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百年》評論："一部偽傑作"？——《華爾街日報》

都柏林北厄爾街上的詹姆斯·喬伊斯雕像。圖片來源：Artur Widak/Zuma Press一個世紀前出版的《尤利西斯》擁有兩種並存的名聲：一方面因其現代主義手法而難以讀懂；另一方面看似矛盾的是，它又因揭露並頌揚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某一天的日常生活而聞名。安東尼·伯吉斯將他研究喬伊斯的第一部著作命名為《人人登場》，這或許暗指小説中四處遊蕩的反英雄主角利奧波德·布魯姆——一個在城市中孤獨行走的人。布魯姆是都柏林人、猶太人、丈夫和父親、賽馬愛好者、戴綠帽者——一個普通人，儘管不是每個男人都想成為的那種人。

同樣，《尤利西斯》對任何解讀都持開放態度。無論你如何評價它，總會有人贊同。科爾姆·託賓在為《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百年》一書撰寫的權威綜述中（該書配合紐約摩根圖書館暨博物館同期舉辦的同名展覽出版），引用了英國評論家特里·伊格爾頓的觀點，後者認為喬伊斯的小説將都柏林"銘刻在世界主義地圖上"。但伊格爾頓同時指出，《尤利西斯》“字裏行間也暗示着，它本可以同樣輕鬆地為布拉德福德或布朗克斯做到這一點”。

誰會反對這種説法呢？託賓就是其中之一。這本包含10篇圖文並茂的論文和一篇訪談（對象是喬伊斯作品收藏家兼捐贈者肖恩·凱利）的合集中，多位作者也持相同立場。安妮·福格蒂告訴我們："《尤利西斯》與都柏林有着不可分割的、臍帶般的聯繫。“在她對布魯姆奧德賽之旅極具説服力的剖析中，以及喬伊斯塑造這一旅程所依據的研究材料裏，她展示瞭如今被稱為"布魯姆日"的事件是如何被刻意安排在愛爾蘭首都的街道、酒吧和報社中的。將《尤利西斯》背景設定在都柏林無異於一種政治行為。小説的創作過程恰好與愛爾蘭自治的漫長鬥爭相吻合（巧合的是，1922年正是這一斗爭的重要年份）。

接下來是約翰·麥考特，他再次拾起"每座城市"的主題。他堅稱，儘管小説中僅有一處提及的裏雅斯特——喬伊斯眾多寄居地之一——但我們"不應被矇蔽：這座城市及其多元文化已深深融入這本書的肌理”。喬伊斯本人相信，通過都柏林，他能"觸及世界上所有城市的心臟"。包括的裏雅斯特，或許甚至布拉德福德或布朗克斯。

許多人曾被《尤利西斯》愚弄，或在其面前表現得像個傻瓜：聲稱讀過實則未讀；為尋求刺激而匆忙穿越其結構複雜的敍述，直奔莫莉·布盧姆的獨白：“是的我説是的我願意是的”；稱其為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長篇小説，而它很可能被斷言為一條文學死衚衕。英美愚蠢的司法當局試圖壓制它，反而擴大了它的吸引力。

喬伊斯本人也慣於扮演神聖愚人，一個幾乎失明的歐洲流浪者。《尤利西斯》的最終詞句事實上並非莫莉的三重"是的"，而是"的裏雅斯特-蘇黎世-巴黎，1914-1921"，記錄了創作的時間跨度和地點。喬伊斯能説六種語言，口袋裏卻幾乎沒有一個子兒。斯坦尼斯勞斯·喬伊斯寫道，他的兄弟"在巴黎作為詩人失敗了，在都柏林作為記者失敗了，在的裏雅斯特作為情人和小説家失敗了，在羅馬作為銀行職員失敗了"。他固執地花了九年時間累積退稿，才使他的第一部散文小説集《都柏林人》得以出版。1914年的最終出版商是格蘭特·理查茲，他早在1905年就接受了這部作品，卻因挑剔的印刷商反對而被迫放棄計劃。

然而，失敗亦可以優雅承受。海明威等巴黎文人曾注意到喬伊斯對高檔餐廳的品味。其首部小説《青年藝術家的肖像》的法語譯者甚至騰出公寓，讓作家全家入住。本書詳述了喬伊斯創作《尤利西斯》時輾轉的每座城市，也致敬了那些助他實現生活、創作與聲名的美國人：先是連載這部爭議作品早期章節的瑪格麗特·安德森與簡·希普；繼而是左岸莎士比亞書店的店主西爾維婭·比奇，她冒險出版了該書；同樣關鍵的是1933年裁定《尤利西斯》“非淫穢作品"的美國地方法官約翰·伍爾西，他判定書中雖含大量"粗鄙詞彙”，卻無低俗媚俗之意，由此為美國市場解禁。英國當局曾險些因F.R.利維斯向劍橋學生推薦此書而逮捕他，但禁令不久亦告解除。

文學創新之作向來難獲即時認可。凱瑟琳·弗林關於巴黎時期喬伊斯的文章披露，安德烈·紀德曾稱《尤利西斯》為"偽傑作"，令人玩味。弗林再次引用弗吉尼亞·伍爾夫初讀時的勢利評價——“自學成才的工人所寫……令人作嘔”——似欠公允，因伍爾夫不久後（在T.S.艾略特影響下）修正了觀點，1920年她承認"喬伊斯先生所做的或許更勝一籌"。倫納德·伍爾夫曾為這部"無法出版"的小説尋找出版商，夫婦二人深知自家的霍加斯出版社難以勝任。

這項任務落到了比奇小姐身上。在她那本引人入勝的回憶錄中，她回憶起在一次午餐聚會上初次見到這位作家的情景。她顫抖着問道：“這就是偉大的詹姆斯·喬伊斯嗎？“他們握了手——“也就是説，他把那隻柔軟無力的手放在我粗糙的小爪子裏。“她給了喬伊斯"我能省下的一切”，最終甚至包括他小説的所有出版權，這些本可以為她的書店帶來一筆財富，而書店是她唯一比《尤利西斯》更在乎的東西。

坎貝爾先生的回憶錄《只管沿路走下去》已於上月出版。

刊登於2022年6月16日印刷版，標題為《“一部偽傑作”？》。