅青銅浮雕，向美屈膝

《騾子的奇蹟》（約1446-49年），多納泰羅作品圖片來源：聖安東尼大教堂/尼古拉·比安奇費德里科·費里尼執導的經典電影《甜蜜的生活》中，有許多令人難忘的場景，其中之一發生在羅馬城荒涼的郊區，那裏有兩個孩子聲稱看到了聖母瑪利亞的顯靈。狂熱的信徒們與純粹好奇、扛着攝像機的記者們一起紮營。當晚，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火炬遊行陷入混亂——這是費里尼無法抗拒的誇張手法之一。人羣推搡着，慌亂地追逐着那兩個衝動奔跑的孩子，孩子們高喊着聖母在這裏，不，在那裏，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當地電視台報道。這一幕既滑稽，又充滿諷刺，最重要的是，極具戲劇性。

這部20世紀的《人間喜劇》在15世紀有一幅對應的青銅浮雕，來自帕多瓦的聖安東尼大教堂，目前正在佛羅倫薩舉辦的“多納泰羅：文藝復興”展覽中展出。這個引人入勝的展覽獻給西方藝術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多納託·迪·尼科洛·迪·貝託·巴迪，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多納泰羅（約1386-1466年）。這幅浮雕描繪的事件，連費里尼可能都會猶豫是否要拍成電影。

據14世紀諾埃爾·馬斯卡特翻譯的薩蘭特·阿納爾德的《生平》記載，1225-27年間，未來的帕多瓦聖安東尼在法國南部逗留期間，曾受到一位不信者的挑戰，要求他證明聖餐餅在祝聖後奇蹟般地變成了基督的身體。“讓我們停止爭論，用事實説話，”他宣稱。“安東尼，如果你能通過一個奇蹟，在所有人面前向我證明基督的身體存在，我將放棄一切異端，臣服於信仰的枷鎖。”提出的考驗是讓一頭騾子餓三天，然後釋放它。“我會讓它看到我準備的飼料。同時，你要站在它面前，拿着你聲稱是基督身體的東西。如果那頭飢餓的野獸放棄飼料，急忙去敬拜那位上帝……我將真正信仰教會的信仰。”

不出所料，安東尼與騾子的這場新奇對峙引發了廣泛關注。做完彌撒後，安東尼舉起聖體餅，“令所有旁觀者肅靜，對騾子説道：‘以你造物主的名義與權柄——此刻我手中真實持守的聖體……我命令你這頭牲畜立即謙卑跪拜以示敬畏。‘與此同時，異端分子向這頭飢腸轆轆的牲口遞上草料。奇蹟發生了！那飽受飢餓折磨的牲畜……竟拋開草料，立即低頭跪拜於這活的聖事面前。“偉大藝術作品正是源自這般傳奇！

在《騾子的奇蹟》（約1446-49年）中，多納泰羅以觀察入微的當代事件活力再現了這個故事，同時運用古拉丁世界的權威視覺語言與古典服飾——這種手法必定深得帕多瓦人文主義領袖們的青睞。

場景設定在受古羅馬建築啓發的宏偉三拱結構中。低視角構圖讓觀者宛如置身前排最佳席位。後方開口處層疊的柵欄既製造幽閉感又暗含不祥預兆。身着祭披的安東尼以祭壇與祭壇畫為背景形成剪影。

當他前傾身體向騾子遞出祝聖過的聖體餅時，這頭牲畜虔誠地屈起前腿，頭顱低垂顯出温順的敬畏。這個簡單動作在圍觀人羣中引發觸電般的反應。他們沿着巴西利卡式舞台的前緣排列，腳趾有時探出台邊。有人站在古典壁柱基座上竭力張望；有人跪地膜拜；還有人激動轉身向新來者轉述奇蹟。隨着側門不斷湧入人羣，混亂的聲浪在宏偉空間迴盪，呈現動態展開的戲劇性而非凝固瞬間——正是這種意義上，與電影藝術的類比最具説服力。

如同移動的鏡頭，觀者的目光在這片人海中從一張臉孔遊移到另一張。異端者焦慮地站在壁柱基座上，難以置信地咬着手指；對面，三個年輕人緊靠在一起；他們身後，一位老人已屈膝跪地；不遠處，母親保護性地俯身護住興奮的孩子；另一人物轉頭舉手，正激昂前行；騾子後方清晰可見兩名男子手持被拒的草料。這種對錶情、姿態和人性細節的極致雕琢是多納泰羅的獨到之處，他更通過局部鍍金工藝為場景增添華彩——安東尼的剪影在祭壇鎏金裝飾的映襯下格外醒目。當這件作品作為祭壇組成部分在燭光中呈現時，其震撼效果如今只能憑想象揣度。

多納泰羅的浮雕開創了人性刻畫的深度，成為後世直至米開朗基羅等所有偉大藝術家的靈感源泉。喬治·瓦薩里曾斷言：“在此領域無人能超越他，即便當今時代也未有能與之比肩者。”

克里斯蒂安森先生系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榮譽館長。

本文發表於2022年6月4日印刷版，標題為《向美屈膝的青銅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